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十月下旬,天氣一日冷過一日,宮中許多妃嬪並宮女內監都染了風寒。又因天氣寒冷,東海盜匪退卻,前去剿匪的莫華忠率部還朝,又有許多軍情稟告,贏烈朝政繁忙,無暇顧及後宮。蕭清婉便自做主,責令太醫院在各宮室焚艾驅寒,又下了懿旨將染了病癥的皇子公主遷出,尋僻靜處調養,待大好了再返回各自宮室。她自己又惦念著文淑容並樑美人兩個懷孕的嬪妃,時常打發人去探看,得了空閒她自家也坐了轎子過去瞧瞧。樑美人還是老樣子,皇后跟前照舊畏縮不堪,蕭清婉與她說不上話,只是去了兩次就罷了。那文淑容自藥的事發了之後,雖暗恨皇后以此要挾於她,心意卻是略有轉圜,連日沒什麼動靜,在絳雪軒內安分養胎。蕭清婉收了巧慧的暗信,又聽了王世昌的奏報,便放下了心。
這日,蕭清婉帶了些補品到絳雪軒去,同文淑容坐了半日。文淑容此時肚子也略起來了些,只靠在椅子上相陪。蕭清婉同她說了些話,又見炕幾上擺著的繡筐裡放著件繡了一半的活計,便拿起來瞧了瞧,卻見那是一件小衣裳,粉色織花緞子,滾了荷葉邊,繡著一隻寶葫蘆,雖只繡了一半,但已能瞧出花樣精美細密,足見那繡花之人是用了心血的。蕭清婉看了一回,便笑道:“淑容養胎要緊,這等事自有內侍省的操辦,到了孩子養下來的時候,自然j□j都是齊備的,何用淑容自己動手,倒沒得勞神?!蔽氖缛莸皖^笑道:“雖是這般說,但自己親手做的,穿在孩子身上,嬪妾瞧著心裡也高興?!笔捛逋衤犓@樣說,便微笑道:“淑容能這樣想,是再好不過?!闭f著,看了看那衣裳樣式,又說道:“這個顏色,只好給丫頭穿罷了。如若淑容這一胎是皇子,這衣裳可就白擱著了?!蔽氖缛菽昧艘律堰^去握著,低聲道:“嬪妾倒是盼著生個女兒呢?!庇挚聪蚴捛逋瘢蛔忠痪涞牡溃骸耙埠帽舜朔判?。”她此言一出,蕭清婉倒不好接話了。
恰逢巧慧端了茶上來,蕭清婉接過茶碗,瞧了巧慧兩眼,見她穿著一件銀紅比甲,裡頭是蔥白綾夾襖,遍地金掏袖,腰上繫著一條血點似的汗巾子,下頭一條半舊的杏黃棉裙,越顯得嬌媚豔麗,就笑道:“幾日不見,巧慧姑娘倒是越發俏麗了。這銀紅織金緞子是江南織造局這個月才進貢的,這剛分與了各宮,你就得了。可見你們主子看重你,願意打扮你?!鼻苫圻B忙笑道:“娘娘說笑了,不過是淑容不喜這緞子顏色,才賞與奴婢的?!笔捛逋裥Φ溃骸拔氖缛菟厝盏南埠?,本宮是知道的。只是雖然這樣說,怎麼不見外頭的宮人得?還是你家主子疼你罷了。”文淑容在旁亦微笑道:“巧慧當差十分勤謹仔細,嬪妾現下懷著身孕少動彈,絳雪軒裡若離了她,還不得這般周全?!笔捛逋裥θ菔嬲梗f道:“這也是你們的緣法?!庇謫柕溃骸霸觞N不見翠兒?她是你的陪嫁,往日過來時也常見她進來服侍,如今倒不大上來了。”文淑容臉上略僵了僵,強笑道:“嬪妾有別事打發她出去了?!笔捛逋褡匀恢?,只笑著岔了話頭。
坐了半日,蕭清婉見文淑容臉上現出乏色,便起身說去了。文淑容送至大門前,看著皇后上了轎子起駕去遠了,才又回去。
蕭清婉坐在轎中,心裡算了算日子,便說道:“算起來,也就是過了年四月左右的事情,又趕上清明祭祖,倒要好生預備著?!备谵I旁的穆秋蘭聽到,知皇后所說乃是文淑容的產期,便順口道:“樑美人比她早幾個月,怕要趕上過年了?!笔捛逋竦溃骸斑@也倒罷了,內侍省那邊本宮自會囑咐?;噬喜淮蟠娏菏希磺兴靡捕加邢蓿戎侠簿褪橇?。”穆秋蘭點了點頭,又道:“娘娘進宮不到半年,這後宮竟要連添兩丁,倒難爲娘娘了?!笔捛逋褚恍?,嘆道:“又能怎樣呢,都是些沒奈何的事情,既出來了只好料理著,誰讓本宮是中宮呢。既坐了這個位子,少不得要忍耐些。本宮母家就那麼幾房姨娘,母親還受了那許多苦楚,何況這裡。”嘴裡說著,心裡忽而想道:若是我沒能進宮,卻嫁了贏綿。不知他會不會也納上這許多妾侍?想了一回,又含笑搖了搖頭。
