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爲師父會露餡,但是師父就是師父,她非常自然地接下了那衛(wèi)兵的話,道:“好呀。”
跟著那衛(wèi)兵,我們到了一間小室裡頭。師父當著那裡一位值班軍官的面,提了墨筆,便在紙上寫下三個大字:慕容□。
對不起,我還是不認識那最後一個字是什麼……看起來,師父像是從好幾個不同的字裡頭找出了一羣部首,將它們拼在一起了一樣。
那軍官接了師父遞過去的紙,也是一愣。他皺了眉,看了又看,才道:“這位真人,您寫的……這第三個字是什麼啊?我不知道咱們天策府的兄弟裡頭有一位名字如此奇怪的。”
何止天策府,你找遍整個大唐,都不見得能找到一個用這個字當名字的人啊……我在心中默默唸叨,師父卻非常鎮(zhèn)定地慌了——是的,她在僞裝!
“怎麼可能呢?”師父眼皮一眨,一雙大眼睛裡就漾起了淚光:“這是貧道弟弟的名字呀……難道他換了姓名來投軍的?”
那軍官濃眉微蹙,道:“這……進我們天策府也不是什麼丟人事情,何必改名換姓呢?依我看,真人想必是記錯了。令弟說不定是在隴右神策軍……”
“不會不會!”師父毅然否認:“這位軍爺有所不知,貧道家裡三代單傳,到貧道這一輩兒呀也只有這麼一個弟弟。父母捧在手心兒裡頭長大的。可弟弟偏生好弄刀耍槍,說要來投軍,爺孃不讓,便自己個兒偷著跑了。前幾日還託人捎信到觀裡說了自己在天策府挺好,還叫貧道別和家中說——貧道怎麼能記錯呢……”
我目瞪口呆地望著師父的演繹:隨著這個故事往下編,師父的眼神越來越委屈,嗓音也越來越哽咽,連我都開始懷疑她是不是真有這麼個不聽話的弟弟了。
那將官也還沒到三十歲的樣子,明顯沒有足夠的修爲看透面前這個妖孽的僞裝……但見他臉上爲人民服務的笑容越來越尷尬,很是爲難的樣子。
然而,當師父冒出“這位軍爺,貧道實在想念兄弟得很。能不能行個方便,讓貧道去裡頭看看,說不定姐弟靈犀就能看到他”的過分要求時,將官臉上的尷尬笑容迅速消失了,換了滿面斬釘截鐵:“這位真人,這真的不可以。軍營重地閒人免進——莫說您並不知道令弟在這兒投軍用的名字,就算是找到了他,也只能叫他到這裡來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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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臉上悲情未退,眼睛裡一下寫滿驚愕……大概這也是師父第一次向人裝可憐失敗吧?她又道:“真的不可以行個方便嗎?”說著話,手中便暗暗扣了一錠銀子,從桌子上慢慢推過去。
將官不接銀子,還是搖頭:“這個不行。咱們天策府有規(guī)矩……”
好吧,我看得出,師父被天策府的規(guī)矩給徹底擊敗了。
對於這個結局,我絕不會喜聞樂見。雖然我也覺得破壞人家軍規(guī)不大好,勾引現(xiàn)役軍人更是破壞國防的事情,但畢竟那小軍爺是我遇到的啊!師父這是爲了我做出努力啊!
這件事情最後是這樣解決的:師父折騰無果,把帶來天策府裝樣子的各種吃的用的堆了人家一桌子,眼含熱淚宛若見不到弟弟的傷心姐姐,再三囑咐這位將官一定要打聽一下誰有在道觀裡頭修行的姐姐然後把這些原樣給他……
再然後,我們依依不捨地揮別了天策府。
好吧,其實並沒有多麼依依不捨——師父還沉浸在見不到弟弟的哀傷中,我則只有一兩絲微微的悵然。然而當我們沿著已經(jīng)夜幕降臨的大路走出三五里地之後,我突然意識到了這麼一個問題,於是叫住了師父。
“師父啊,你並沒有在天策府裡頭的弟弟吧?”
“當然沒有。”師父抽了抽鼻子:“有的話我還和門口那傢伙廢什麼話,直接找弟弟不就……”
“那咱們留下的東西是要給誰呢……”
此言一出,我眼中的師父就僵直在了馬背上。她眨了不多不少剛好三下眼睛,然後一聲慘叫:“我還把身上的銀錢都留下了啊啊啊!還問了那人我弟弟有沒有機會出門閒逛然後花啊!我……”
我倒抽了一口冷氣:“你現(xiàn)在身上還有多少錢?”
