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月睡了許久,天外仍是黑的,卻再也不想睡了,躡手躡腳爬起身,就坐在桌子旁,喝著清水,想了許多許多。
翠山陶然亭。兩人說話低如蚊聲。“這麼說,他是確實中了殿下的迷魂咒了?”
“好像是。”
“殿下真是厲害,蘭芷下了許多回,他都沒有中。”
“啊?蘭芷都沒有成功?那我不確定了!這方面她一向比我學得好。”
“不過,我聽蘭芷說,若是對方動了情,下的咒效用會增十倍。或許赫連公子和蘭芷僅是逢場作戲,所以蘭芷的咒並不起作用,但他倒是對殿下動了真情。”
“他也會動情?”
“人之常情!赫連公子事事都對殿下上心,殿下的欲擒故縱玩了整整三年!依奴婢看,也只有赫連公子肯陪你玩了。”
素月心中暗暗叫苦,自己百般推脫怎麼就成了欲擒故縱!
——————
草地上,遠方捲起了漫漫黃沙。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素月著了一身淡粉色的輕紗,僅戴了一根白玉金絲嵌花蝴蝶簪,依舊是垂髮單螺髻。“熙遠,一日夫妻百日恩,我這般放下身架盡心盡力服侍你,若是有朝一日,我忤逆了你,或者我沒有利用價值,又或者你聽了些關於我的饞言,能不能留些情面,讓我走,我發誓一定不會做不利於你的事?”
“芰荷,你爲什麼這麼問?你是我的妻子,我要護你一世周全,又怎麼會對你不善?你是聽了什麼言論嗎?”赫連天懷疑她聽到昨晚的談話了,他想過許多可能,卻唯獨沒想到她會這麼平靜又小心翼翼。
“沒,沒有,是我胡思亂想。你和我說說你拿兩千精騎作聘禮的事吧!岐皇不會輕易將我許配人,這當中一定有許多周折。”
看到面前女子一如之前的巧笑嫣然,赫連天稍稍放下了心:“甘棠會後,我便認定你是我的妻子,文武俱佳、有膽有識。”
“你說得我真好,謝謝!”
“之後我讓媒人向你父親提親,你父親說必須要岐皇的旨意才行。我當時只當他是有意推脫,直到後來我才聽說,岐皇對你格外厚待實則是讓你替公主到塞外和親。”
“這本就是宗族女兒的命。”素月心中暗歎,若單單是和親也就罷了,可惜不是,事實是自己堪比夏姬、貂蟬,自己牽扯西番各國,讓他們內訌以保北岐和平的連環計,北岐可以打仗的軍隊越來越少,自己就成了岐皇的一個重要砝碼。
“當時我年輕氣盛,便又讓父親向岐皇提親,岐皇不肯,我便以我燕雲兩千精騎爲聘禮,岐皇不再那麼堅持了但還是不允,真正的轉機是你的父親。”
“爹爹?”
“你爹爹幾次三番去找岐皇,極力勸說岐皇,兩千精騎要比和親實在得多,況一顆武將的忠心更是千金難買。後來岐皇下了指婚的密旨。不過,我知道,之所以下密旨是他還想有迴旋的餘地。我當時還很奇怪晉王公既然拒絕了我,如今爲何又鼎力相助。”
“岐皇的旨意他不能違抗,但他終究想讓我過的好一些。”素月想起兄長說父親不允,原來是這樣。
“不過你昨夜的投懷送抱爲夫很是受用,今日……”赫連天將她髮簪取下,欲將她剩下的垂髮全部盤進去,卻被素月制止了。
“我等你在登基爲帝、號令天下的那日娶我!”素月打斷掉。
“又讓爲夫等,你這麼忍心嗎?”
“不忍心,但是看多了《詩經》悽美的愛情悲劇,我實在不敢再次逾越雷池。我時常在想,愛情到底是什麼,明明讓人傷情痛楚,卻還是飛蛾補火。”
“我只當你只在意功名天下,無所畏懼,卻不想你也少女憂春!”
素月道:“我昨夜夢了一個夢,世界的一頭是紛紛攘攘的人,混沌芒昧;另一頭卻是霞光萬照,一個人,形單影隻走向盡頭,堅定而坦然。我怕,我陷入了你的深淵,就永遠無法自拔,也找不到清明所在。
“你是不是也和世人一樣,覺得遭受衆叛親離、羣起攻擊的人都是錯的?可是,一味地趁浪逐波,只能一事無成。我想過了,有些事我要堅持做,不去在乎世俗的眼光,時間會證明一切的。”素月看向徐徐下降又被烏雲遮住落日,堅定道。
“你可以相信我,無論你要做什麼,我都會支持保護你的,這條通往統一盛世的道路,你不是一個人,甚至有許多人與你同行。我不會讓你感到孤單。”赫連天抱住了素月。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我當初不懂,爲什麼要驅使平民而不讓他們知其所以。不過,和那些士兵相處下來,我現在倒覺得混沌也未必不好,倏、忽爲混沌鑿開了七竅,混沌清明瞭卻死了;若是太清明,有沒有足夠的本事去應對,反而陷入彷徨恐慌、然後絕望,不僅失去了生活的樂趣、也給周圍人帶來無端惶遽;又或者有些事根本說不清道不明,懂鳥語的人知道要地震,村民不信不肯離去,他只能犧牲自己來解釋,可是有時即使付出更大的代價也解釋不明,與其這樣,還不如撒謊糊弄過去。
“我知道你對我好,可世道無常、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美好總是稍縱即逝,一世太久遠了,或許明日你就會對我兵戎相向。”
赫連天捂住了素月的嘴:“不許你這麼說,只要你不背棄我,我也不會放手,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
“但是,難保這不是你的花言巧語,男追女不過一時,女追男卻要用一世,太辛苦了!我要你用一生一世來追我!”
