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贏烈正在養心殿內批閱奏摺,又同幾位朝臣商議朝政,坤寧宮掌事太監李明貴匆匆走來,向殿外候著的張鷺生言語了幾句。張鷺生聽聞皇后身上不好,亦不敢怠慢,便進殿奏報。
其時,贏烈正同尚書令林霄談論近來京城謠言等事,忽聞皇后動了胎氣了,立時變了臉色,撇下殿中衆人,擡步往後宮去。衆臣皆面面相覷,林霄便攔住張鷺生的跟班徒弟小許,細問緣故。小許便說道:“奴才也不大清楚,是坤寧宮的李公公來送的信兒。好似是誰衝撞了皇后娘娘,又將外頭這些閒言碎語說給娘娘聽,娘娘氣惱之下,才動了胎氣。”林霄聽聞,頷首不語。一眼又瞥見李十洲正要向外去,便上前問道:“李大人,蕭相一案,查的如何了?”李十洲見是右相來問,停了步子,先自拱手一揖,方纔答道:“尚且沒有頭緒,那司庫也受了許多刑罰,卻咬死了是蕭相指使。銀庫的出庫賬目倒的確是劃了七十萬出去,又有蕭相的親筆簽字。但押送銀兩的衛隊那兒,所持票據卻只得五十萬。現下已然查出,衛隊手中的收執系僞造,這作假之人的手藝倒是高超,竟連積年看賬的先生也瞞了過去,故而收押銀兩的衛隊官員未有察覺。案至此處,已成膠著之態,在下也理不出個頭緒,尚不知再往何處查訪。”林霄捻鬚道:“二十萬兩銀子,可不是個小數目。這許多銀兩,就是要運出城去,怕也得車拉馬拽纔是。”李十洲聞言,心中一動,便即躬身道:“多謝大人指點。”
卻表贏烈得了奏報,心中掛念,出了養心殿上了步輦便命往坤寧宮去。
到得坤寧宮外,一下步輦,便即快步如飛,坤寧宮中宮人跪了一地,他卻連瞧也沒瞧,大步走入後堂。
才進內帷,果見蕭清婉靠在牀上,身後墊著一方絳紫色織金軟枕,面黃脣白,臉上還掛著兩道淚痕。贏烈上前,在牀畔坐了。蕭清婉一見他來,登時又淚落如雨,合身偎在了他懷裡。贏烈攬著她,溫言道:“什麼事,竟值得你傷心成這樣。眼下天大的事兒也及不上你養胎要緊。快休哭,哭多了對孩子的眼睛不好。”蕭清婉便且泣且訴道:“皇上不要再瞞著臣妾了,臣妾都知道了。臣妾父親素日爲官如何,皇上都是瞧在眼裡的。臣妾不敢爲父親辯解什麼,只望皇上早日查個清楚,好還臣妾滿門清白。”贏烈聽聞,心中便知是誰說走了嘴,只得暫且撫慰道:“你父親的人品官聲,朕心裡自然明白。故而朕纔會將此案交予李十洲,他爲人勤謹耿直,又是你父親的門生,你便安心罷。”蕭清婉悶聲道:“有皇上的話,臣妾自然安心。只是……只是……”
贏烈見她支吾不言,便問道:“還有什麼,你心裡有什麼委屈,自管對朕講來,不要悶在心裡不說。”蕭清婉抹了抹淚,便說道:“婉兒聽聞,外間有什麼高人異士,能觀天象吉兇,言說婉兒是禍國之身,便是連婉兒肚子裡這孩子,也是災星現世,才致使國難不斷。婉兒不敢妄言此事真僞,只是事關江山社稷,倘或皇上有所顧慮,要將婉兒送走,婉兒也絕無怨言。”贏烈聞言,忙斥道:“胡說!這都是外頭那起有心之人,編纂的謠言,豈能作數。連朕都不信,你倒往心裡去?不過是眼下正忙於籌備戰時糧草並賑災事宜,不得空閒。待此間事了,看朕如何收拾他們!”說畢,便連連安撫於她。蕭清婉一雙柔荑攬著皇帝的龍頸,柔聲細氣的說了許多話,才肯撒手。
