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侯鋪裡兩個當班的武侯,一個正一刻不停地剝煮花生吃,另外一個則靠在凳子上早早地打起了瞌睡。
武侯鋪的門突然被打開,吃花生的那個險些把嘴裡的花生嚥到氣管裡,打瞌睡的那個也好不到哪裡去,整個人連帶著凳子一塊向後倒,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誰……咳咳,誰啊!”吃花生的那個武侯咳嗽兩聲,掐著嗓子叫罵。等他看清來人的長相,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裴裴裴裴裴……裴街使!”
裴景行把手中的犯人往裡頭一推:“備用的枷鎖呢?拿出來。”
打瞌睡的那個被摔醒了,看到是裴景行,忙不迭起身,跌跌撞撞地去邊上拿備用的枷鎖過來。
裴景行接過枷鎖,麻利地把犯人雙手銬住,再把那件破爛的道袍解下來,遞給張慧:“還要麼?”
張慧被裴景行這一串動作給震懾住了,點點頭,接過道袍。
裴景行看著面前兩個兢兢戰戰的武侯,怒道:“你們兩個,坊內有人行兇,你們卻在武侯鋪裡吃花生打瞌睡,現在武侯都是你們這樣子的?”
“行兇?”兩個武侯對視一眼,其中一個大著膽子問道:“敢問裴街使,是何人在昌明坊行兇?”
裴景行冷眼瞧著,說道:“我也是偶然經過,碰巧發現有人行兇,不如交給你們去審訊?”
兩個武侯連連搖頭:“不敢,我等不敢。”
裴景行見這兩個武侯的確是不知情的樣子,也懶得在這裡繼續浪費時間:“我還要把犯人押回內衙審訊,要是有人過來問,知道怎麼辦麼?”
兩個武侯心中一驚,忙點頭道:“是,我們一定會及時告知裴街使的。”
裴景行這才押著犯人,帶著張慧回答內衙。
內衙的人沒想到裴景行會這時候回來,手上還押著一個犯人,後頭還跟著一個道士打扮的年輕人。
“裴街使,您這是?”
“有人當街行兇,毆打道士,正好被我撞見。”裴景行簡單幾句說起了來龍去脈,“把他押下去,等會我親自審問。”
“呵,裴街使想濫用公權麼?”犯人此時又突然開口,“這道士和我有仇,騙我錢財,我打他就算有錯,也不至於被金吾衛抓起來吧?”
裴景行絲毫不爲所動:“這都是你的一面之詞,不如我們來問問張慧道長。”
說罷,他讓人替自己抓著那犯人,自己則轉身看向張慧:“張道長,你認識這個人麼?”
張慧搖頭道:“並不認識。”
裴景行又問那犯人:“你與張道長有什麼仇?”
犯人說道:“我孩子生病了,想去太玄觀求一道符。結果這小道士給了我一道符,說把符紙燒成灰,放在水裡和了給孩子喝下,孩子的病自然就好了。我依言給孩子餵了符水,我孩子沒兩天就死了!”
張慧瞪圓了眼睛,大聲辯解道:“你胡說!我根本沒有見過你,何時給過你符紙,又何時告訴你要把符紙燒成灰給孩子吃的?”
裴景行擺擺手,示意張慧稍安勿躁:“我聽蘇衍說,太玄觀裡的道童都是不能去給別人施法的。對不對?”
張慧喘著氣,點頭道:“沒錯,周道長多次教導我們,切不可以爲自己學習道法,便自大自滿。”
犯人笑了兩聲:“裴街使是打算包庇這道士了?對了,我聽說裴街使與一個年輕的道士走得挺近的,難道就是那個叫蘇衍的?看來,裴街使對道士倒是頗有偏愛啊。”
裴景行怒極反笑:“我倒還不知道,我交一個朋友竟然能傳遍西京。你聽說,你是聽誰說的?”
他與蘇衍關係的確好,但蘇衍不是愛玩的性子,他也不是張揚的人,兩個人雖是好友,但兩人鮮少學其他人的樣子,一起外出踏春,或是喝酒尋歡。而且裴景行身爲金吾衛街使,每十日纔有一天休沐,平常時間也沒有那麼多時間和蘇衍見面。
如今這犯人試圖用所謂的輿論來逼得裴景行不得不對他輕拿輕放,卻不料自己口不擇言,又讓裴景行抓住了一個漏洞。
知道裴景行與蘇衍關係好的,又會酸溜溜對外講的,放眼西京,裴景行也只能想到牛春輝一人。
“得了,你到底有沒有罪,金吾衛一審便知,帶下去!”裴景行不再給犯人胡攪蠻纏的機會,讓人把他押下去。
接著,他又喚來一旁站著的一個金吾衛,“你帶幾個兄弟,護送張慧道長回太玄觀。我今日撞見的時候,可是有好幾個人毆打一個,指不定張慧道長現在一出內衙,就又被人打了。”
金吾衛領命下去,張慧忙不迭感謝道:“多謝裴街使。”
“不必客氣,”裴景行問道,“今天蘇衍交給你的孩子,他家在哪?”
