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一早,一行五人就離開了驛站,看似普通的馬車未經盤查,僅僅是駕著馬車的黃石拿出一道令牌,負責盤查的士兵只瞧了一眼,就放他們過關了。
在後頭排隊的人大多都是商戶,周朝爲了防止有商戶悄悄向西域諸國兜售桑蠶糧食以及耕種用的各式工具等,向來對這些商戶盤查極爲嚴厲。現在突然出現一輛平平無奇的馬車,竟然未經盤查便通關,不免引起後面人的私下議論。不過這些商人走南闖北見識廣,當然知道這未經盤查便通關的人物定是大有來頭,也只敢私下議論就是了。
當然,除了那些本朝商戶,還有不少胡商也在隊伍裡,或許是正合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老話,這些胡商倒是老老實實的,也不說話,只是好奇地打量著遠去的馬車。其中一隊胡商恰好排在後面,現在更是不敢多說一個字,完全按照守關士兵的要求行事。
騷亂不過是一時的,大家來此都是揣著拼死求富貴的心,與其討論那馬車上神秘兮兮的人物,還不如想著出關之後怎樣抓緊時間去西域,將自己帶去的貨物高價出售,再低價購買一些周朝既稀罕又受歡迎的物件回來倒賣——要知道,這西北天氣多變,日夜氣溫差異極大,尤其是那風,真真叫人捉摸不透。
等著通關的隊伍又恢復了安靜,把手關口的士兵們冷著臉,一絲不茍地盤查每一輛等待通關的馬車,將各式行囊悉數打開,一一檢查,還有專門的人負責檢查通關之人貼身佩戴的物件,甚至有人連鞋子都要脫下來,供士兵檢查——
縱然周朝如今已是萬國來朝,國都西京更是常年住著二十幾萬的胡人、東瀛人等,看似泱泱大國,好不風光,實則危機四方,各方窺探。就算周朝本身沒有露出空子給人鑽,那些貪婪的國家也會想盡辦法一點點侵吞這片大好河山。正因爲如此,在邊防事務上,周朝從來不敢大意。西京、以及各州百姓的安居樂業,全都是建立在這些邊防士兵日復一日地嚴格執行命令上。
通關後的馬車各有各的去處,或許會相互照應一段路,但在向西或向北行進十幾裡後,就會各自分開。
這兩支商隊也是如此。
老張頭是走慣了大月國那塊地方的,只可惜這兩年他運氣不好,每年走商路十有六七不是遭到劫匪,便是遭到罕見的巨大風沙,收不敷入。可他沒辦法,從年輕時候跟著掌櫃一塊闖西北,他已經習慣了這邊的沙子與月亮,讓他去尋一塊漂亮的山水,用這些年的積蓄好好過日子,他反而不習慣。爲此,他的兒子嫌棄他,甚至鬧到最後乾脆帶著自己的母親離開老張頭這個依舊在用命換錢的糟老頭子,可老張頭依舊我行我素,盤算著下一次走商要去哪,該帶些什麼去賣,又要買些什麼回來。
也是湊巧了,今兒個一早他遇上了幾個生面孔,看那幾個年輕人的樣子,一個賽一個器宇軒昂,一看身份就不一般,身邊又有數個僕從跟著,忙前忙後。只可惜他們一看就是生手,沒來西北行過商,竟然還指望著給把手省庸關的士兵送金子,好讓他們早些通關。
這羣人出手不凡,偏偏又沒經驗,老張頭起了結交的意思。他湊上前去,告訴這些年輕人千萬不可存著賄賂士兵的心思,又主動指點他們應該如何將貨物打點,免得那些士兵在檢查的時候將箱子裡的貨物翻得一團亂。
這些年輕人身邊的老僕對他很是戒備,可這些年輕人們就不一樣了。他們看老張頭如此熱忱,一來二去便主動表明了身份,原來都是來自西京的大家公子哥,一位是戶部侍郎的長子,一位是鴻臚寺卿的二兒子,另外一位則是一位老將軍的幼子。
一羣在富貴鄉里長大的公子哥,卻要喬裝成一羣年輕的商人來西北跑商,原因其實很簡單。老將軍幼子有個表弟,從小就患有眼疾,見不到光,他聽侍女給他念書時提到西域種種風光,便起了去西域遊歷的心思。可是他父母自他出生起便擔心他眼睛的緣故而被欺負,別說去西域遊歷,連讓他出門去官學學習都不肯呢!