穆秋蘭聽著,便說道:“奴婢瞧著,娘娘近來的性子是不似剛進宮時那般鋒利了?!笔捛逋裾f道:“經了這些事兒,本宮也算知道了,往後日子還長著呢,許多事情是急躁不得的。與其莽撞行事,還不如收斂鋒芒好做長遠打算?!蹦虑锾m笑著點頭,又說道:“文淑容也好,樑美人也罷,她們出身低,養出什麼來都不足爲懼。娘娘自管放心,娘娘那般的出身家世,又是中宮,再有皇上的聖寵,待有朝一日生下皇子來,自然是名正言順做太子的。貴妃生了皇長子,又如何呢?到了如今,也還只是個皇長子,連封王都還沒有呢?!笔捛逋窭湫Φ溃骸霸挷皇沁@樣說,別小看了這些小人家出身的女孩兒。想那衛子夫是什麼出身,趙飛燕又是什麼出身,還不一樣做到了皇后?出身當得些什麼?遠的不說,就是高祖時……”話到此處,她卻閉了口。原來她想說的是宣朝開朝皇帝的正宮——孝聖賢至慧皇后。這位皇后,原是前朝一侯爵家的下等侍女,因緣際會之下嫁與了其時還只是破落世家子弟的高祖皇帝。落後高祖起事,創下了宣朝如今的基業,這女子也就是宣朝的開朝皇后了。世人說起,也算的上一名奇女子,但因其出身微末,宣朝皇室上下絕口不提這位皇后的出處,只在史書上略記了一筆。
蕭清婉一時忘了這個忌諱,就順著話說到了此事,話說了一半偏又想了起來,便忙忙的打住了。穆秋蘭聽出了緣故,便連忙岔開,說道:“那巧慧倒還真有些本事,做了那等事還能哄得文淑容對她推心置腹。只是文淑容這樣打扮她,倒不知在打什麼主意。”蕭清婉聽出她話中機關,便問道:“你是說……”穆秋蘭道:“這宮中的妃嬪爲爭恩寵,往往無所不用其極,那不受寵的妃嬪爲攏住聖心,打扮身旁的心腹去勾引皇上,也是常有的事。早先死了的齊氏,也是貴妃擡舉起來的。如今皇上待文淑容也淡了,難保她爲了重獲恩寵就叫了巧慧出來?!笔捛逋裥Φ溃骸叭粽媸侨绱耍惯€是本宮的一席話打醒了她?斷不至如此的,適才本宮在旁冷眼瞧著,她說起懷胎之事,尚有憤憤不平之色。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文淑容亦是個有主見的人,絕不會只因旁人的幾句話就改了心意?!蹦虑锾m微微頷首,便打住了話頭。
行了一段路,蕭清婉看著路邊的景色,忽然叫停了轎子,道:“本宮記得,再往西邊去就是儲秀宮了?”穆秋蘭擡頭張望了一眼,便道:“回娘娘,正是?!笔捛逋癖阈Φ溃骸白赃M宮來,本宮還從未到惠妃那兒去過。如今天寒,她身子又素來單薄,還不知怎樣呢,既然走到了她宮門口,就進去瞧瞧罷?!毖援?,便下令轉了方向,往儲秀宮行去。
儀仗行至儲秀宮門前,穆秋蘭扶了蕭清婉下轎。蕭清婉見宮門緊閉,全不聞裡頭聲響,正要開口叫人上前叫門,忽見儲秀宮西邊的角門開了,裡頭走出一個小內監。那太監不防外頭立著許多人,又見皇后也在宮門前立著,嚇得雙膝一軟,跪在地上,體如篩糠,抖了半日一個字也沒能吐出。蕭清婉看著他這模樣,心裡倒是暗暗好笑,便示意穆秋蘭相問。穆秋蘭會意,開口道:“你是儲秀宮裡的太監,如何這般不懂規矩,見了皇后娘娘,竟不知行禮問安?”那太監聽問,這才哆嗦著道:“奴……奴才見過皇后娘娘……娘娘吉祥……如意?!?