“好,爲夫追你一世,你要從了爲夫!”
素月莞爾一笑,輕輕靠在他肩上。雖然明知是“禁果”,但春宵苦短,她只想留住他的溫存。
——————
晌午午休。大帳內,一大夫爲帳中女子診脈。老大夫擦了擦汗,診了又診,皺了皺眉,低聲說了聲“奇怪”。
“她,怎麼樣?”赫連天問道。
老大夫反問道:“夫人的身子是不是有人專門調養過?”
“這……我不太清楚,有什麼問題嗎?”
“這十女有九虛,而夫人氣血充足,陰陽調和,並無虛弱之象,像是有專人一直調養的,依老夫看,夫人身子好得很,不出幾日,便可有喜訊。”
“就沒有什麼不察之癥?”
“恕小人拙能,小人並沒有看出什麼不察之癥。”
“好了,你下去吧。”
此時,素月已經醒了,當時不過是因爲《聊齋志異·雲蘿公主》中一句:“若爲棋酒之交,可得三十年聚首;若作牀笫之歡,可六年諧合耳。君焉取?”而爲解一時之困隨口誆騙他的,誰知他還要真來驗上一驗,這下可好,素月不禁低聲嘆道:“謊言終究是不堪一擊的。”
“你醒了?”
“夫君,奴家知錯了,奴家不該騙夫君。”素月兩眼淚水漣漣,泣道,“可是奴家實在是有隱情的。身邊的嫂嫂嬸嬸,大都十三而嫁,孕事不斷,爲止孕事或啞或亡,二十而命絕。奴家實在不願步之後塵。再者,孕事過早而子早夭,徒增憂煩,夫君應該講究效率,注重質量,優生優育不是?”
“愛惜身子也無錯,只要你一切安好即可。不過,你若是不願意,孤即日就把你送回江南令尊那裡去;若你願意我們即日成親,回帝都洛陽去。”
素月欲開口回覆,赫連天打斷道:“你想好了再來回我。”
素月嗔怒:“我不明白,憑什麼要你來安排我去路!我要走自會走,但大事未成我絕不會走!你若想娶我爲妻,那就等你成爲九五之尊後再完成嘉禮;但若那時你遇見你的良人,我會爲你送上祝福,然後離去,不用你驅逐。”
赫連天頓了頓轉身離開。
——————
夜。素月對赫連天道:“我想過了,你既認定了我,那我也與你鉛華洗淨、紅顏白髮。但是我覺得夫妻之間也該有些原則:第一,可以隱瞞但不應該有欺騙,有關各自的事要坦實相告不能過度干涉;第二,給予對方自由,尊重對方決定;第三,可以離開,但不可以背叛。”
“可我改了主意,怎麼辦?”赫連天謔笑道。
“那就待你帝業一成,我成就了我的功名,我就離去。我們不過是各取所需。”
“可是我並不覺得除了你本身之外,我還有什麼可取的!”赫連天劃過素月的臉龐,“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幫你成就你所想要的功名?”
“你……那我就自己成就我的功名!”
“離開我你去哪?”赫連天柔聲問道。
“自然是行俠江湖。反正范文正公也說了‘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造福百姓,也一樣可以收穫功名!”素月堅決道。
“這麼說你心中還是要惦念我了?”
“有緣伉儷情深固然好;若無緣,那單戀相思不如相忘於江湖。”
“可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早已是斷梗流萍、遊絲飛絮,何來家累千金!不過感念君恩,好意收留。”
“江湖沒有你想得那麼瀟灑自在,要麼清貧一生,要麼刀尖過日。不如說說你想要的夫君。”赫連天轉過身揹著手道。
“嗯——我所想的夫君,胸中有丘壑,眼裡有山河,他不會悲天憫懷、杞人憂天,而是胸懷天下、扭轉乾坤,可以力挽狂瀾、還可以中流砥柱,不然我怎麼和他攜手共建休明盛世!”
赫連天眼角閃過一絲微笑。
——————
三日後,赫連天問劉雄升道:“這一年陣法學得如何啊?”
劉雄升小心翼翼如實答道:“嗯——一直在和呂先生學習《孫子兵法》、《吳子兵法》……”
赫連天靜靜說道:“今日後,你就到議事大帳吧!今後你就替代他的職務吧!”
“那呂先生——”
“他母親病重,回去照顧他母親了!臨行前,他向我推薦了你。”
“這麼說你肯留下我了?”
赫連天點點頭。
“那太好了!多謝師傅的舉薦,你放心,我定不會辜負您和師傅的期冀!”劉雄升恭恭敬敬行了一個禮。
******
(閒士侃曰:有關孔子的愚民說法和渾沌之死,學術上有許多見解和爭議,而我只是想說我自己的看法,所以沒有采用主流觀點。
世界不像我們最初想象的美好,但也沒有我們假想的那般醜惡,去努力創造繽紛的世界,同時發現世界的美麗。重要的是能夠解決問題,而非在乎一時得失或者一味退縮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