我大概是昏過去了, 至於昏了多久,我也不知道。
等我醒來時,第一個感覺是左肩傷口處涼涼的風。睜開眼, 卻發現小陸已經解開了我的上衣, 以手掬水, 淋在傷口上。現下雖然已經是夏初, 可山水冰涼, 加上微風,我還是忍不住地打了個哆嗦。
小陸肯定是覺察到了,他擡起頭, 正對上我的眼睛,頗不好意思地笑笑:“急著處理傷口, 就……沒等你醒來?!?
不知爲什麼, 我沒有半分被冒犯的惱怒, 心中反倒有些欣喜,只得咬了脣點點頭, 還帶著幾分消不去的微笑:“多謝你……追兵甩開了?”
他點了點頭,手指向稍遠處:“趕上來的我都殺了。不過這兒也不能久留,咱們得再往南邊走,差不多再有個四十里地,才能擺脫追兵?!?
“那現在……”我的頭還有些暈, 聲音也沒底氣。
“先把你肩上的傷弄好?!彼f罷便低了頭, 從一個小瓶子中倒出了些半凝膏的東西, 給我塗在肩上:“這玩意兒是生肌止血的藥, 靈驗倒是靈驗, 不過會有點兒疼的,你忍忍。”
小陸每次說的“有點兒”對我來說都能達到“已經夠了”的標準。這藥許是好藥, 但敷在傷口上,倒更像是一把冰做的刀又嵌進來了一般。涼颼颼扎人的疼。
我竭力扭著頭去看那道傷口——小陸已經幫我用水把血污洗淨了,但深深的傷口仍在往外滲著血珠子,浮上皮膚時卻被那凝膏給堵住出不來。
“還好沒傷著骨頭。”小陸鬆開我:“自己穿好衣服。我背上有處舊傷還沒好,剛剛捱了一箭震裂了,幫我上藥。”
他的口氣平靜,然而在他轉身的一瞬,我卻看到了他背後偌大一塊血斑。
“……真的是舊傷?”我的聲音莫名虛了。
“是?!彼忾_衣服,脫下軟甲丟在地上:“還好沒射中頭,這甲冑結實,不過挨一下也夠疼的——箭這玩意,隔得太遠了就沒勁兒,太近了又發不出,就那麼一段危險——那時候你都癱了,我倒是蠻害怕的……”
他說著話,脊背便袒露在我面前——正在後心的位置,一處原本已經結痂的舊傷正往外滲著血。雖然速度不是很快,但流了這麼長時間了他還能撐住,也是實屬不易。
我在溪邊洗了手,蘸了那藥膏仔細給他塗抹。手指按上傷口的一刻,他幾乎細不可聞地倒抽了一口冷氣。
“這……這傷什麼時候落下的?”我莫名臉紅,低聲問道。
“……東都。”他的聲音突然低啞許多:“那次差點死掉?!?
“我聽說了……很可怕是嗎?”
“很慘烈。那時候我們誰都沒想到他能打下東都來,直到巷戰的時候,我才相信我們敗了?!毙£懙穆曇袈爜砥届o,卻實實含著微顫,那大約是恐懼留下的烙印:“我看著教我槍法的前輩死在我面前,前一天晚上他還告訴我他內人有喜了打完仗就能回家抱兒子,看著一起切磋過的兄弟被叛軍生生砍下頭顱,血從斷頸裡噴出來……我不是第一次殺人,但是,那是我殺人殺得最多的一天。刀被血燙著,又一次次砍在骨頭上,最後不是捲刃了就是崩了,那就從屍體上撿一把刀起來接著砍。屍山血海,大概冥府鬼域也不過如此了……從那天開始,我就知道什麼是害怕了,可是,也不知道什麼是害怕了。”
“那後來呢?”我挑一點凝膏,細細塗擦在他傷口上。
“後來我們幾個跟著郎將殺出來。”他低聲道:“三千兄弟,聽說最後衝出來的不到二百,大部分還都去了長安……等叛亂平定了,陪我回一趟東都吧,我總得買夠了酒,祭他們天上英靈——雖然他們在的時候老是笑我不會喝酒不像個男人,然後就會打起來……”
“你能打過他們嗎?”
“寧可那時候多輸給他們幾次。”小陸至此不再說話,想來他心裡不好受,我也不好再講什麼。只能把注意力都貫注在手指上。小陸背後的傷痕大約有十處,有的顏色深些,有些已經幾不可見,但手指劃過去,還會有凹凸起伏的感覺。
那是戰爭留下的痕跡吧。
我收了手,輕輕嘆一口氣,生怕惹得他不悅。但就在這時候,我突然發現了他背上一處傷疤非常奇怪。
那應該是個舊疤痕——但奇異的並不是這疤留下的時間,而在於它的形狀。劍傷是扁的,箭傷是扁的或者三棱的,槍傷是圓的,總之,一個傷疤的外形和留下它的武器的橫截面應該一致,這是能一眼看出來的。而小陸這個傷疤,卻是奇異的圖樣——是,那是某種在什麼地方見過的圖飾的形狀。這不會是武器留下的,因爲根本就不會有人制造截面會是這種奇怪模樣的玩意兒。
如果那只是個表示吉祥的紋樣的話,我可以理解這是個紋刺,但很明顯,這圖樣我從來未曾在器物上見過。於是,這種奇異的熟悉感,是從哪兒來的呢?