老將軍幼子對這位表弟很是疼愛,聽說舅舅和舅媽頭一次把自家表弟罵了一頓,還勒令不準他出府,就生了同情之心。不光這樣,他還找了兩位也對西域嚮往的好友,各自帶了幾個僕從,找了個舅舅上朝,舅媽去寺裡進香的機會,竟然把表弟給偷出來,一路架著馬車西行。這些公子哥家中都是有通天之能的人物,爲了避人耳目,他們只好趕緊採購了一批貨物,喬裝打扮成去西域做生意的商人。
算算日子,這些公子哥家裡人肯定早就知道了這件事,正派人來追呢,所以他們纔想著要賄賂士兵,免得被家中派來的人給追上——出了省庸關,縱然有一大片仍然是周朝的領土,可因爲是景帝年間纔打下來的,又沒有肥沃的土地,自然就沒有什麼人願意居住,而軍營也不是全線駐紮,到時候他們那可真就是魚入大海,龍出生天了。
老張頭是個□□湖,雖說對他們的身份還抱有一絲疑慮,可見這些人舉止間是掩不住的高雅風流,雖說衣著簡樸,可那隨身佩戴著的玉石絕非凡品——就算不是那些高官家的兒子,那也是老張頭遠遠不能企及的高度。
老張頭自認爲對西域這片閉著眼睛都能摸透,不能再熟悉了,而且他的全身家當加在一塊,只怕也就夠這幾個公子哥的玉佩,自然也就不擔心這些公子哥是歹人,會殺人劫財。他早就聽說西京遍地都是黃金,哪怕是外地一個乞丐進去,只要肯幹又能鑽營,發達或許有些困難,衣食無憂卻是指日可待。以前他只可惜自己只是一個小小的商人,在西京沒有人脈,趕不上這趟富貴,如今老天爺可總算把這機會送上門來了!
要是施恩給這幾個公子哥,那他還怕西京沒人脈麼?只要這幾個人動動嘴皮子,他老張頭可是要翻身了!
是以,老張頭與這羣公子哥先後過了省庸關,又向西走了十餘里地,雙方的馬車這才停下,稍作休息。
幾位公子哥中看似最爲年長的一個跳下馬車,笑著問道:“老張頭,這裡距離且末還有多遠?”
老張頭咧開嘴,笑著回答:“遠著哩,往西再走五里,再往北走十三裡,會遇見一條河,順著那條河一路往上游走,就能到且末了。”
這公子哥還想說話,突然從馬車裡跳下另外一個來,老張頭定睛一看,原來是哪位戶部侍郎的長子。
他跳下來的瞬間似乎有些慌亂,但這慌亂只是一晃而過,老張頭來不及看仔細,戶部侍郎長子便又恢復成翩翩佳公子的模樣。
最先的,也就是最年長的那位公子哥看了他一眼,問道:“我就問問路,你上去呆著去。”
此人卻搖搖頭,嬉皮笑臉地說道:“大哥,二哥陪著小弟,我悶得慌,來聽聽老張頭說話。”
哦,老張頭想起來了,這幾個公子哥感情十分要好,似乎是結拜的兄弟呢。
先前那個公子哥有些無奈:“行,那你好好呆著,別亂跑。西域那麼大,我們人生地不熟,小心走丟了可找不到你!”
“那是當然。”
老張頭看著這些人,又是羨慕,又是心酸。他眼珠子一轉,算了算與這羣人相處的時間,笑著說道:“路已經講明白了,幾位還有地圖羅盤在手中,想必是不會迷路的。我還要儘早趕去大月國,免得被同行搶了先機。各位,若是有緣,改日再會。”
“您現在就要走了?”最年長的那個皺了皺眉,“原本以爲還能多與老張頭走一段路。”
“要走啦,”老張頭搖了搖頭,七分刻意三分真心地嘆了口氣,“天下無不散宴席,老張頭我要去做生意,這不是還有這麼一大羣人要養著麼!幾位不嫌棄我,我已經很滿足啦。只可惜你我此次的目的地不一樣,若是有緣,改日必定請各位喝酒。”
公子哥似乎被觸動了,拱手道:“自然,他日老張頭要是來西京,大可以來找我們,我們必定盛宴款待。”
“如此,多謝了。”老張頭也不含糊,與衆人告別後,便爬上自己商隊的馬車,一路往西南走了。
等老張頭一行人一走,馬車旁邊年紀輕點的那個公子哥突然開口問道:“高道長,咱們這樣就去找張將軍麼?”