“就在昌平坊那裡,是一戶姓楊的人家。”張慧回答道,“他家裡發現孩子不見了,亂成一團。”
裴景行心中有數,這時候剛下去的金吾衛回來了,裴景行讓張慧跟著人出去。
裴景行又讓人看著這犯人,先審出此人姓甚名甚,家住何處,籍貫又在哪,自己則根據張慧說的,往昌平坊那去了。
再說蘇衍這邊,他等了快兩個時辰,有一隻麻雀終於飛回來,落在石凳上。
“蘇道長,那兩個漁夫找到了,就住在城西。我聽他們說,今天晚上還要去河堤那抓魚哩。”
田七叫道:“那怎麼行!河裡的小妖都快被他們抓光了!”
他慌慌張張地扭頭去看蘇衍:“蘇道長,我們趕緊去吧。”
蘇衍點頭,打開布囊,示意田七跳進來,又對麻雀說道:“你在偏門等我,我很快就來。”
“馬?家中倒是養著幾匹馬,”福伯聽了蘇衍的請求,並沒有過多追問,“蘇道長請跟我來吧。”
蘇衍牽著馬從偏門出來,他翻身上馬,對著停在屋檐下的麻雀說道:“領路吧。”
麻雀領路,一路上又有不少麻雀和烏鴉匯攏過來,一齊跟在領路的麻雀後頭。
路邊行人見到這等奇觀,嘖嘖稱奇,只是看見當中混著不少烏鴉,便議論著到底是誰家那麼倒黴。
蘇衍對此恍若未聞,只是跟在麻雀後面,馬不停蹄地朝著西邊趕去。
“就在這前面了。”麻雀停在樹枝上,“蘇道長,接下來要怎麼辦?”
蘇衍下馬,將繮繩系在樹上,觀察了一圈周圍。
這裡住著的人家並不多,屋子大多都閒置著,連大門都爛了,虛掩在那,只怕連小偷也不屑光臨。
不過,這倒是給這兩個漁夫行事添了方便。
蘇衍又往前走了幾步,貼著牆,小心探頭去看前面的情況。
前方不遠處就是那兩個漁夫的家,此時前方升起炊煙,顯然是這兩個漁夫正生火做飯,飽餐一頓後,怕是又要去河堤作惡。
蘇衍又擡頭看了看天邊的火燒雲,到了冬天,西京的夜晚來的格外早,如今正是光與暗的交界段,倒給了蘇衍一個方便。
“你們這樣。”蘇衍招招手,示意這些小妖圍過來,“我等會在這施一個法術,將這片地區的陽光遮擋住,你們幾個就趁機溜進他們家,最好能化出人形。”
“蘇道長,不行的,”有個被點到的烏鴉扭扭捏捏地說道,“我道行太淺,化爲人形的話,翅膀還是在的。”
“不要緊,”蘇衍說道,“你這樣子更嚇人。田七領頭,你們就當自己是河堤那邊的小妖,爲自己的朋友來報仇。”
田七拍拍胸脯:“蘇道長放心,某一定把他們嚇得尿褲子。”
這是田七的強項,蘇衍當然不會擔心。他讓幾個小妖退後,自己則伸手朝著前方一抓,漁夫家屋檐下掛著的八卦鏡便飛到蘇衍手上。
蘇衍收好,雙手捏訣,口中唸了一串拗口的咒語。以他所站的地方爲圓心,黑暗飛快地朝著四面八方蔓延,不多時,這一片地方就完全被黑暗所籠罩。
“好厲害啊!”
“蘇道長好厲害!”
“蘇道長這招怎麼學的,能教我麼?”
小妖們一個個驚歎著,看向蘇衍的目光也從原先的害怕轉爲崇拜。
蘇衍一笑,沒有作答,而是看向田七。
田七點點頭,搖身一變,變成一個三十左右的男人,但臉上和脖子上卻保留了許多黑色的片狀物。
其他幾個麻雀與烏鴉也紛紛化爲人形,不過有的保留了一雙翅膀,有的脖子上頂著一個鳥頭,有的渾身長滿了羽毛,一張臉都看不清了。
蘇衍忍住笑,打了個手勢,田七便領著那幾個小妖,悄悄潛進漁夫的屋子裡去了。蘇衍則緊隨其後,躲在屋子外頭,密切注視著屋內的情況。
屋裡,兩個漁夫發覺外頭一下子全黑了,其中一個便出門查看情況。
“他娘娘的,外頭都黑了,咱們怎麼出城?”