我正想著,小陸卻自己拉了拉衣服,道:“塗好了麼?走吧,晚上得趕到有人的地方寄住——這衣服上都是血,你也得重買一身了。”
我忙忙應了一聲,頭腦裡剛剛浮現的一點兒線索又沒了。
小陸似是什麼也沒有發現。他將軟甲捲了卷,然後拔起插在地上的□□,將拴在上頭的馬繮解開:“上馬。”
仍是兩人共騎,我卻不想再說些什麼。既不能讓小陸接著回憶東都一戰的慘烈,我又找不出別的話題來。斜陽之下,唯有馬蹄踩踏地面的聲音,卻更顯得周圍的一切寧靜得過分。
我的脊背貼在他胸口,他的體溫傳過來,是有些曖昧的暖。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能靜靜地在一起靠一會兒,已經就夠幸福的了。
這是一個亂世啊。片刻的清閒是奢侈,一日的安全也是奢侈,能在沒有危險的環境下這樣相伴,還有比這更好的麼?
想到這個,我就突然想起一件事:“你怎麼和張大人說的呢?他就這麼讓你走了?”
“他反正也沒打算讓我活著回去?!毙£懶α耍骸八铮蟾挪徊t解我有多能逃命。不然他幹嘛給我壯個行還弄酒來,你知道,睢陽城現在糧食都沒了,這酒也就分外稀罕——可惜了,我不喝酒?!?
“今天你是真的喝醉了?”我側了頭望他:“我看你不像是……”
“真的喝醉了。一口就倒?!毙£懹悬c臉紅:“這個我也不知道是爲什麼,就是……一喝酒就……”
“那怎麼會醒得那麼快?”
“聽到聲音就醒了。然後還沒來得及說話你就出去了。”小陸嘆息:“你怎麼能這麼愣???他們來了你倒是叫我一聲啊?!?
“怕他們注意?。 蔽抑鴮嵨┩鞫唤猓骸翱晌铱茨氵€在睡著。”
“沒睜眼和在睡覺是不一樣的?!毙£戄笭枺骸耙皇俏覄邮挚?,你一個人怎麼對付那麼多人?要是一個人就能殺得了他們,我還幹嘛要叫你來!這人很可怕的,在叛軍裡頭是挺有名望的猛將,殺了他也能震懾對方的軍心——而且要不是他注意你,我那一槍難說能不能擊中。要是不能,也就危險了。”
“也就是說……這次還是僥倖的?”
“是?!彼溃骸皠e說刺殺了,就連逃命的時候也——我沒有戴頭盔,他們射的箭要是射在我頭上,那就沒辦法了。說是上天垂憐我們也不過分?!?
我默然,每次都是在殺過人之後纔會想到這次刺殺行動的不妥之處,這樣下去,當真不知道什麼時候好運氣就會徹底用光了啊。拿命開玩笑的事兒,幹多了當真不好。
小陸卻突然勒住了馬,道:“咱們還不能就這麼走了——到得官兵駐紮的城鎮,咱們這一身是血的,大概要惹人疑心的。得找個地方把衣裳洗了?!?
我目瞪口呆:“現在洗也幹不了啊!”
“這樣可以嗎?”他的口氣篤定,絲毫不像是在和我商量,倒像是通知我他的決定:“現在咱們再往南邊走走,隨便找點什麼野味烤了吃,衣服趁夜洗掉烤乾,明兒早晨再進城?!?
於是我非常隨和地點頭了,直到小陸讚歎著表示我剝兔子的手段比殺人還熟練時,我才突然意識到今晚會發生什麼情況——這是我第一次和他單獨兩個人過夜,周圍幾十裡地,會出現的生靈大概都不會說人話的。
昨兒晚上就算我們做了多過分的事情,外頭還都有衛兵守著,他不可能太放肆——不過今天我們身上都帶著傷,小陸應該不會怎麼樣?對了我還得把外衣脫了去洗掉——雖然我還頭暈,但我絕對不會當著小陸的面脫衣服讓他去給我洗衣服的。
這麼想著,我就忘了翻動那隻穿在樹枝上的不幸野兔子,直到小陸的聲音再次響起:“七虞,你是喜歡吃烤成焦炭的東西麼?能不能翻一下那隻兔子或者把樹枝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