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清婉聽見消息,不覺心中生疑。皇帝同攝政王不合,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事。然而因著自己的言語,皇帝從不曾同攝政王當面爭執。
當下,她便問道:“究竟爲些什麼事,讓皇上同攝政王吵將起來?”穆秋蘭急道:“詳細情形,奴婢也不知情。只是聽張公公講起,今日上朝,攝政王上了個本章,議了件什麼事,引得堂上大臣一片譁然。皇上便說此議不妥,攝政王卻說什麼皇帝如今正是習學之際,不該插手政務。吏部尚書徐大人便當面指摘攝政王無禮犯上,攝政王反斥其圖謀不軌。攝政王那一班人,又在朝堂上一齊起鬨,竟當場便將徐大人罷了職。皇上怒不可遏,當即拂袖而去,這會子正在養心殿裡發脾氣呢!娘娘快去瞧瞧?”
蕭清婉聽了這一席話,不禁也焦急起來,連忙傳令擺駕,也不及再等儀仗,便就乘了車去了。
匆匆趕至養心殿,蕭清婉下車上階,走至門前,卻見張鷺生正在門上立著。
張鷺生一見太后到來,慌忙上前打躬行禮。
蕭清婉更不多問,只邁步進殿。才進門內,便見滿室狼藉,養心殿中所擺一應器具盡皆毀去,桌翻椅倒,碎瓷滿地。她視若不見,只往裡間行去。
行至月洞門前,一名嬌俏宮女撩起珠簾,躬身退至一旁,正是先前由慈寧宮調至養心殿的宮人紅月。蕭清婉也不瞧她,擡步進屋,走入室內只見皇帝贏縕正盤膝坐於炕上,滿臉氣惱,一字不發。
贏縕見母親進來,這才起身問安,又斥責左右道:“明知近來太后不適,爲何去驚動太后?”蕭清婉說道:“你也不必責怪他們,若是他們不來稟告,你是要把這養心殿翻過來不成?”又責怪道:“這麼大的人了,還同小時候一樣,鬧起來就砸東西,像什麼樣子!”贏縕面上微紅,連忙吩咐宮人收拾,一面便請蕭清婉坐了,他自在一邊立著。
蕭清婉便問道:“哀家聽聞你在朝上同攝政王吵嚷起來了,還害的徐尚書丟官棄爵,究竟爲些什麼事?”贏縕聽母親問起,那火不由又升了起來,衝口說道:“這兩年裡,兒子記著母后的言語,一直隱忍不發。然而再聽憑攝政王這般橫行下去,那張龍椅只怕就要換人來坐了!”言畢,又問道:“母后可知今日攝政王上朝,奏了何事麼?”蕭清婉道:“哀家自然不知。”贏縕說道:“如今已然入秋,明年三月又是朝廷大選之期,近來朝中諸位大臣便在商議科考命題一事。然而攝政王今日奏議,要將科舉名額挪出三十名來放在武舉上,這豈非荒謬?!”蕭清婉聞言微驚,說道:“這如何使得?歷年科舉選拔,也不過六十餘名就罷了。這一口氣就挪了三十個名額出去,選出來的人哪裡夠朝廷派用?何況京試三年一次,這般作爲豈不令天下士子寒心?”
贏縕點頭道:“母后所言不錯,朝上大臣們也都這樣說。然而攝政王竟說什麼,文臣無用,只知白食國家俸祿,空口議論,尸位素餐,養之何用?不如多多選拔些驍勇武將,戍邊衛國。”蕭清婉驚道:“他竟當真這般說來?”贏縕忿忿道:“母后面前,兒子還會扯謊不成?攝政王這番議論一出,朝上自是譁然一片。那吏部尚書徐桐更是公然指摘攝政王居心不軌,把持科舉,豢養黨徒。攝政王聽了他的話,倒也不惱,卻空口捏了他幾條大不敬的罪狀出來。他朝中頗有一班人馬,母后也是知道的,見主子這般行事,那班人便立時跳了出來,搖旗助威,將那罪責一條條的羅列分明,竟而連人證也出來了。這一班人起鬨攛掇,當堂就將徐桐撤職查辦。兒子看不過,便同攝政王說理。熟料,那攝政王竟說什麼兒子少不經事,還該習學爲上,少插口政務,以免落了奸人圈套。兒子氣憤不已,又看朝上大臣各個裝聾作啞,如同不見,料知奈何他不得,只得下來了。”
蕭清婉聽了他一席話,那朝上的情形便已大致揣摩出來,心裡盤算了一陣,便問道:“你生了這樣一場氣,可有想到此事要如何處置麼?”贏縕點頭說道:“兒子自然不能令攝政王如意,兒子預備聯絡幾位大臣,先將攝政王定罪罷免,再查處其一班黨羽。”蕭清婉淺淺一笑,說道:“你還當真是孩子脾氣,只知煩躁,全然不思應對!朝上的情形你也看的分明,且不說是否有人敢與攝政王作對,即便有人,你又如何能知曉他們是真的忠心於你,而不是意圖取而代之?”
