贏烈下了朝堂,餘怒兀自未消,徑直奔了坤寧宮。
其時,蕭清婉才起身不久,正在牀上摟著孩子逗弄戲耍。見贏烈大步入室，一臉氣惱的模樣，不禁問道：“皇上這是怎麼了？在哪兒受了氣來？”問著，心內(nèi)微一思忖,便又道：“莫不是因著縕兒立儲一事，有大臣阻撓？”贏烈沉著臉，一言不發(fā)。蕭清婉便溫聲笑道：“倘或臣工們說的有理,就遲上些時候也無妨，皇上倒不必爲(wèi)此動氣的。”贏烈這纔開口道：“縕兒必是要做太子的,朕已然命內(nèi)閣擬旨，昭告天下了。”旋即忿道：“可恨林霄這老匹夫，當(dāng)著滿朝文武的面，說什麼縕兒年幼，無功於社稷，朕又寵溺你們母子，不知將來好歹如何，叫朕再斟酌。還說二皇子贏綿，戰(zhàn)功赫赫，功在當(dāng)代，可作皇儲人選。此言此語，不知輕重好歹，著實可惱！”
蕭清婉聽了這話，心念微轉(zhuǎn)，面上還是含笑說道：“皇上也不必生氣，縕兒確是年幼，二皇子剛立下戰(zhàn)功，朝中有人提名保舉，也是情理之內(nèi)的事兒。”贏烈說道：“若說這話，你也糊塗了。你是皇后，縕兒是你生下來的，正宮嫡出，立爲(wèi)太子乃是正理，哪有這許多說的？朕依著高祖皇帝定下的規(guī)矩行事，反倒要人指摘了。如今世道也是反了，想著先帝在時，贏熙區(qū)區(qū)一介庶子，賤婦所養(yǎng)，竟能迫得朕束手束腳，還險些凌駕其上！若非當(dāng)年路將軍一力相挺，朕今日還不知在哪裡！”
蕭清婉聽他言說昔年舊事，心知此事觸了他多年來的忌諱，也不再提，只借著孩子引他笑了一回，便將此事揭了過去。
隔日，自贏縕誕下已滿三日，按著民俗便是洗三的日子。
坤寧宮中羣妃齊至，便是連諸親王、王妃、蕭夫人等皇親也都到了，共爲(wèi)太子贏縕做此“洗兒會”。因著蕭清婉坐著月子不能出來，贏烈便親自與贏縕操持了洗兒儀典。
正殿堂上，衆(zhòng)人說笑不絕，人聲鼎沸。堂正中安放著一隻金絲楠木浴盆，盆身雕繪鯉躍龍門的圖案，端的是華貴無比。那爲(wèi)贏縕接生的女醫(yī)，依著規(guī)矩在堂上所供神像之前上香焚紙，祝禱一番後便將那事先煮開的槐條水傾入盆內(nèi)，盆旁置一碗涼水兩青瓷托盤，一盤乃是胰子、鹼、胭脂粉、茶葉、白糖等物，一盤爲(wèi)雞子、花生、栗子、棗子，皆以紅色染過——皆爲(wèi)取吉祥喜慶之故。女醫(yī)倒水已畢，先將那碗涼水傾入盆內(nèi)，口裡言道：“聰明伶俐長流水兒！”待女醫(yī)倒罷了涼水，衆(zhòng)皇親便紛紛上前，將盤中所盛果子，各撿數(shù)枚，投入盆內(nèi)。皆念些“棗兒栗子，連生貴子。”“金滿箱銀滿箱，連年福壽又安康。”之類的吉祥話語。
投過果子，女醫(yī)便將贏縕抱來，脫了衣裳，置入水中，緩緩洗滌。那贏縕躺在盆裡，不哭不鬧，一時瞧瞧這個，一會兒望望那個，樣子十分伶俐，逗人喜愛。衆(zhòng)皇親國戚並羣妃皆滿口稱讚太子聰明，奉承的贏烈甚是歡喜。
一時洗過，奶母上來，恐太子受涼，連忙拿被裹了，送到屋裡去。外間，贏烈命人將以金銀、琥珀、玳瑁、玉石等製成的洗兒錢果並金帛等物，分賜諸皇族。又傳旨擺宴重華宮，款待衆(zhòng)皇親國戚。
