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出了坤寧門,外頭候著的文喜上來,就要伸手?jǐn)v扶,卻被貴妃揚(yáng)手揮開。文喜瞧著娘娘臉色鐵青,大不似往日,方纔又見著齊才人被兩個(gè)內(nèi)監(jiān)自坤寧宮裡拖了出去,便知這幾日自家主子謀劃的事兒敗了。當(dāng)下,也不敢多嘴,只伺候著娘娘上轎,回長春宮不提。
到了長春宮,貴妃下了轎子,看見庭院裡擺著兩盆金菊,因是過了盛花期,已是半凋之態(tài),被風(fēng)一吹,落了一地花瓣。她心中本就窩著一股子火,又見此殘花之景,登時(shí)就發(fā)作起來,立在太陽底下冷笑道:“如今不僅外頭的人來欺辱本宮,連這長春宮裡的奴才,也都敢不將本宮放在眼裡了!這樣的花兒,也敢往本宮眼前擺!”文喜忙道:“這起憊賴奴才作死!待奴婢出去問出來,這兩日是誰管著廊上的事兒,採出來打他幾下。娘娘說了一上午的話,想必勞碌了,還是快些進(jìn)去歇著,爲(wèi)這點(diǎn)子小事氣壞了身子,就不值了。”貴妃瞥了文喜一眼,冷聲道:“本宮要去歇著,但本宮只怕這眼睛一閉上,這滿宮裡的人串在一塊不知要合計(jì)些什麼,將本宮埋在缸底下,本宮還做夢呢!”文喜聽了貴妃這話,驚出了一身冷汗,連忙跪下道:“娘娘明鑑,奴婢絕無二心。”貴妃輕哼了一聲,道:“本宮又沒說你,忙忙的認(rèn)什麼罪?待本宮進(jìn)去,你叫他們把這兩盆花都擱到外頭去,再把分管廊上花鳥的人拉到張公公那兒,打上十板子,罰他一個(gè)月的月例。”文喜應(yīng)了,就自地上起來,攙著貴妃進(jìn)了長春宮。
貴妃進(jìn)了西廂房,文樂上來替娘娘脫了外頭的披帛,換了家常衣裳。貴妃在榻上歪了,道:“坤寧宮裡的茶,本宮吃著不合口,去屜裡取龍井燉一盞來吃吃。”文喜就去了,文樂過來奏報(bào)道:“娘娘今兒才走,外頭就送了大爺?shù)男艃哼M(jìn)來,娘娘可要看看?”貴妃心裡已大致猜度出信上所寫,暗自冷笑道:已是吃了悶虧了,卻放什麼馬後炮?!也罷,看看他們說些什麼。便道:“拿來。”文樂就開了櫥櫃,取了那信件來,交予了貴妃。
貴妃展信讀了一遍,就將那幾張紙擲在了地上,恨恨的咬牙道:“饒是本宮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們看牢那婢子的家人,他們竟仍是如此不上心!能叫人把一大家子人從眼皮子底下弄了去,還隔了這麼久才知道信兒!倒是叫那毛丫頭擺了本宮一道,那賤婢也敢在本宮面前兩面三刀的弄鬼!早晚有一日,叫她們都死在本宮手裡,才知道本宮的厲害。”文樂見自家主子如此盛怒,又模模糊糊聽見齊才人在坤寧宮鬧事,被皇上狠罰降了位份,送到了掖庭局,連麗景軒也不給住了,就知今日問安出了大事,也不敢言語,只垂首立在一旁。
貴妃發(fā)了一通脾氣,又向後靠在湖綠織金靠墊兒上,閉目養(yǎng)神,好一會(huì)兒功夫才又開口道:“把這幾張紙放香爐裡焚了,再撒上一把寧神香,就拿青紗罩子罩了。”文樂依言去了,文喜端了茶盅子進(jìn)來,看貴妃懶懶的,就上前輕聲道:“娘娘,茶得了。還是先放放?”貴妃淡淡道:“就擱在那幾上,溫了再給本宮拿來。”文喜放了茶盅子,看看四下無人,就低聲問道:“齊才人壞了事,娘娘可要救她麼?”貴妃冷笑道:“救她?眼瞅著本宮自身都難保了,還救得了誰?且今兒瞧著皇上的意思,已是十分厭了她了,搬到永巷那旮旯裡,明著就是不要再讓皇上瞧見。怕不再過上幾日,皇上連她是誰都記不得了。這個(gè)情形,她是再無起勢的時(shí)候了,本宮救她還有何用?”說著,就端了那茶盅,輕啜了一口,又道:“今兒皇上竟是連問都沒問就將柳氏敕封淑容一事,交予了皇后。話裡話外,也都是問皇后的意思,便是那繡圖的事兒,也都盡偏著皇后,這可……”文喜在旁聽著,瞅著娘娘的臉色,道:“皇上也不過是瞧著皇后在那位上,少不得要給她些顏面,究竟也不算什麼。皇后看著是坐在高位上,可她剛進(jìn)來,沒根底兒的,又沒有生養(yǎng),往後的事兒,誰說的準(zhǔn)呢?不過是個(gè)沒長全的半大孩子,難有計(jì)較的,娘娘大可不必如此憂慮。且娘娘再如何,還有大殿下在不是。”
