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太子已經快要一週歲了,太子張口的第一句話不是“娘”,而是“奶奶”,這可高興壞了太后,衆人奉承,爭著大辦一場週歲宴恭賀弄璋之喜(祝賀人家生男孩。弄璋,希望男孩有玉一樣的品德)。羌烏王聽聞後特意送來賀信拜帖,祝賀妹妹重獲佳緣、又喜得麟兒,欲來參加侄兒的週歲宴。
素月看到哥哥的拜帖,七分惱恨、又有三分期盼,恨他對自己痛下殺手,如今要來參加孩子的週歲宴不像是祝賀更像是嘲諷,素月心中不由得期盼能見到哥哥、看看他狼狽的光景、也向他顯耀一下自己的優越。關於哥哥的事,素月也曾小心問過赫連天,但似乎他並不願多說什麼,所以也沒再問了。素月又將哥哥給赫連天的賀信打開看了一下,令素月詫異的是,辛雲衢居然向赫連天稱臣!素月攥緊了拳頭,咬破了嘴脣,心道:“哥哥怎麼可以這樣,一面讓我與他爲敵,一面又投靠他,難怪他遲遲不肯起兵,原來他早有了投降的打算!那玄穹閣、前岐的人怎麼樣?” 許是感應到母親的憤怒,太子大聲哭吼起來。素月一聽到哭聲,急急過去抱起來哄逗,但是孩子哭聲一陣高過一陣,怎麼也不停歇,素月狐疑,孩子哭鬧不多,往日一抱起來就笑了,今日卻一反常態,莫非他感到什麼不祥的兆頭?
就在作想時,就聽外人傳報:“皇后娘娘,縣公桑弧及縣公夫人辛氏求見。”
“妹妹姽兒?宣。”素月看了看懷中的嬰孩,心道:“莫非是因爲他們?”素月扭頭看向窗外,窗外烏雲遮住了太陽,僅剩下或隱或現的金邊,“還是將有一場大風雨。”
桑弧,《禮記·射義》有云:“男子生桑弧蓬矢六,射天第四方,天地四方者,男子之所有事也。”桑弧蓬矢,男子志向四方,卻也有另外一個意思,如同牆頭草,如蓬蒿一般立場不堅定。當初在金陵一面,素月只覺得此人不對眼緣,也未細看,如今竟成了縣公。聽線人說,桑弧原本也是貴族子弟,因爲戰亂、家道中落,隨爹爹來到京城,召集舊日的紈絝子弟、也謀了個不錯的差事,在世襲勳貴中也是呼風喚雨的人物。
辛姽,既姽姽於幽靜兮,又婆娑手人間。辛姽自小被驕縱寵溺,陰險而阿諛,擅女紅歌舞。
這兩人在一起也是般配,想著想著,素月不禁打了個寒顫。
“妹妹、妹夫給姐姐請安,恭賀姐姐喜得麟兒。這一年陛下對娘娘照顧得很,不讓我們進宮見娘娘,還請娘娘不要怪罪。”桑弧、辛姽叩拜行了個家常禮。
若是換了旁人都是先敬稱再靠近乎,他們卻先是“姐姐”後是“娘娘”,這意思素月明白,辛姽是心中還有些怨氣和不服,後面的“娘娘”是爲突然造訪找託辭。素月也不在意,只顧抱著孩子逗笑。
那孩子卻一點也不買素月的賬,掙脫開來,站在素月前面,張開雙臂大聲道:“不——許——傷——害——娘!”
素月頓時對太子的舉動嚇了一跳,若說他怕,他哪來的勇氣要保護自己;若說不怕,又爲何啼哭不已,按下疑惑之心,素月嚴肅道:“澤兒,這是你的姨母、姨父,不得無禮。”
“要——行禮?”赫連澤放下手臂、歪著腦袋問道。
素月笑了:“澤兒是太子,除了奶奶、爹和娘,只有旁人行禮的份,但其餘長輩要鞠個躬以示尊敬。”
赫連澤彎腰鞠躬奶聲奶氣道:“姨母、姨父。”
素月的意思也再明顯不夠,就是讓桑弧、辛姽二人向乳臭未乾的太子行大禮。辛姽、桑弧二人又向太子規規矩矩行了個大禮。
素月點點頭,示意二人起來。太子卻瞪著二人,不肯離去。素月只是拉著他的小手,抱坐在腿上,看向他們道:“你們二人前來所爲何事。”
辛姽陪笑道:“姐姐,明日就是小侄兒的週歲宴了,我們來看看有什麼要幫忙的,雖說宮裡人多,到底是不如家裡的妥當貼心。”
“姽兒有心了,你這份心意本宮心領了。”
“可是我們還沒有——請帖,煩請姐姐看看名單上有沒有我們。”
“你是我的親妹妹,怎麼會——”素月想起太子的週歲宴是太后主辦的,尚宮、尚儀操持的,疏忽了他們也有可能,便道,“我知道了,你們明日來就是了。還有旁的事嗎?”
“沒,沒有了。”辛姽道。
“沒有了就早些回去,澤兒要睡了。”素月看著打盹的赫連澤,下了逐客令。
辛姽、桑弧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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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門,辛姽抱怨:“真是的!好並不容易進宮一趟,連口茶都沒討到,更別提別的事情了!”
桑弧玩笑道:“看樣子皇后是一個冰雪美人,說話面容都這麼冷若寒霜。我都一句話不敢說。”
“假清高。她對人都這麼冷。”
“會不會是你惹著她了?她對皇帝也如此嗎?”
“你怎麼知道皇上沒吃過她的閉門羹?我聽說,爹爹還因爲皇上不去她房中,專門找皇上說理呢,結果是姐姐把皇帝拒之門外,甭提多尷尬了!”
