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景行與蘇衍按照夜叉所說的,找到了那棵桐樹。蘇衍讓裴景行退後一些,自己則伸出右手,按在樹幹上,他稍一用力,一隻手便陷進樹裡去了。
“就是這裡了。”蘇衍拉住裴景行,提醒他,“要進去了,小心。”
裴景行只覺得蘇衍手勁極大,他還來不及做出反應,就被蘇衍一把拉進桐樹裡。
“這裡是哪裡?”
裴景行站起來,看著周圍一圈鬱郁森森的大樹,問蘇衍。
“畫皮的老窩。”蘇衍將先前那件衣服扔給裴景行,又掏出幾張符紙來,“畫皮用自身的法力在這棵桐樹裡另外開闢一方天地,這裡就是她的天下。小心點,她可能就在附近,你先把衣服穿上,免得暴露。”
裴景行依言穿上,又抽出橫刀,與蘇衍背貼著背站在原地,仔細打量周邊情況。
蘇衍則以左手食指中指夾住一張符紙,口中唸唸有詞。符紙無火自燃,燃盡後的黑灰則化爲一道細蛇,在空中盤旋一週,朝著一個方向慢慢遊去。
“在那裡。”蘇衍說道,“我們跟上。”
裴景行一邊戒備著,一邊問蘇衍:“你打算怎麼對付畫皮?”
蘇衍搖搖頭:“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到時候我拖著畫皮,你去找百鳥朝鳳衣。”
裴景行挑挑眉,並沒有作答。
彼時,畫皮正美滋滋地坐在窗前,藉著外頭的陽光,打理著新到手的美人皮。
黑灰凝聚成的細蛇停在院子外頭,悄悄盤旋成一團。
畫皮收了笑容,將手中的美人皮妥善地放到一旁的架子上,又轉頭吩咐一旁已經成爲傀儡的佘三夫人:“行了,你先把地上的東西拖進去,等會我要用。”
佘三夫人僵硬地拉住倒在地上,還時不時抽搐的一團人形血肉,慢慢地把胡女肉身拖進裡屋。
畫皮這才伸手取下架子上的美人皮,套上之後,攏了攏腦後掛著的髮髻,又拿起眉筆,對著銅鏡補妝。
待她滿意了,畫皮又擡頭看了眼房樑,淡淡地說了一句:“上去。”
原本垂下來的四根藤蔓猶如敏捷的長蛇,一下子竄了上去,團縮在房樑上。而原本掛在房樑上的佘三夫人的皮,則被其中一根藤蔓小心翼翼地送到架子上放好。
做完這一切,畫皮滿意地點點頭,這才踏步出去。
這裡是她的天地,蘇衍與裴景行無論如何掩蓋自己的行蹤,一旦靠近畫皮所在的地方,他們的行蹤自動會被畫皮知曉。
畫皮得意一笑,換了一身充滿了西域風情的衣飾,出門上去相迎。
蘇衍止住腳步:“來了。”
裴景行聞言,將橫刀攔在兩人面前。
只見一個金髮碧眼的女子搖曳著走來,見到兩人,微微一愣:“尊駕是?”
蘇衍也是一愣,眼前這個胡女,不正是當初他與裴懷玉一道,在西市一個雜耍班子裡瞧見的跳胡旋舞的那個麼?
這人怎麼會在這裡?
裴景行沒有見過那胡女,也就沒有蘇衍的疑惑。夜叉說這裡是畫皮的洞府,此時又突然出現一個從未見過的美貌女郎,他第一反應便是將她當成是換了美人皮的畫皮。
他見蘇衍愣在當場,只當是被畫皮的表象迷惑,拉了他一把:“當心!”
蘇衍這才反應過來,他也察覺出不對——一個西域雜耍團的人,怎麼會無端端地出現在畫皮的洞府裡?莫不是,這個胡女的皮囊被畫皮瞧上,已經身死?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蘇衍左手一揚,一張符紙便朝著面前金髮碧眼的麗人飛去!
畫皮眼中閃過綠光,身如鬼魅,一眨眼便是移形換影,出現在裴蘇二人面前。
符紙落空,蘇衍一把將裴景行推開:“走!”
畫皮雙手猛地伸長,猶如兩條長鞭,朝著蘇衍重重打去!