貴妃咬著指甲,道:“她如今是沒有生養(yǎng),但皇上那般的寵她,除非真是老天幫了本宮,讓她得上個(gè)什麼病,壞了身子不能生。否則,她青春少小正是生養(yǎng)的時(shí)候,不過這兩年就要見消息了。退一步說,她便是不能生,也大可籠了別人的孩子過去的,總是禍患。”說著,自己便搖了搖頭,道:“罷了,讓本宮再想想。那邊怎樣?”文喜知貴妃所指何人,道:“今兒早上娘娘才走,香玉就過來說話,還是那麼著,吃得下也睡得著,只是胎動(dòng)的有些厲害,她自己也求著太醫(yī)給安胎。”貴妃就笑道:“她風(fēng)光了這些日子,也該足夠了,還想些什麼?總不能天下所有的好事都落在她一人身上。”說著,將一盞茶飲了個(gè)罄盡,就遞與文喜,道:“倒是有些餓了,拿些點(diǎn)心進(jìn)來。”文喜道:“有雪花酥、澄沙饅頭同蟹粉燒賣,都是才做下的。”貴妃道:“就拿一碟雪花酥過來,再端碗野鴨粥。”文喜聽了,就出去,不多時(shí)便捧著一隻彩陶石榴紋托盤進(jìn)來,上頭就放著貴妃說的那兩樣吃食。
文喜道:“娘娘在哪兒吃?”貴妃道:“就擱在那西窗邊的小桌上。”文喜就依言擺了,貴妃起來,往桌邊坐了,吃了兩口粥,道:“今日的粥,燉的且是稀爛。”文喜道:“是用的才送來的香粳米,奴婢瞧著米的樣子,比以往的好些。”貴妃吃著粥,就想起了一件事,道:“香玉那丫頭有沒說那邊是否還按著本宮吩咐行事?”文喜道:“還都是老樣子,量也用的少。”貴妃便笑道:“少了好,就這麼著,慢慢兒的來。皇后既喜歡逞她的賢能,那就逞便了。本宮倒要瞧瞧,她能不能長遠(yuǎn)這麼得意!”說著,就將手裡的調(diào)羹擲在了碗裡。文喜見那粥碗只下了小半,就小心問道:“娘娘,這就不吃了?”貴妃淡淡道:“就要到午膳時(shí)候了,怕倒了胃口,撤了罷。”文喜聽了,便收拾了桌子。
且說坤寧宮內(nèi)衆(zhòng)妃散去,皇后獨(dú)留了宸妃說話,姐妹倆攜手進(jìn)了東廂房。
因著一上午的事,蕭清婉已是神疲身倦,又因宸妃不比旁人,乃是自己的親姊,也不顧忌那些,就叫宸妃先在炕上坐了,自己進(jìn)去讓明月服侍著摘了一應(yīng)簪環(huán),只用一支珊瑚梅花簪挽了頭髮,換了家常的衣裙,就出來同宸妃說話。宸妃見著皇后髮髻衣著,就笑道:“娘娘這就摘了頭脫了大衣裳了,若是待會(huì)兒皇上來喊你過去,又要麻煩。”蕭清婉道:“皇上既說了去書房議事,斷不會(huì)再來喊我過去的。”說著,青鶯就捧了茶盤上來,安放了茶碗點(diǎn)心,就躬身退到一邊。
宸妃瞧著青鶯低眉順眼的神態(tài),笑道:“好丫頭,今日爲(wèi)了你們娘娘的事兒,你受了委屈了。”青鶯聽了,趕忙跪下道:“宸妃娘娘說笑了,爲(wèi)主子效力,是奴婢份內(nèi)之事,哪裡敢說委屈?”宸妃觀青鶯神色,大不似往日那般說笑自如,心中略有疑惑,也不提起,只笑著拈了一片蔥油薄脆放入口內(nèi)。蕭清婉就道:“殿上的事兒,你做的好,罰你的那一個(gè)月的俸祿……”青鶯接口道:“是奴婢有錯(cuò)在先,奴婢甘願(yuàn)受罰。”蕭清婉笑笑,道:“是本宮要你上去說話的,豈能讓你受罰?