地下宮人見皇后哭了一場,早已備下金盆熱水,眼看事畢,當即上來伺候。贏烈親手自盆中擰了手巾,替她抹了臉,又不放心,便向宮人問道:“娘娘身上不適,可有傳太醫來瞧?”穆秋蘭趕忙回道:“已請王太醫來看過了。王太醫眼下正在後頭看著熬藥,若皇上要問話,奴婢便去傳召。”贏烈頷首道:“傳他上來。”穆秋蘭聽說,便走了出去,傳喚王旭昌不提。
不多時,王旭昌便提衣而入,進來先自跪下行了君臣之禮,而後便立在一旁等候問話。
贏烈便問道:“皇后身體如何,於胎兒可有損?”王旭昌便依著先前皇后授意,答道:“回皇上,娘娘是傷心氣惱,動了肝火,致使胎像略有不穩。幸得之前調養得宜,並無大礙。臣已熬下了安胎養神藥,日間飲食再輔以溫補之物,不消幾日便可大好。”贏烈聽過,便轉頭向蕭清婉道:“可是來,你去打聽那些閒言狗碎做什麼,倒沒得弄傷了自己。”蕭清婉便嗔道:“哪裡是臣妾打聽來的,臣妾不過是到御花園裡走動,那話語自個兒鑽到臣妾耳朵裡來,叫臣妾怎樣呢?”贏烈聽這事出有因,遂問穆秋蘭道:“今兒御花園裡,出了什麼事?”穆秋蘭便一五一十將此事說了個明白。
贏烈皺眉道:“才進宮的秀女,尚未敕封就如此張狂?這樣的人……”他話未說完,蕭清婉便趕著道:“皇上,那位秀女是忠武將軍的千金,如今朝中正當用人之際,皇上切莫爲了小事薄了章將軍的顏面,致使生出禍端。”贏烈聽她這樣講來,默然不語,半日方纔握著她的手道:“只是要你受委屈了。”蕭清婉垂首笑道:“臣妾有皇上這句話便好,臣妾不在意這些。”
當下兩人手挽著手,肩並著肩,溫存了片時,贏烈看她容色初霽,回嗔作喜,方纔離去。
待送走了皇帝,穆秋蘭上來笑道:“奴婢早說了,依著皇上素日待娘娘的情分,不會有事。娘娘只是不放心,定要試上一試,如今怎樣?可真如奴婢說的一般罷?”蕭清婉卻淡淡一笑,說道:“話雖如此,但皇上久不來後宮,又出了這樣的事兒,本宮心裡實在沒底,不試探一番焉能安心?再者,你不知,人言可畏。加上朝中敵視本宮之人頗多,雖是皇上有心庇護,但若任由外頭這樣造謠生事,惑亂民心,就不知要生出什麼事來了。”說著,她將身子向後,仰在軟枕之上,雙手按壓兩額之上,緩緩說道:“本宮豈能坐以待斃?”言畢,便吩咐道:“去將素日裡替本宮傳信兒的那個小太監傳來,本宮有差要他去辦。”
穆秋蘭便抽身出去,不多時便將那小太監領了進來。這小太監姓華,乃是李明貴的徒弟,因爲人機靈幹練,又手腳靈便,來路乾淨,蕭清婉便常叫他帶話送信。此刻聽聞皇后相召,趕忙進來聽候差遣。
蕭清婉見他進來,便細細的囑咐了一番,又說道:“如今外頭風聲鶴唳,是雙眼睛都盯著這裡,你師父出去太過惹眼。這件事本宮交代你去,你可能做好?”那小太監果然伶俐,眼珠一轉,便回道:“娘娘的話,奴才包準帶到。若人問起,只說是娘娘打發奴才到府裡給小少爺帶些玩意兒。”蕭清婉笑道:“好個乖覺的孩子。”說畢,就叫穆秋蘭裝了些綢緞玩具拿與他,就打發他去了。
