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皮得意洋洋地走在前面,任由胡女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
胡女憂心忡忡,她自幼耳力極佳,又有父母與雜耍團老闆後天的刻意訓練,一雙耳朵長得異於常人,相隔數丈的低聲細語她也能聽見。
那天在西市,她聽見人羣之中的蘇衍給裴懷玉解釋臺子機關的奧秘,出於好奇就多看了兩眼。蘇衍生得好看,她便記住了。
後來她拜訪曲先生時,聽見屋外有人刻意壓低的綿長的呼吸聲,就多留了一個心眼。結果她在曲先生對面的巷口等了沒多久,就見蘇衍從裡頭翻牆出來,便知道此人多半也是爲了百鳥朝鳳衣而來。
她們部族爲了找到百鳥朝鳳衣,找到回聖地的路,已經苦苦掙扎了三十年,自她出生起,她的命運就已經註定了。如今來到西京,胡女深知自己在西京無親無故,本來已經做好在西京花費數十年,甚至終老西京的準備,卻不料碰到蘇衍。
蘇衍聰明,又與明瑯郡主的兒子裴懷玉有交情,而且和自己一樣,也想得到百鳥朝鳳衣,是胡女眼下能想到的最好的人選。
胡女回去後,和族人們商議,便決定一方面其他族人繼續在西京蒐集百鳥朝鳳衣的線索,另一方面由她專門盯著蘇衍,來一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西域每個部族都有自己的不傳之秘,胡女身懷絕技,蘇衍被跟蹤了這麼些天,竟然到現在都沒發覺胡女的存在。結果現在被胡女捷足先登,與畫皮做了一筆交易,眼看著百鳥朝鳳衣就要到手了。
此時,被騙的蘇衍與裴景行二人,正一路躲避夜叉的巡邏,往“佘三夫人”指的方向走去。
過了一開始的驚訝以後,裴景行已經適應眼前百鬼夜行的景象,一邊和蘇衍並肩而行,一邊商議對策。
“打算怎麼辦?硬搶?還是想辦法偷出來?”
“硬搶是不行的,”蘇衍搖頭,“我在書上看過,畫皮這種惡鬼心狠手辣,詭計多端,總是喜歡用好看的皮囊來欺騙人。佘三夫人是修煉九百多年的蛇妖,性格高傲,她這次要我去替她偷百鳥朝鳳衣,說明畫皮的本事比她還厲害?!?
“那偷?”這個主意才說出口,裴景行又很快否定了,“這也不行。我們還不知道畫皮把百鳥朝鳳衣放在哪,偷都不知道去哪裡偷?!?
蘇衍有些懊惱:“要是剛纔夜叉沒往我們這走,我就能多問問佘三夫人了?!?
裴景行自從認識蘇衍起,後者都是少年老成的模樣,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裴景行有越來越多的機會,能看到蘇衍孩子氣的一面。
雖然現在的確有些不合時宜,但裴景行還是輕笑幾聲:“天無絕人之路,先過去瞧瞧?!?
他們已經快要到鬼市的出口,突然從河邊傳來一陣水聲,隨後一條青色的大蛇蜿蜒上岸,爬上河邊一棵兩人合抱的大樹,粗壯的身體纏繞在樹枝上,蛇頭垂下來,對著蘇衍吐蛇信子。
大蛇口吐人言:“蘇道長,你見到過我三姐麼?”
“佘九郎?”蘇衍認出大蛇的身份,指著剛纔他與裴景行走來的方向,“我們剛剛還見過佘三夫人,沿著河邊走就是了?!?
“河邊?”佘九郎晃著他大大的蛇頭,“可是我剛剛就是從上游一路游下來的,都沒有見過我三姐。我也問過這條河中的水族了,它們都說這兩天沒見過我三姐?!?
蘇衍也感到有些奇怪:“可是剛纔我們的確就是在那裡見到佘三夫人的?!?
裴景行比蘇衍更爲警覺,此時已經察覺到這一人一蛇對話中的不對勁,插嘴問道:“你找佘三夫人很久了麼?”
佘九郎吐著蛇信子,問蘇衍:“嘶,蘇道長,這位是誰?”
“是我的一個朋友,”蘇衍一語帶過,他察覺到佘九郎對裴景行的不信任,就把裴景行的問題重複了一遍,“佘九郎,你這兩天都在找佘三夫人麼?”