贏縕呆了一呆,半晌才道:“即便如此,能換人攝政,也強如受他揉搓!”蕭清婉嘆了口氣,拉著他的手讓他在身畔坐了,說道:“以暴易暴,於事無補。何況,你又怎知那新上的人就比你二哥更強呢,倘或是個更加跋扈荒謬的,你又要如何是好?你今年也十三了,再兩年就可親政,多忍他兩年也就罷了,何苦節外生枝?再則,攝政王黨羽極多,不止明面上的這些人,還有許多潛藏在底下並不爲你所知的。你又怎樣分辨?到時候不止成不得事,反吃他倒打一耙,豈不得不償失?”
贏縕低頭不語,半日忽然吞吞吐吐問道:“母后……母后總叫兒子隱忍,難道……難道母后是有意迴護於他?”蕭清婉微怔,問道:“哀家爲何要回護他?”贏縕遲遲疑疑,待問又不敢問。蕭清婉見他這般模樣,心中更覺狐疑,又連連追問。贏縕方纔說道:“宮裡人都傳……傳母后和二哥舊有私情……早年父皇在時,便、便查處過此事,只是……只是被母后瞞哄了過去……”他話還未說完,便爲蕭清婉喝斷道:“混賬!這些人嘴裡的野話,你也倒著耳朵去聽!他們這般詆譭母后,你不說重懲,反倒心生疑惑,你……你……”一語未休,竟已先哽了,只是喘息不休,再也說不出話來。
贏縕見母親眼圈發紅,惱怒不已,慌忙與她捶背順氣,又道:“兒子不好,母后不要生氣,仔細身子。”一面卻又禁不住說道:“這、這兩年兒子看著母后同攝政王往來甚是密切,有幾回攝政王竟在母后宮殿待至半夜才離去,兒子……兒子……”蕭清婉長嘆了口氣,停了片刻,方纔說道:“那件事,確是有的。”贏縕一怔,只聽蕭清婉又道:“你還記得你小時候,曾有幾日,先帝將你抱去養心殿,不與母后相見?”贏縕點頭道:“兒子記得,待兒子再回來時,曾問母后所爲何事,母后總不肯說。”言至此處,忽然驚道:“莫非……”蕭清婉點頭道:“不錯,那時候母后爲人構陷,被指與你二哥有染,險些性命不保!好在哀家早有防範,幾經周旋,方纔安渡此劫。母后同襄親王,的確舊識相識,也因此如今母親在他跟前還能斡旋一二,然而母后同他並無分毫不能告人之事。母后甘願名節受玷,只是爲了保你罷了。”
贏縕聽了這一席話,於母親同攝政王之間的情形已大致明瞭,心中巨震不止,半晌才道:“母后受委屈了,兒子混賬荒唐,竟然疑心母后,請母后責罰。”說畢,就在她膝下跪了。
蕭清婉撫了撫他的頭,微笑道:“你心裡知道就好,能讓你太平熬到親政,哀家受怎樣的委屈都不打緊。然而你往後也不要再耍孩子脾氣,今日這事還要好生料理了纔好。”贏縕點頭應下,蕭清婉便問道:“這攝政王縱然無禮,卻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該當不會行出這等荒唐之事。你可知道,他爲什麼定要挪出三十個名額放入武舉?吏部尚書指他豢養黨徒,可有依據?”贏縕點頭道:“前幾日,吏部侍郎曾同兒子說起,攝政王麾下廣有一班青年子弟,要入武學幹前程,只是沒個名目。若憑權強塞入軍中,又名不正言不順,況且武舉出身是帶功名的,上來便能掌權爲將。如今看來,他便是爲此事了。”蕭清婉道:“原來如此,這卻是小事一件。”贏縕奇道:“攝政王當堂大鬧,卻怎麼叫小事一件”