師父在馬背上扭來扭去,把所有褡褳都翻了一遍,之後才擡起溼漉漉的眼睛:“還剩……四百通寶……都不到……”
還剩四百通寶的結果很悲慘,還剩四百通寶的預算很無奈。我拽著師父到路邊,找了根小樹枝劃拉了半天,最後得到一個結論:憑四百通寶回冰魄不是不可能,但是很艱難。尤其是對於出來做任務從來大吃大喝睡軟牀看美男的道姑師父來說,讓她吃素餡兒包子喝清水風餐露宿確實是有些殘酷了……
於是,接下來的路程我們都是默默地前行的……看著月亮升上來了,數(shù)著星星亮起來了,聽著荒原上的狼嚎起來了。世界上像是就剩下了我們兩個垂頭喪氣的人在走這樣的夜路,而路長得像是沒有盡頭。
既然已經(jīng)沒有錢了,那我們也就不可能回洛陽城休息了。否則看著那都市繁華卻囊中羞澀豈不是太痛苦?而少了洛陽城這個給養(yǎng)站,我們就得抓緊時間在趕到下個小鎮(zhèn)……這麼想著,我就覺得內(nèi)心益發(fā)煎熬。馬蹄敲在黃塵古道上,聲聲都是悠長的憂傷啊。
但是,就在這樣岑寂的夜裡,我卻聽到了一個不怎麼正常的聲音,正從我們對面由遠及近而來——那是馬蹄聲,但是誰會在這樣的深夜裡頭策馬狂奔呢?而且,聽蹄聲那是一個人,一匹馬。
我望向師父,她也已經(jīng)拉住了馬,若有所思的樣子。
“師父?”我小小聲地叫喚了一聲:“咱們要不要躲躲?那邊來人了……”
在半夜亂跑的通常都不是善茬。好人在這個時候只應該睡覺。
“……不用吧。”師父猶豫再三,還是否定了我的想法:“咱們慢慢走,那邊一個人,大概不會主動向咱們發(fā)難的……”
師父都這麼說了,我能怎麼辦?難不成我譴責師父的膽怯?我只能跟著她,接著以“晃”的速度前進。但那邊卻來得快,馬蹄聲初時還像在天邊,轉眼間我都能看到那邊揚起的塵土了:原來晚上揚起的土是白色的啊……
那人來得再近一些,我的心卻猛地一跳:對方銀色鎧甲在月光下閃著柔和光芒,那不是天策府的人麼?爲什麼這身形那麼熟悉呢?
對方馳馬到了面前,我一直盯著他的臉看,終於確定,喊了一聲:“慕容!”
那人一下勒住了馬,疾馳中的馬迅速停下,差點把他甩出去。少年扶了一下頭盔,坐直:“哎是你啊?”
換了師父目瞪口呆盯著我們,我有點兒不好意思,指著他說:“師父,這就是上次幫忙的小軍爺啊!”
師父一向反應快,她“哦”了兩聲,便拱起手來:“孽徒不才,將軍受累了。”
少年擺擺手:“好說——其實那次算是她救我的啦。”
“我叫七虞,可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覺得自己臉上的笑容有些諂媚,忙補充道:“要是沒有你我也完不成任務嘛。應該記住恩人的名字的!”
他有些尷尬笑了:“其實……這個……我的名字……你就叫我慕容吧,名字什麼的,不太方便告訴別人啊。”
我點點頭,心情突然異常好:“對啦,你爲什麼這麼晚回去?”
“執(zhí)行軍令來著。”少年眨眨眼:“……對了,你不是殺手麼?你們……”
“執(zhí)行任務來著。”我模仿他的口氣,瞟了師父一眼,見她沒有說話的意思,便有些悻悻地擺了擺手:“你快點回去吧……人家不都說軍令如山倒麼?”
慕容點了點頭:“好,告辭——誒?七虞!”
他叫我?我原本都走出幾步了,便勒住馬頭回身:“怎麼?”
“方不方便告訴我,你們刺殺的人是誰?”他的眉尖不正常地蹙在一起。
我一愣,順嘴就道:“鐵……鐵貴……怎麼了?”
“他是你們殺的?”慕容急了:“……我就是去找他的!結果到了地方只見屍體!你們……”
師父也兜回了馬,警惕地望著慕容,開脫道:“我們只是殺手,有人掏錢,我們就殺人……”
慕容似是心煩,他咬著嘴脣沉吟半晌,道:“能不能麻煩兩位隨我回一趟天策府,在李將軍面前說個明白?!”
“這隻怕不便。”師父俏臉沉如寒霜:“國有國法,軍有軍規(guī),可我們殺手也有自己的原則。若要問是誰要我們殺他,莫說我不知道,縱使知道,也決不能說。”
慕容一怔,道:“可這是關乎大唐國祚的事情——難道殺手就不是大唐子民嗎?總得爲這天下……”
“大唐國祚?”師父也一愣,眨眨眼道:“這……這樣吧,我同你講,只要你不問是誰買兇,那麼你問的我就實話答。如何?”
……這麼說來,師父把所有的錢都留下也只是一時豬油蒙了心而已,她絕對不傻。我敬仰地聽著師父和慕容的對話,覺得他們都好聰明,居然能想到這種鑽空子的法子:反正不能透露的只有主顧的姓名,至於殺人的整個過程,那都不需要保密的。
而殺人的過程中恰好有一句話——楊國忠那奸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