“沒錯,”佘九郎回答道,“四天前,三姐突然說想去找畫皮要百鳥朝鳳衣,留下一句話就走了。昨天,她座下的一隻□□精來找我,我才知道三姐到現在都沒有回來。這兩天我一直在西京打聽三姐的下落,但是沒有一個知道的?!?
裴景行又問:“你有去問過畫皮麼?”
佘九郎頗爲不滿地衝著裴景行嘶嘶作響,但還是回答了他的問題:“當然沒有了。你以爲我和你一樣笨麼?三姐是去搶百鳥朝鳳衣的,我要是去找畫皮,豈不是不打自招?”
蘇衍這會兒已經明白過來:“佘九郎,佘三夫人真的是去搶,而不是偷麼?”
“嘶嘶,好你個蘇衍,”佘九郎眼睛發紅,顯然是發怒的前兆,“三姐九百多年的修爲,難道就只知道偷雞摸狗麼?”
轟!
蘇衍只覺得自己的腦袋好像一下子炸開了。
他終於明白剛纔爲什麼面對“佘三夫人”時,自己會有所猶豫了。
雖然蘇衍與佘三夫人接觸不多,但是光憑那幾次的接觸下來,就知道佘三夫人性格急躁,有什麼事情都是直來直去的。
一個如此性格的蛇妖,怎麼可能在對百鳥朝鳳衣產生興趣之後,硬生生拖了那麼多天,最後還要他去偷呢?
佘三夫人不可能知道自己今天要來鬼市,更不可能知道他會帶著裴景行來鬼市,那也就不存在她在河邊特地等著自己這一說。如果自己不來鬼市,佘三夫人豈不是還要繼續等下去,找另一個替死鬼爲她去偷百鳥朝鳳衣?
這實在是說不過去!
聯想起方纔河邊“佘三夫人”笑語盈盈的模樣,蘇衍臉色突變:“佘九郎,如果佘三夫人真的是去搶百鳥朝鳳衣,我們現在要立刻找到畫皮。”
佘九郎晃著蛇頭問:“爲什麼要找畫皮?”
裴景行忍不住開口解釋:“既然佘三夫人是去搶百鳥朝鳳衣,她肯定會和畫皮對上,不管你去不去找畫皮,畫皮都已經知道了。佘三夫人失蹤了四天,畫皮很有可能是最後一個見過她的。你不去找畫皮,你還想找誰?”
佘九郎惱羞成怒:“嘶嘶,我當然知道了!”
他激動之餘,從樹上游走下來,爬到裴景行面前,用尾巴支撐身體,雙眼與裴景行齊平:“嘶嘶,你是哪裡來的鄉下妖怪,不知道西京的規矩麼?你佘爺爺我可是西京的地頭蛇,鄉下妖怪來西京,沒佘爺爺我同意,在西京都呆不了五天!咦?”
蘇衍突然擋在裴景行面前:“佘九郎,佘三夫人很有可能遭遇不測,你還在這裡耍什麼威風?”
佘九郎被蘇衍這麼一說,腦袋一下子垂了下去,話中帶著點哭腔:“我哪裡知道畫皮在哪裡!我都找了兩天了,三姐卻還是下落不明。當年我們九兄妹,除了大哥,我就只有三姐一個親人了?!?
蘇衍和裴景行都明白,佘九郎如今在世的親人,應該只有那位大哥了。
“佘九郎,”蘇衍說道,“我朋友說的沒錯,畫皮很有可能是最後一個見過佘三夫人的,我們必須找到畫皮?!?
“可是你們剛纔不是說,在河邊見過我三姐麼?”佘九郎晃了晃腦袋,把兩行清淚甩掉,“你們纔是最後見過我三姐的。”
蘇衍:“……”
裴景行:“……”
裴景行沒忍住,探頭到蘇衍耳邊,悄聲問:“蛇都這麼笨麼?”
蘇衍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佘九郎,如果我們剛纔見到的佘三夫人是真的,她爲什麼不回自己的洞府呢?”
“因爲……因爲……”佘九郎一連好幾個因爲,卻始終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因爲那不是真的佘三夫人?!迸峋靶刑嫣K衍說道,“真正的佘三夫人,很有可能已經遭遇了不測。”
“不許你這麼說!”佘九郎憤怒地搖著腦袋,“你再敢亂說一句,我就咬死你!”