其時,正逢王旭昌熬了安胎藥上來,穆秋蘭接過,略吹了吹便服侍蕭清婉吃下,又笑道:“雖則娘娘胎像無恙,王太醫還是憂慮娘娘哭了一場,怕傷了氣,這才熬了湯藥上來。娘娘素來怕吃這些苦口的藥水,自打有了身孕,倒是每日都得吃了。”蕭清婉皺著眉頭,繃著口氣,將一碗藥一飲而盡,又忙拿了香茶漱口,方纔說道:“吃多了倒也慣了,沒先前那般難以下嚥了。”穆秋蘭觀她神色尚好,便說道:“娘娘,那章秀女實在無禮,適才皇上倒有意逐她出宮,怎麼娘娘倒攔了?”蕭清婉道:“緣由本宮方纔已然說了,正是這個時候,何必叫皇上爲難呢?那章媛徒有家世姿色,爲人卻淺薄狂妄,尚未敕封便已見罪於御前。皇上今日已然惱了她了,她日後在宮中也難有什麼作爲,不必在意。”穆秋蘭聽聞,便點頭稱是,也就罷了。
再說長春宮內,謹妃閒來無事,趁天氣晴朗,在廊上引逗玳瑁貓兒玩耍。宮女文樂自外頭進來,上前低聲道:“娘娘,打聽到了,是秀女章氏在御花園裡與人慪氣,言語之間冒犯了皇后,坤寧宮裡才傳了太醫。方纔,奴婢遠遠瞧著,皇上也過去了。”謹妃冷冷一笑,說道:“這又是皇后的狐媚伎倆。本宮素日裡冷眼看著,瞧她也不是這樣嬌氣的人,隨便聽個什麼,就能動了胎氣,她那身子可好著呢。那章氏呢?”文樂道:“才被人送回延禧宮了,皇后並沒責罰她,是她自己個兒嚇癱了,連路也走不得了。”謹妃說道:“色厲內荏,也是個不中用的。”文樂又道:“卻纔奴婢過去瞧,她怕皇上將她送出宮,哭哭啼啼的託奴婢上覆娘娘,求娘娘在皇上跟前美言幾句。”謹妃便笑了,說道:“有她老子在,她倒怕些什麼!但這順水的人情,本宮樂的收呢。你去對她說,叫她只管寬心便是。”文樂點頭應諾,又轉去傳話,不在話下。
時下,京中盛傳皇后爲國之禍水,順天府尹雖捉了許多造謠之人,卻奈何民口賽川,如何堵塞的乾淨!然這些謠言沒傳多久,便有那受過蕭家恩惠的流民,出來辯駁。這些人一路乞討逃荒,受了無盡的苦楚,直到京城才遇到蕭府施恩,方纔尋得棲身之所。這許多人,都在京城靠做些苦力零工過活,日常往來於市井之間,聽聞有人訛傳皇后的謠言,便即當面駁斥。甚而有那脾氣剛烈的,話不投機,便拔出老拳伺候。那些婦孺之輩,都是喜愛閒言碎語的,閒時說起話來,都贊皇後是菩薩心腸。人有言道:這般慈悲的妖女,還前所未有。
更有前文所言,蕭府開設粥廠,也接濟過許多寒士貧儒,這些秀才書生多半都還在京中待考,中有那麼幾人,於京城文壇中頗負盛名,世人有名師之稱。聞得這般訛傳,均道荒唐,又稱那身著紫蟒的朝廷大臣,聽得這樣的謠言便行奏請廢后,實在有悖聖人教誨。不出幾日,便有幾個隱秘之人,穿針引線,將這些人聚攏起來,選了兩名文采絕佳的士子,起草了一道陳情表,盛讚皇后之賢德,稱堂堂一國之母,若竟爲這等謠言中傷,使得朝中無知之輩行奏請廢后之舉,那國體安在、朝綱安在?衆人挑了一日,齊聚於都察院,請爲代奏於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