“自然,”年長的那位,就是高澤楷,他抹了把臉,只感覺一臉的沙子,“太子的病拖不得,我們必須儘快動手。”
“可是操縱幻境攻擊我們的人還沒有……”
“能找到最好,不能找到也沒辦法。”高澤楷毫不客氣地打算趙世敏的話,率先上了馬車。
趙世敏無奈,只好咬咬牙,跟著進馬車裡去了。
而馬車裡坐著的,自然是裴景行與蘇衍二人。
原本他們身負皇帝密令,本是不用被普通的士兵盤查,但是前日突然被人打了一個措不及防,說明他們的行動已經不知道被何人知曉,且對方是敵非友,絕非善茬。
不管是下旨的皇帝,還是親自操刀的國師,又或者是他們一行五人,是不可能把這件事泄露出去的。高澤楷主動找裴景行商議,兩人思來想去,都覺得極有可能是在路上被敵人發現的,而最大的馬腳,或許就是他們不需要路引便能從西京來到省庸關。當日爲了儘早到達西北,皇帝特地給了他們一道令牌,憑著這令牌,他們便能在周朝隨意穿行。如今想來,這反而成了最大的敗筆。
爲了混淆敵人的視聽,裴景行還特地暗中找了張斐然在省庸關的舊部,選了四個與他們四人身形相仿的士兵,喬裝打扮,又讓黃石駕著馬車先行出關,好轉移敵人的注意力。隨後,他們又從軍營中選了一些人,假扮成他們的僕從,再選購了一些貨物——當然了,爲了裝夠樣,他們是特地問驛站買了一些並非當地的貨物——一行人混在普通商隊裡面,老老實實地接受檢查後出關。
找人、準備貨物,還要不被人發現,光這兩樣就花費了裴景行不少時間,高澤楷便藉著這個空當,帶著趙世敏在省庸關亂晃悠,名義上是尋找在山道上伏擊他們的敵人,實則是把敵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免得裴景行暗地裡的行動被他們發現。
也正因爲如此,他們纔多在省庸關逗留了一日,一直到第三日纔出關。
馬車裡,趙世敏想著老張頭分別前得意洋洋的模樣,忍不住笑出聲來:“這老傢伙,還以爲攀附上了貴人,等到了京城,發現戶部侍郎沒有兒子,鴻臚寺卿只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也不知道會是什麼臉色。”
高澤楷搖頭道:“戶部尚書的兒子是假的,鴻臚寺卿的兒子也是假的,可是咱們不是還有一個將軍幼子嘛。”
說著,高澤楷又看向裴景行:“裴將軍就一個兒子,長子也是你,幼子也是你,不算撒謊。”
裴景行懶得理他們,依舊閉目養神,倒是蘇衍在一旁低聲說道:“那個老張頭既然幫了我們,總不能讓他吃虧。”
趙世敏鼻子出了口氣:“切,那是他運氣好,沒有他,也有別人。”
裴景行突然開口:“我在他馬車裡放了十兩黃金,權當做謝禮了。”
“十兩黃金!”趙世敏並不是沒見過世面,他往常收到的黃金何止百兩千兩,只是看裴景行給一個窮酸老頭子十兩黃金,一時之間驚訝得忘了儀態。
就連蘇衍也十分驚訝,忍不住問道:“你哪裡來那麼多錢?”
裴景行揚起嘴角,吐出四個字來:“借花獻佛。”
高澤楷臉色一變,趕緊去查他的行囊——果然,那行囊裡可不是少了十兩黃金麼!
“你!”
裴景行面不改色:“他既然幫我們擺脫了敵人,就是幫了太子的忙,這是陛下給的盤纏,你那麼心疼做什麼?”
高澤楷臉色變了幾變,最終還是冷靜下來,點頭道:“沒錯,還好有裴街使在,否則就是我們失了禮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