蘇衍一手抓住身旁的樹幹,借力翻身,畫皮的雙手落了一空,打在地上,硬生生砸出兩個大坑。
裴景行正要去支援,卻見蘇衍翻身站在胳膊粗的樹枝上,左手捏了一個紫薇訣,揚起右手符紙,口中唸唸有詞。
畫皮臉色一變,足下一點,便飛快向後退去。裴景行趁機欺身上前,祭出橫刀,對準畫皮後背刺去!
畫皮察覺到身後的勁風,發出一聲嬌斥,兩隻手臂倏地向後伸展,竟然繞過裴景行這一擊,直擊他胸膛!
這雙手能夠在地上砸出大坑,裴景行當然不敢直接以身體相撞。他收回橫刀,攔在身前,卻不料畫皮一雙手已經到了他胸口,卻生生半途換了方向,轉而攻向裴景行兩邊肩膀!
裴景行在地上一滾,躲過這一擊,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讓他顧不得其他,起身之後對著樹上的蘇衍大喊:“她怕我們傷了她的皮!”
蘇衍心領神會,又捏了一個天雷訣,可沒多久,天空中隱約傳來雷聲,卻不見天雷降下。
畫皮見狀,笑靨如花,大笑道:“哈哈哈哈,這裡是我的天下,便是天雷,也別想進到這裡來!”
蘇衍雙目一沉,比常人更加黑的左眼愈發深邃,猶如一汪寒潭,冷冷注視著樹下得意洋洋的畫皮。
“走!”蘇衍突然喊出一個字來。
他左手快速變換手勢,捏了一個劍訣,右手則食指中指併攏,其餘三指收於掌心,竟是以指爲劍,對準樹下的畫皮刺去!
“破!”
隨著蘇衍這一聲,周圍大樹無風自動,發出密密麻麻的沙沙聲。成千上百的樹葉自樹冠落下,跟隨著蘇衍的指示,化爲無數翠綠的小劍,四方八方朝著畫皮攻去!
畫皮又驚又怒,大吼一聲,手指飛快在頭頂劃開一道口子,真身自胡女的人皮中一躍而起,在空中翻轉身子,一手把失去支撐的美人皮撈進懷中。
畫皮抱著美人皮,在半空縮成一團,牢牢將自己才得來沒多久的美人皮護在懷裡。樹葉凝成的小劍密密麻麻打在畫皮身上,卻連一點傷口都沒有。
蘇衍瞧了一眼已經跑遠的裴景行,從樹枝上跳下,落在地上,腳踩鶴步,口中唸唸有詞。
眼看自己剛到手沒多久的美人皮險些就被毀了,畫皮大怒,擡起頭來,一張綠色的鬼臉狠狠瞪著蘇衍。
“好一個小道士,竟然敢與我作對。”畫皮伸出舌頭,舔舔嘴角,貪婪地看著蘇衍,“算你走運,生了一副好皮囊,等我抓到你,一定要把你的皮扒下來。”
蘇衍冷冷道:“就看你有沒有這本事。”
隨後,他左手又由劍訣變爲木雷訣,嘴皮子飛快翻動。
畫皮仰天大吼一聲,兩人周圍的景象隨之飛快發生變化。原本參天的大樹迅速枯萎縮小,不多時便成了一塊草坪,隨後四面八方涌來翻滾的湖水,很快淹沒了蘇衍與畫皮周遭的一切。
蘇衍咒法念到一半,只覺得自己心臟一縮,一口血涌上喉頭,身體裡原本順暢的真氣凝滯不前,團在關節上不斷膨脹,竟是要衝破蘇衍身體的束縛!
畫皮冷笑道:“想借著這些樹引用木雷咒?也不看看這是誰的天地!”
蘇衍喉間滿是腥甜,說不出話來。他難受地張大嘴巴,一手卡住自己的脖子,拼命想把堵在喉嚨口,卻又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吐出來。
畫皮重新穿上美人皮,笑盈盈地走到蘇衍面前,一手托起蘇衍的下巴,又伸出另一隻手拍了拍蘇衍的臉蛋,調笑道:“蘇道長,你可要記住,再厲害的人,在西京也有些是他惹不起的。”
畫皮身上發出森森鬼氣,蘇衍只覺得渾身發冷,唯有喉間燙得厲害。他腹中一陣翻騰,隨後一直堵在嗓子眼的東西嘩啦一聲,連同一口污血吐了出來。
“啊!”污血一沾到畫皮,她身上蒙著的美人皮便被燒出大大的一個洞來。
“你,你!”畫皮連連後退,不可置信地看著蘇衍,“你到底是什麼怪物!”