“哦?還有這事!我倒是有興趣了!在我看來,若是她一直這麼冷,皇帝不會對你姐姐念念不忘、寵愛有加。”
“你不會要打姐姐的主意吧?不行,她執拗得很,你搞不定的。”辛姽慌了神。
桑弧抹過一絲邪惡的笑:“怎麼著,我也得讓她給我們謀個好差事啊!人家楊貴妃的姐姐都是國夫人,你作爲皇后唯一親妹妹,你就不想當個什麼國夫人?”
辛姽咧了咧嘴:“都聽你的。就是姐姐不理我。”
桑弧摸了摸她的臉頰:“你聽我的,我就有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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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霞殿。素月哄著太子:“告訴娘,今天爲什麼突然大哭?”
“鬼,惡鬼,大大的,還有許多許多小鬼,哇——”赫連澤一板一眼說著,又哭起來,“朝著娘和我,娘不要走,不要離開澤兒。”
“大鬼帶著小鬼,大鬼是誰,小鬼又是誰?”素月心道,被太子這麼一說,素月覺得心神不寧,隱隱覺得事情和桑弧、辛姽、辛雲衢有關,但又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素月哄道:“娘在,娘一直陪著澤兒,哪裡都不去。”
小傢伙卻一直搖著頭:“不,不,不是娘要走,他們要抓娘走。”
素月臉色變白,心道:“會有什麼人、什麼事能將皇后逼走?這事情不簡單。”轉又笑道:“沒有人抓娘,有你和爹爹在,他們抓不走娘。”
小傢伙以爲素月不相信,哭得更兇了。素月只能道:“好好好,娘今日起除了明天給你辦宴席,就不踏出明霞殿,好不好?”小傢伙這才停止了哭鬧。
夜。皇帝聽聞今日桑弧和辛姽去了坤華宮,太子一整天啼哭,有些心疼太子,更有些惱恨辛家人。一忙完手頭工作就去了明霞殿,見到素月在旁邊讀著《易經》,赫連澤早已熟睡,才安下心來。看著素月手邊還有《史記》,赫連天皺了皺眉道:“這麼小的孩子,讀些《詩經》、《楚辭》之類就不錯,睡前故事講一些《孟子》、《韓非》通俗易懂、微言大義就好了。《易經》太深奧了,《史記》太難了。”
素月道:“正因爲他聽不懂,才睡得快、還不會問很多問題,我可以安靜些。要不你來講。”
赫連天的臉有些綠:“原來你是嫌棄我兒子!我兒子最乖巧了,是你沒耐心!”
素月笑了:“好了,白日裡我教他讀《幼學瓊林》、《笠翁對韻》,學一些基本的韻律,等他再大些,再教他不規整的詩詞。”
“經史子集都是你比我懂,這些你看著教就是。今天我聽宮人說你妹妹、妹夫來了,他哭鬧的不行。”
素月風輕雲淡:“沒什麼,三言兩語打發了。澤兒昨夜夢了噩夢,今天害怕,我一直哄著他呢!”素月沒有照實說,事情沒有定論之前,說什麼都是妄言,只能儘可能防範,可往往還是是禍躲不過。
“我們出去說吧,他睡了。”赫連天道。
素月點點頭。二人正要走,卻被赫連澤小小的手拽住了裙帶,赫連澤不知什麼時候翻了個身,正好壓住了皇帝的黃袍,赫連澤喊著:“爹,娘不要走。爹,不要讓娘走!”
素月看向了赫連天,赫連天哄弄道:“不走,不走,爹和娘都陪著澤兒。”
素月看著赫連天沒有一絲異樣,心裡有些失落,她希望皇帝能從孩子的話中聽出什麼,可顯然他什麼也沒聽出。男人一向是理性的,也就不會相信什麼直覺、預言,相信也是相信占卜結果或是天師的話,那是他們想要的結果。
赫連天摸著太子的小臉道:“你說,我們的澤兒有英勇剛毅的父親,有智慧明理的母親,集聚了天下最好的品質,將來給他請最好的師傅,日後一定是一個好太子。”
素月給太子壓了壓被子道:“最好的基因未必有最好的結果,小孩子還是走一些彎道、受一些磨難的好,一切都太順了不好。事情經歷多了,有了免疫力,也就不怕事情了。常說薑是老的辣,就是多了一些經驗,小孩子跌倒了,還爬得起來,年紀大了,就沒有了犯錯誤的資本。”
“別人都希望自家的孩子聰明懂事,乖巧伶俐,照你這麼說,你好像並不認同。”
“嗯嗯,還是皮一些、笨一些好,皮一些、敢於嘗試創新,不會因循守舊;笨一些,善於思考回味,不會人云亦云。我想著,等他長大了,帶他到集市上了解民生民情;至於老師,一個是不夠的,多請幾個老師,等他學得好了,再帶他到朝堂,自己選老師。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多找幾個老師,方能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好好好,都依你。這孩子一出生就不平凡,你看他,和別的嬰孩一起,別人熟睡,他就哭鬧;別人哭鬧,他就笑著熟睡;清晨又是第一個醒來,他總能叫出黑暗沉睡的第一聲吼。”
“哼,你兒子無論再這麼鬧騰都是好!有你這個皇帝爹爹罩著,更是無法無天。”
“是啊,關鍵是還有你這個娘在一旁手把手教著、慣著,指不定把天都掀翻了!”
素月瞪了赫連天一眼,含羞笑著:“哪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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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閒士侃曰:大鬼是指辛雲衢,辛雲衢之後會挑起戰亂;小鬼是指桑弧,桑弧領導舊黨作亂、阻撓改革,企圖篡位奪權。小孩子是有靈性的,看到不好的東西本能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