蕭清婉微笑道:“你還是欠了歷練,這等小事,也值得大動干戈。他既然是要安置手下一班人馬,你便與他個恩典,替他把這些人安頓了。雖則你現下還不能理政,但皇帝嘴裡的話,到底更名正言順些。這般既不必動科舉的名額,他又承了你的情,豈不甚好?”贏縕踟躕道:“可是如此一來,他朝中黨羽豈不更多?”蕭清婉笑道:“那你又有什麼法子令他不行此事麼?何況,這起人做他黨徒時日已久,又豈是這一樁事便可更改的?樂得與他們這順水人情!你替他們安頓了差事,指不定其內有人轉而念及你的恩情呢。這般,也是要朝臣們知道,朝中如今雖是他贏綿攝政,你這皇帝也不是擺設。攝政王只知強權壓制,皇帝卻是寬宏仁慈。你既厭煩攝政王把持朝政,就該振作向上,將朝臣都拉至你這邊纔是,只知煩躁,又有何用?”
一番話,說的贏縕茅塞頓開,忙笑道:“還是母后高明,兒子無知,蒙母后指點,這番兒子明白了。待會兒,兒子便請外祖進宮商議此事。”蕭清婉說道:“罷了,你還是叫你老師來罷。你外祖雖是輔政大臣,到底也要闢些嫌。攝政王秉性多疑,此事若是經了你外祖的手,他又不知要生出些什麼念頭來了。”贏縕應諾,又問道:“那吏部尚書徐桐要怎樣處置?”蕭清婉神色冰冷,淡淡道:“攝政王既已擬定了他的罪責,便交由刑部處置罷,你卻不必多問了。”贏縕一怔,問道:“這卻是爲何?徐桐他一番爲上之心,今日也是爲著兒子方纔落了這般下場。”
蕭清婉冷笑道:“他若當真是忠心護主,便該護持好你纔是。明知皇帝不能親政,卻將這樣一個燙手的山芋丟來,他居心何在?你不要看著這些人面上爲你,便以爲他們是什麼忠臣。其不過是將你捏做個棋子,欲同攝政王一爭高下罷了!那徐桐這兩年在京中拉攏的舉子也當真不少,論起邀買人心、豢養黨徒,他也不遑多讓了。此事若是你處置不當,只怕就要有公車上書的事生出來了。他是欲以民意逼迫攝政王下臺交權,他好做個大大的功臣。”說至此處,她緩緩搖頭,又嘆息道:“到底是書生之見。攝政王手中有兵,一羣秀才又能怎樣?大可栽他們一個聚衆鬧事的罪名,徒增干戈罷了。”
贏縕聽聞,連連點頭,又問道:“這些事情,母后卻是如何得知?”蕭清婉笑道:“哀家雖在慈寧宮裡坐著,消息卻不比誰差些。你也要學著耳聰目明纔好。”說畢,又交代了些話,便起身回宮去了。
纔回至慈寧宮,便有人來報信,稱蕭鼎仁遞了病假,說老病發作,須得靜養。
蕭清婉笑道:“父親倒也會討巧,才說他得避嫌,可就病下了。”便打發了宮裡太醫前往伺候,又藉口詢問皇帝功課,傳了李十洲覲見。
那李十洲到了慈寧宮,與太后見禮已畢。太后賜座,便在下首一張椅上坐了,等太后問話。
蕭清婉便問道:“朝上生了這樣大的事,你們四個輔政大臣,竟然聽憑贏綿胡爲麼?”李十洲道:“此事臣已早有察覺,只是不曾料到那徐桐竟當面發難。他二人相爭,所爲何事,娘娘心裡清楚。他不是攝政王的對手,臣等若然保他,於事無補不說,只恐更適得其反。”蕭清婉亦頷首道:“這話倒也不假,他雞蛋撞石頭也罷了,只可惜又少了個與贏綿掣肘之人。”言畢,又問道:“贏綿要提拔何人,你那裡可查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