蘇衍擡起頭,他的左眼已經徹底變爲深不見底的黑色,右眼僅剩下一絲清明,還在苦苦掙扎。
裴景行聽到畫皮的尖叫,只當是蘇衍得手,足下生風,飛也似地朝著不遠處的屋子跑去。
蘇衍放出的黑灰盤踞在屋外,見到裴景行來了,飛到他手腕處繞了一圈,隨後斜斜地飛向窗內。
裴景行手握橫刀,走到窗戶邊,小心觀察屋內情況。
只見那黑灰進了屋子以後,很快從房樑下垂下數條藤蔓,攻擊黑灰。
黑灰一面閃躲,一面朝著一個角落一扇門飛去。
這時,門突然被推開,從裡面跑出來一個血肉模糊的人,裴景行只瞧了一眼,險些就要吐出來了。
這個人原本的皮膚已經沒有了,一雙湛藍的眼睛在血肉的襯托下顯得愈發明亮,她眼中滿是驚慌,不顧屋中藤蔓的糾纏,站在原地朝著四處吼叫。
突然,她看到了窗外的裴景行,大吼一聲,直直地往裴景行衝來!
“烏拉瓦,烏拉瓦!”她被接二連三的藤蔓纏住,隨後用嘴、用手、用腳去撕扯這些藤蔓,緩慢卻堅定地朝著裴景行方向掙扎著。
裴景行去西北前,曾經學過一些簡單的胡語,他仔細分辨,聽清這個藍眼怪物口中喊的話,在周朝是“衣服”的意思。
衣服?
裴景行心念一動,探頭去看,果然在靠近窗戶的一個架子上看見一條華貴的衣裙,那衣裙裙襬處繡著不少鳥的紋飾,背後還有一隻金線繡成的鳳凰,不是百鳥朝鳳衣,還能是什麼?
裴景行大喜,長手一探,恰好抓住百鳥朝鳳衣的一角,再小心往自己身前一拉,百鳥朝鳳衣便落到裴景行的手上。
“多謝了!”裴景行朝著屋內大喊一聲,也不知道是再向那黑灰答謝呢,還是向那藍眼怪物答謝。
藍眼怪物見百鳥朝鳳衣被裴景行奪走,憤怒異常,一氣之下,她用力掙斷綁在她腰間的藤蔓,跌跌撞撞地追了出來!
裴景行的腳程極快,等藍眼怪物出來時,只能看到他小小的一個背影。
而此時,屋中又傳來聲響,原來是佘三夫人的傀儡發現胡女的肉身不見了,正趕出來尋找。
佘三夫人縱然被做成傀儡,本身也是有九百多年修爲的蛇妖,藍眼怪物——也就是原先的胡女——哪裡會是她的對手?
胡女只往前追了沒幾步,便被後來趕上的佘三夫人追上,兩個撕扯在一塊,胡女很快落了下風,被佘三夫人抓住一隻腳的腳踝,拖在地上,重新拖回屋裡。
裴景行拿著百鳥朝鳳衣,原路返回,迎面撞上一個人。
他定睛一看,正是畫皮!
裴景行抽出橫刀,結果還沒出手,畫皮便從他身邊竄過,急急地往後跑去。
怎麼回事?
裴景行不敢大意,握著橫刀往前走——能把畫皮嚇跑的東西,蘇衍還留在那,豈不是很危險?
但是他往前沒走兩步,就看見蘇衍慢慢從黑霧之中走了出來。
裴景行看清蘇衍的臉,大驚道:“蘇衍?”
他眼前的蘇衍,原本一張白淨的臉孔此時爬滿了紅色與黑色的條紋,似乎是遠古的一種圖騰,額頭上兩塊軟骨凸起,活像兩隻角,左眼盡是冰冷的黑色,嘴巴里冒出四顆尖牙,哪裡還是人的模樣?
蘇衍看見來人,卻只能勉強看到一個影子。
“裴景行?”他喃喃喊出這個名字,隨後腳下一軟,倒了下去。
裴景行顧不得其他,衝了上去,把蘇衍抱在懷裡,先上下檢查一番,確定蘇衍沒有受傷後,問道:“怎麼變成這樣子了?”
蘇衍費力地伸出一隻手,指著一個方向:“那裡,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