蕭清婉笑道:“你們娘娘在裡頭?進去通傳一聲,說本宮來了?!蹦翘O方纔如蒙大赦,自地上爬起,一溜煙的往裡頭去了。
過了片刻功夫,便有人開了儲秀宮的正門,惠妃由人扶著,自裡頭緩緩走出,行至階下便行大禮參拜,口裡呼道:“嬪妾見過皇后娘娘,娘娘千歲安泰。”蕭清婉忙使了宮人上前攙扶,又說道:“你身子不好,如何還親自出來,倒是本宮的不是了。”惠妃笑了笑,道:“雖是娘娘體恤,但這宮裡的規矩是半分錯不得的。嬪妾住處簡陋,只是娘娘既然來了,還請進去坐坐,讓嬪妾奉上一杯茶,以盡地主之誼?!笔捛逋裎⑿︻h首,便同她一道進了儲秀宮。
邁進宮門,但見天井裡種著許多桃杏樹,此刻不是花開的時節,這些花木都有些頹零之態。
這儲秀宮面闊五間,有養和殿、緩福殿東西兩個配殿,原本也有宮妃住在此處,後因惠妃身子不好,需靜養,便遷了出去。當下,惠妃將蕭清婉讓進了日常起坐的西抱廈內。蕭清婉留神觀看,見這儲秀宮的宮門乃是楠木雕刻的萬字錦底、五蝠捧壽、萬福萬壽裙板隔扇門,窗子上亦有萬字團壽紋,雕工華美精緻,只是似是年久無人打理,陳舊了許多,連漆也磨掉了幾塊。
待進了抱廈,惠妃請蕭清婉在炕邊坐了,自己在旁相陪,又讓素日裡常在身畔侍奉的宮女明珠上茶。蕭清婉四下看了一回,見這屋裡擺設極是簡單,炕上鋪著半舊的寶藍連珠紋錦緞坐墊,炕幾卻是一方黃花梨木嵌琉璃面四角雕海牙小桌,桌角亦磨掉了幾塊漆,屋內四角放了些古董瓶子,唯獨西邊的平臺上擺著一張紫檀木雕嵌壽字鏡心屏風。這屏風蕭清婉倒是認得,是先帝賜予前皇貴妃徐氏的。後來爲爭皇儲,徐氏自縊身亡,儲秀宮中旁的物事都清理了出去,唯獨這屏風,因是先帝賞賜之物便留在了這裡。除此之外,屋中便再無旁的玩物擺設,炕幾上卻堆著幾卷佛經,還有一串紫檀木玫瑰數珠,珠子十分油滑,連紋理都不甚分明瞭,顯然日日被人握在手中轉捻。屋子一角擺著的繡架上,還有一副繡了一半的達摩像。
蕭清婉四下打量了一番,便笑道:“姐姐年紀輕輕,就弄上這些了?姐姐這屋子也未免過於素淨,雖則也好,但姐姐正值風華正茂,也還該有個忌諱纔是。想來姐姐病了許多日子,就懶怠弄這些了。只是姐姐既沒玩物,何妨打發人到坤寧宮來說一聲?何必如此自苦?!被蒎⑿Φ溃骸澳锬镎f的是,只是嬪妾沒福,身子不爭氣,一年到頭沒幾天是好的,日常也沒個人過來,白擺著那些物件也是糟蹋。嬪妾久病,長居宮中無事,難免心煩,念念這些佛經倒是能靜心?!笔捛逋褡旖锹怨?,說道:“姐姐年輕,還要好生保養身子,待大好了才能再服侍皇上。雖一則也是咱們的本份,二來姐姐也要爲終身打算?!被蒎犅?,只笑著用手帕掩了掩口鼻,轉了話頭道:“嬪妾雖是不出宮門,也常聽聞娘娘如今聖寵優渥,是皇上心尖兒上的人,娘娘既要時常伴駕侍君,又要打理六宮事宜,正是忙的不可開交,如何今日竟有空閒走到嬪妾這冷清地界來?”蕭清婉聽出話裡意思,笑道:“只是近來天寒,姐妹之間多有染上風寒病了的,皇上前朝忙碌,無暇顧及後宮。本宮記掛著惠妃姐姐素日身子孱弱,就來瞧瞧。”惠妃便含笑謝了。蕭清婉又道:“方纔出去的那個小太監,是姐姐宮裡的人?”惠妃道:“他是嬪妾宮裡做雜事的小太監,嬪妾方纔使他出去辦些差事,不想竟衝撞了皇后娘娘,嬪妾管束下人無方,給娘娘賠不是了?!?