原本，蕭清婉坐著月子，屋子裡是忌諱外人進(jìn)去的。然而蕭夫人自然不在此列，也就進(jìn)到後面來看皇后。母女兩個見面甚喜，蕭夫人坐在牀畔，與她說了些親暱話語，又將婦人月子裡各樣忌諱仔細(xì)叮嚀了一番，笑道：“我知道你如今貴爲(wèi)皇后，這些事都是不用操心的。只是不告訴你，我心裡不踏實。月子裡失了調(diào)養(yǎng)，不是鬧著玩的，好不好就落下一身的病痛，還難於醫(yī)治。你孟家姨母在世的時候，就因爲(wèi)月子裡受了風(fēng)，腰疼了好幾年呢，到她走都還沒好呢。”蕭清婉含笑點頭道：“母親一番爲(wèi)我的心，我都記下的。”又叫奶母把贏縕抱來與外祖母看。
蕭夫人接來，見是個滿抱的孩兒，皮色甚是白淨(jìng)，穿著大紅綢緞福祿壽絲綿衣，頭上戴著掐了金絲繡麒麟的護(hù)頂，極是可愛。這做了外祖母的人，瞧見這樣一個小子，如何不愛。當(dāng)即，便抱在懷裡，心肝肉兒的叫個不住，又向蕭清婉笑道：“你那弟弟，今年也將滿一歲。若在家時，這兩個孩兒倒可做個伴兒了。”蕭清婉笑道：“待將來大些，可以叫澴兒進(jìn)來與縕兒做個陪讀。就只一件，縕兒有個這樣小的舅舅，不知大起來會不會臊得慌。”蕭夫人笑道：“家裡有澴兒，老爺身子也康健，你產(chǎn)下了太子，趕巧嫿兒也懷上了，再沒有更好的事了。我也知足了，餘下來只求菩薩保佑孩子們都平安長大，兩位娘娘福氣常在。”蕭清婉笑道：“待姐姐也生產(chǎn)了，這宮裡可就當(dāng)真熱鬧了。別人的孩子雖也好，終究不及自己生下的親熱。”皇宸貴妃至此時，肚腹也逐漸高隆，只坐在椅子上一手撫摩小腹，一面笑聽著。
蕭夫人坐了半個時辰，重華宮來人相請，方纔萬般不捨的放下孩子，出門赴宴。這日宮中足足歡會至日西時分，衆(zhòng)人才扶醉而歸。
接下來一月裡，又是三朝又是滿月，宮裡無日不喜氣洋洋，熱鬧非凡。蕭清婉身在月子裡，這些事自是無需她親自操持的，每日裡只調(diào)兒弄子以爲(wèi)樂事。皇后產(chǎn)子，按祖制是有賞賜降下，諸如金銀多少、布匹多少，皆有成例，然而因著贏烈喜歡，足足添了兩倍上去，堆成小山一般送到坤寧宮來。又有滿朝文武的賀禮，流水價一般的擡進(jìn)宮中，倒累的穆秋蘭等人造冊、點收、分類、入庫，每日裡忙得腳不沾地。至於各類滋補藥材、燉品補物，更是絡(luò)繹不斷，但凡世上有的，沒有不堆山填海的。皇帝又不時來瞧，一衆(zhòng)宮人既要服侍皇后，照料太子，又要收拾宮務(wù)，更要打迭精神迎駕，坤寧宮這一月通沒一日得閒，這起宮人累得個個仰倒。
這日，正逢午間時分，皇城西北角上一棟屋子裡，柳寶林立在窗前望著外頭的天發(fā)怔，忽然一陣風(fēng)將些細(xì)細(xì)的管絃聲樂送至耳畔，她不禁心中起疑道：這裡極是偏僻，怎會有聲樂傳來？原來自她被貶黜，就遷在了此處。此地偏僻冷清，向日少有人行，離那受寵妃嬪的熱鬧宮室極遠(yuǎn)，任有些什麼喜慶動靜，皆不會傳至此間，今聽到這曲樂聲響，便有此疑惑。