一直留在屋內的漁夫說道:“總有法子的,今兒個上頭髮話了,說這些天咱們抓的魚不夠,要再抓一些。”
“可這麼黑,城門一定關了,怎麼出去?”
“蠢貨!你難道以爲隨便一個人就能花那麼大的價錢,讓咱們去捉一些小妖送過去吃?你在這做飯,我去找他。城門關了,咱們又沒長翅膀,怎麼出去?這些小妖是他點名要的,當然要他想辦法了。”
“你……”
“我什麼我?”先前那漁夫看著面孔扭曲的同伴,“你怎麼了?”
“你……你後面……”那漁夫抖著一身的肉,顫抖著指著同伴身後的方向。
先前那漁夫轉頭,只見他身後不知何時竟站著好幾個人。不,不是人,這些怪物雖然乍一眼看著像人,但並不是人!
在屋子一點燭火的映照下,這些怪物神情凝重,目光中充滿了怨恨。尤其是爲首的那個,臉上長滿的黑色苔蘚一樣的東西,泛著燭火,十分嚇人。
“你……你們……”原本一身囂張的氣焰全跑光了,漁夫牙齒打顫,雙腿發軟,“你們……你們……”
“我們?”田七冷冷開口,居高臨下地看著漁夫,“我們是你們捉起來的魚精的朋友。”
“魚精?”後面那個漁夫尖叫道,“魚精不在我們這!”
田七脖子轉了半圈,露出另外一張全是青色鱗片的臉來,吐出一條紅紅的舌頭,一邊伸向尖叫的那個漁夫,一邊問道:“在哪裡?”
說話間,舌頭已經纏住漁夫的脖子,漁夫被迫張大嘴,緊張地呼吸起來。
“問你話呢,在哪裡!”田七身後,那個一身羽毛的小妖厲聲問道。
前面跪著的那個漁夫看到同伴的慘狀,嚇得連連磕頭:“真的不在我們這裡啊,真的不在我們這裡。”
田七另一邊保留了一雙翅膀的小妖緊接著大聲問道:“問你他們在哪裡!”
漁夫抖似篩糠,胯間一股濁黃的液體流了出來——竟然真的被嚇到尿褲子了!
脖子上安著鳥頭的小妖皺了皺鼻子,恨恨道:“再不說,就殺了你!”
“被,被拿走了啊!”漁夫見自家用來辟邪的八卦鏡都沒攔得住這些妖怪,還以爲這幾個都是道行高深的大妖怪,不敢有所隱瞞,趕緊說道,“都被一箇中年人拿走了,真的,都被他拿走了!”
“哪個中年人?”
“不知道,”漁夫見田七變臉,慌忙解釋,“他是突然找上我們的,出手闊綽,還帶著一個道士。他說自家公子吃厭了山珍海味,想吃些平常難得的,就打起了妖怪的主意。那個道……道士,道士……他……他……”
漁夫說到這,突然渾身痙攣,倒在地上不停抽搐,不一會兒,便口吐白沫,竟是死了!
蘇衍在外頭察覺不對,急忙闖進來,但還是晚了一步。
他不顧這漁夫倒在一片屎尿裡,走過去仔細查看,暗道一聲大意。
原來,這漁夫身上竟被人下了咒術,一旦漁夫說出那幾個字,這個咒術自動運轉,直接索去漁夫的命!
蘇衍仔細回想,那漁夫似乎是提到“道士”二字的時候,咒術纔開始生效。
難道對方是個道士?
就在蘇衍猜測的時候,裡頭一個雀妖突然說道:“見過,總該知道長什麼樣子,畫下來!”
這種咒術只是不許對方說出或者寫下那幾個關鍵的字,卻沒有禁止對方畫出來。蘇衍只覺得原本眼前斷了的線索又重新接了起來:“對,畫下來。”
漁夫家裡並沒有什麼筆墨紙硯,最後還是田七出手,抓著那個還沒死也沒尿褲子的漁夫去了外頭,直接撿了一截樹枝,在沙地裡畫了。
等漁夫畫完,幾個小妖湊過去仔細瞧了一會兒,其中一個突然“咦”了一聲:“這個不是朱國公家裡的一個管家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