只是外人跟前做個(gè)樣子罷了,你的月俸,本宮已經(jīng)知會(huì)了穆姑姑,她會(huì)私下與你。”青鶯道:“雖是如此,娘娘已在人前說了,再要給必是娘娘自己的體己,奴婢心有不安。”蕭清婉道:“你能安心辦事就好,不必想那些個(gè),何況本宮也不難於此。雖有之前的事兒,本宮也不會(huì)叫你白白受委屈的。”青鶯才叩首謝恩,蕭清婉又道:“你出去守著,本宮要同宸妃說些話兒,別讓不相干的人進(jìn)來。”青鶯應(yīng)了,就退了出去。
看著青鶯出去,宸妃才道:“今日倒是唱了出好戲,齊御女一提繡圖,我就猜著了,只是我同娘娘是一母同胞的親姊妹,皇上跟前,倒不好開口了。”說著,又笑道:“娘娘又獨(dú)自留下嬪妾說話了,也不避忌些,滿宮裡瞧著呢。”蕭清婉道:“讓她們瞧去,咱們之間,還有誰是不知道的?又避著誰呢?可惜只除掉了一個(gè)齊才人,還沒將她打進(jìn)冷宮去!皇上竟也就這麼算了,不往下細(xì)查查!”宸妃瞧著她臉上猶有不甘的樣子,便笑道:“娘娘這急脾氣是又犯了呢。”隨即正色道:“今兒這事,你也瞧見了,皇上雖是寵著你,心裡也還放著那許多人的。齊才人雖不算什麼,貴妃一句脫衣杖刑就保了她的命,可見她在皇上心中的分量。”蕭清婉道:“雖則這事是齊才人生出來的,可她平日最奉承誰,滿宮裡誰是瞎子瞧不見也怎的?且不過是綹小小的線頭,她怎能就揪著硬說裡頭用東西?略想想就知道必是有人先在裡頭動(dòng)了手腳,依著我的意思,必要拿她去掖庭局拷問,定然揪出那幕後主使來!”
宸妃聽著,就笑了,道:“娘娘還真是雷厲風(fēng)行的性子,行動(dòng)就要?dú)⒎Q斷。我聽著這話,可要嚇?biāo)懒四亍_€是我方纔的話,貴妃是打小就伴著皇上長起來的,我在宮裡這些年,聽著那些老宮人說故事,便是先皇后在時(shí),也要讓她幾分。雖是她如今上了年紀(jì),漸漸色衰,宮裡又添了許多內(nèi)寵,皇上待她,終究與旁人不同。這事兒再往下查,怎麼查?齊才人或許就一口咬死了是殿上瞧出端倪的,或許也真的咬出貴妃來,你也難保乾淨(jìng)。”蕭清婉奇道:“這事兒同我,又有什麼相干了?莫不是她們串聯(lián)起來栽贓陷害於我,我還要落個(gè)不是?”宸妃道:“若是齊才人招了,裡頭是她們之前塞了東西進(jìn)去的,可眼下那畫兒裡並沒什麼,東西去哪兒了?青鶯可已是說了,她補(bǔ)了畫,東西必是要過了她的手的,她是你的陪嫁丫鬟,你能推個(gè)全然不知麼?倒讓她們捏住把柄,比著齊才人的例子,狠狠審審青鶯了。青鶯若是熬不住刑罰,說了出來,你將計(jì)就計(jì)的也就罷了,可知情不報(bào),欺君罔上,說起來就重的多了。今日瞧著皇上意思,是既不想傷著你,又不想動(dòng)貴妃,待要抿了這樁子事兒去,滿宮裡那麼多妃嬪又看著,只好拿著齊才人扎筏子,遮了人眼去也就是了。”
蕭清婉聽了這話,就軟了身子,好半晌才道:“只是饒過貴妃去,我心裡難過。”宸妃就笑了,道:“可又來,皇上心底裡既不想動(dòng)貴妃,你又何必追著不放,跟在後頭要斬令?倒讓人瞧著狠毒,心生厭棄。且再如何,貴妃還有個(gè)大皇子在,瞧在兒子的面上,皇上也不會(huì)重處貴妃。貴妃根深蒂固,不是一張畫兒就能扳倒的。左右以後日子還長,急什麼呢?咱們走著瞧就是了。”蕭清婉默然,出了好一會(huì)兒的神,方纔淡淡道:“他是你我的夫君,也是這滿宮裡所有女人的夫君。這日子,要靠著他,也得咱們自己思量著過。”宸妃聽了,淺淺一笑,道:“娘娘悟出來這個(gè)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