正思想時，宮女翠兒提著一簍子黑炭進(jìn)來，就說道：“可討到炭了，總算不用受凍了。這一冬裡受內(nèi)侍省的剋扣，主子手腳都生凍瘡了！奴婢這就給主子生炭爐子去。”說著，便將廊上放著一尊鐵皮爐子拖進(jìn)屋裡，就蹲在地上生起火來。
柳寶林轉(zhuǎn)頭看了她一眼，見她鼻黑嘴烏，身上的棉衣也舊得很了，兩手都是炭灰，正搓著打火石，心中一酸，就問道：“今兒他們怎麼這樣好心，給了這樣多的炭。”翠兒回道：“內(nèi)侍省的公公說，今日是太子殿下滿月的好日子，上頭傳下話來，要恩賞六宮。他們也怕苛刻的緊了，被上頭知道了責(zé)難，就給了這簍子炭。”柳寶林聞?wù)f，怔了怔，方纔說道：“原來是這樣，今兒是太子滿月的日子。怪道有這樣熱鬧的戲文，聲兒都傳到這兒來了！”
翠兒隨口道：“奴婢聽那些公公們說閒話，因是太子滿月，皇上高興，吩咐梨園在宮中各處搭臺唱戲，讓妃子們隨性遊賞玩樂。所以，這聲響才飄得滿宮都是。”柳寶林聽說，不覺雙目垂淚，握著窗櫺子就說道：“紉兒滿月的時候，也是這樣的熱鬧。紉兒……跟了我才一月多一點，就被人搶走了。如今她也有孩子了，還被立做了太子。她那樣受寵，那孩子想必也很得皇帝垂青。這同是一樣的人，怎麼命就差這麼多呢？”
翠兒在旁聽著，不好亂說，只得勸道：“主子想開些，聽說德妃娘娘待四皇子殿下很好，四皇子但有些什麼小病小痛，她都親自照料，焦急的了不得。如今四殿□子要比往時好了許多，他跟著德妃娘娘，也不會差了。”柳寶林冷冷道：“德妃不過是怕沒了這個孩子，就丟了終身倚靠。她自己沒本事生，就只好拿別人的來混充。終究不是孩子的親孃，怎能夠一樣！”翠兒聽了這話，也不好再說什麼，她又本不善言辭，隨意亂勸了幾句，就岔開了話頭。
夜間，柳寶林裹著被子睡在炕上，因著有了炭爐子，屋裡略有熱氣兒，不再似往日那冰窖子一般了。她卻翻來轉(zhuǎn)去，輾轉(zhuǎn)難眠，憶及往昔那樣榮華富貴，再看今時今日這等窘迫光景，心裡不由深恨：她自進(jìn)宮至今，所行一切不過爲(wèi)求自保，何曾做錯什麼？好容易纔有了個倚傍，卻又爲(wèi)人算計奪去。如今皇后下了嚴(yán)旨，四皇子歸於德妃，宮中之人再不得言及孩子出身，那將自己這個生母置於何地？皇后同德妃此行，與將自己迫上死路有何分別？！想至此處，她焉能不恨？在牀上直翻到半夜，還不曾閤眼。
時至三月，蕭清婉出了月子，婦人產(chǎn)子原本損耗極大，又極易毀傷姿容，然而這宮中自有一套調(diào)養(yǎng)的秘法。兼且蕭清婉懷胎之時，身段並未走形，產(chǎn)下孩子不過一月，便又是花腰平軟，嬌媚如初。又因做了母親，比那少女嫩婦，更添了一份別樣的光華。贏烈看在眼裡，自是喜歡，然因蕭清婉初爲(wèi)人母，滿腹心思都撲在孩子身上，於旁事倒不大理會了。
至三月中旬，那領(lǐng)兵遠(yuǎn)征的二皇子贏綿，終於率部還朝。他此番歸來，不止攜帶本初所獻(xiàn)納賠款的各樣金寶，更帶回一個人來，引得六宮一片譁然。
作者有話要說：關(guān)於洗三的相關(guān)事宜，出自《中華全國風(fēng)俗志》
老二回來了，又要給小婉添堵了……
ps，明天有點事，暫停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