蕭清婉坐了一個時辰,見著惠妃面上氣色漸漸不好了,說話也有些氣喘,知她累了,便起身告辭,臨行又叮囑了儲秀宮的宮人,若有事一定來通報。
打儲秀宮出來,穆秋蘭重扶著蕭清婉上轎,放下了轎簾,下令起轎回坤寧宮,才笑問道:“娘娘今日怎麼突然想起來看惠妃的?”蕭清婉在轎內坐著,淡淡道:“不過是一時興起,本宮適才說看天氣寒冷記掛她身子孱弱,倒也算是實話。只是這惠妃還真像是一幅置身事外的樣子,恩寵與否全然不在心上?!蹦虑锾m點頭道:“惠妃娘娘往日便是個恬淡性子,自病了之後就更不理後宮這些紛雜事端了?!笔捛逋衤犞?,點了點頭,就不語了。倒是在轎子後頭跟著的李明貴走到轎旁,低聲道:“娘娘,奴才有一事相告?!笔捛逋袼刂@李明貴向來話少,來說必定是有事,便道:“什麼事,說?!崩蠲髻F就弓著身子,低聲道:“適才那小太監,奴才識得,並非儲秀宮中之人。而是在禁衛軍處聽命侍奉的?!笔捛逋衤勓?,心中微怔,道:“你是說……”李明貴只低頭不語,蕭清婉心裡計較了一番,道:“你去查查,看究竟怎麼回事。”李明貴低聲應諾。
一行人回至坤寧宮門前,蕭清婉才下轎便見宮外立著許多御前的宮女太監,就知皇帝過來了,連忙快步往裡頭行去。
才走入堂上,那張鷺生正在東廂房門前侍立,見皇后進來,忙上前行禮參拜,又打起簾子報道:“稟皇上,皇后娘娘回來了?!笔捛逋褡呷雰仁遥灰姷节A烈脫了外袍,斜歪在炕上看書。她上前笑道:“皇上今日倒想著過來,既來了怎麼不打發人叫臣妾去?倒一個人在這兒悶著?!闭f著,又斥責青鶯明月道:“瞧見皇上來了,怎麼不去告知本宮。”贏烈將手裡的書卷放在炕幾上,便向她伸過手來,笑道:“你也不必責怪她們,是朕不叫她們去喊你的?!笔捛逋癖阄樟怂氖郑哌^去道:“皇上這是爲何?”贏烈拉過她,就環到了懷裡,懶懶的說道:“朝上的事兒到了今日纔算料理清淨,朕得了功夫來後宮走走,想著連日不見你,就過來了。不想來了,又聽底下人說,你出去看文淑容她們了。朕不想擾你,就自己在這兒歇歇?!笔捛逋竦皖^笑道:“皇上這會子就把外袍脫了,待會兒再去別的地方或有人來,又要穿上,倒不嫌麻煩?!壁A烈坐了起來,道:“既來了你這兒,今日就歇在這兒了,勞碌了這許多日子,今兒朕想清靜清靜,便是誰來也不見了。”言畢,便要往她臉頰邊湊。
蕭清婉紅了臉,連忙轉過頭去,亦低聲啐道:“有人在跟前呢,像什麼樣子。”贏烈瞧著她嬌羞動情,聞到她身上暖香襲人,又是連著幾日不見不禁動了興致,道:“你說的是,咱們到裡頭去。”蕭清婉羞急道:“青天白日的……”話還未說完,贏烈便抱了她起來,要往裡頭去。
便在此時,外頭張鷺生忽然進來,見著這般情狀連忙跪了,道:“皇上恕罪,外頭延春閣打發人來有要事奏報?!壁A烈被打攪了興致,心裡恚怒不已,只得先放了皇后下來,又喝問道:“什麼事,能慌成這樣,連規矩也不顧了!”張鷺生便跪稟道:“是,來人說樑主子小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