蘇衍沉下臉來:“佘九郎,既然如此,那你就自己去找佘三夫人吧?!?
說罷,蘇衍拉著裴景行就要走。
“等等!”佘九郎叫住蘇衍,“蘇道長,我想請你替我去找我三姐。”
蘇衍轉過身,看著佘九郎:“你相信我們的話了?”
佘九郎把頭扭向一邊:“總之、總之你幫我找我三姐就是了?!?
蘇衍正因爲被畫皮騙了而後悔,便說:“要找你三姐,首先要找到畫皮。我不知道畫皮在哪裡,你知道麼?”
“我不知道。”佘九郎垂下腦袋,“三姐知道,但是三姐說,畫皮太壞了,不讓我和畫皮玩?!?
蘇衍又說:“那除了佘三夫人,還有誰知道畫皮的下落?”
佘九郎仔細回想了一下:“三姐平時都和黃鼠狼兩姐妹走得近,她們可能知道?!?
“那黃鼠狼兩姐妹在哪?”
“她們住在京郊一個小山坡上,附近有養雞場,說是住在那吃雞方便?!?
蘇衍與裴景行互看一眼,都在彼此眼中露出了失望之色。
還有不到十天的時間,蘇衍想起胳膊上那條紅線,在心中計算著剩餘的時間,對佘九郎說:“佘九郎,如果你想讓我替你找佘三夫人,你必須在明天天黑之前,從黃鼠狼兩姐妹那問到畫皮的下落,知道麼?”
佘九郎點點頭:“我現在就去京郊找她們?!?
說著,他貼著地,嗖的一下竄進草叢裡。
很快,河中驚起陣陣漣漪。
等佘九郎徹底消失不見,蘇衍拔腿就往回跑,裴景行趕緊追上去。
“現在趕回去還來得及麼?”
“不知道?!碧K衍咬住下脣,不再說話。
裴景行知道他心中自責,便不再說話,只是跟著蘇衍往回跑。
讓兩人失望的是,原本那地方早就沒了“佘三夫人”的蹤跡。
蘇衍死死捏住雙拳:“走,去鬼市裡問問?!?
“蘇衍,”裴景行一把拉住他,“你冷靜點?!?
“我很冷靜?!碧K衍深吸一口氣,“畫皮她很有可能知道我也要百鳥朝鳳衣,所以才故意把我引開。如果我現在不追上去,就沒有機會了!”
“那你打算怎麼辦?直接抓著一個鬼問他畫皮的下落?”裴景行反問,“你是個道士,是那些鬼怪天生的剋星,他們會不防著你?現在西京關於百鳥朝鳳衣的謠言四起,你這時候找畫皮,他們不會起疑麼?”
蘇衍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那你打算怎麼辦?”
“你是道士,我可不是?!迸峋靶星嗟匕淹饷媾囊路撓?,交給蘇衍,“他們對我沒有防備,我去試試?!?
“不行!”蘇衍一口否決這個提議,“就算你身上帶著煞氣,鬼市裡鬼氣太重,你抵擋不了的?!?
裴景行甩了甩腰間掛著的桃符:“有你的護身符在,我怕什麼?”
看蘇衍還想說話,裴景行搶先一步:“我問你,畫皮平時除了喜歡收集美女的人皮以外,她還會收集男人的人皮麼?”
“不喜歡,她只喜歡收集美女的人皮。”蘇衍誤以爲裴景行要拿自己當誘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所以你絕對不要以爲自己長得俊俏,畫皮就會看上你?!?
裴景行險些失笑,又問:“那畫皮收集那麼多人皮,有什麼用呢?”
“書上說,畫皮喜歡吃人的心?!碧K衍回想著書上的文字,“所以她會利用皮囊的優勢,勾引那些定力不強的男人,把他們的心挖出來吃了?!?
裴景行又問:“是立刻吃了,還是養一段時間再吃?”
“書上沒說,”蘇衍警覺地看著裴景行,“難道你想勾引畫皮?”
“差不多?!迸峋靶匈u了個關子,“你在這等著,別讓鬼市的人發現了,我去去就來。萬一我落難了,還指望你來救我呢。”
說著,他生怕蘇衍出手阻攔,拔腿就快步往鬼市一處熱鬧的地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