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說裴懷玉性命攸關,裴景行與蘇衍都來不及去猜想爲何國師會知道蘇衍今晚夜宿裴家,急忙跟著道童,上了停在大門口的馬車,焦急地趕過去。
馬車停在宮門前,守衛宮門的羽林衛上前搜查。
道童守在馬車外頭,此時探身起來,對著馬車裡的兩人說道:“國師說,裴公子現在生死不明,等會兒還請裴街使在殿外等候,免得身上的煞氣影響到裴公子。”
裴景行奇道:“國師怎麼知道蘇衍今夜宿在我家,又是怎麼知道我會一起來?”
小道童一笑,嘴邊兩個酒窩煞是可愛:“國師料事如神,這些當然不在話下。”
裴景行討個沒趣,便沒再說話。
今夜負責看守宮門的羽林衛早早得了消息,又見馬車裡還坐著一個裴景行,並沒有爲難這一行人,很快就放行了。
馬車停在殿外,裴景行只能繼續留在馬車裡,習慣性地凝神注意周圍動靜,而蘇衍則被迎上來的兩名打著燈籠的宮人領著,與小道童一塊進入殿內。
進入殿內,一個身著明黃常服的中年男子坐在主座上,神色焦急。
小道童上前恭敬行禮:“小童拜見陛下。啓稟陛下,蘇衍蘇道長帶到。”
皇帝看向蘇衍:“這位就是蘇道長?果然和傳聞中的一樣,年少有爲啊。”
一旁的高澤楷聽出皇帝話中的不悅,出面道:“蘇道友,見到陛下爲何不行禮?”
蘇衍看了眼面色不愉的皇帝,又看了眼一旁的小道童,有樣學樣:“拜見陛下。”
皇帝臉色這纔好看一些:“蘇道長來的正好,來人,去裡面通報,請國師出來。”
不一會兒,國師出來,見到蘇衍,一直陰沉著的一張臉終於稍稍轉晴:“蘇道友,你來得正好。陛下,我先帶蘇道友進去。”
皇帝點點頭:“國師,懷玉就拜託給你了。”
“定不負陛下所託。”國師遞了個眼神給高澤楷,隨後領著蘇衍便進大殿深處。
裴懷玉躺在牀上,上衣已經被脫下,露出常年不見光的潔白胸膛。他胸前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但傷口邊緣露出來的血肉已經盡數發黑,拳頭大小的傷口不見有癒合的跡象。
被女鬼一拳洞穿胸膛,這般重創放在尋常人身上,就算不當場殞命,也拖不了多少時辰。
裴懷玉先得蘇衍幫助,止住出血,隨後又有國師出手,這才替裴懷玉勉強續命。但他的傷口遲遲沒有癒合的跡象,哪怕是國師,也不可能一直鎮住裴懷玉的魂魄。
“蘇道友,裴公子的傷勢你也看見了,”國師不跟蘇衍客套,開門見山,“如今只有借你的血,才能救他一命了。”
“我的血?”蘇衍不解,“我的血能有什麼用?”
蘇衍當然不是吝嗇一兩滴血,只是他總要知道這當中的理由。
國師審視著蘇衍,開口道:“蘇道友不知道麼?那一日你被我師兄打成重傷,生命垂危,即便是我也束手無策。後來親眼見到蘇道友傷口自行癒合,我才知道蘇道友不比常人。你的血,或許真的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功效。”
“……”蘇衍一肚子疑問,他長這麼大,還從來沒聽說過哪個人的血有這種效果。
只是現在裴懷玉的情況實在由不得他想太多,蘇衍只好暫時放下對國師的戒備,直截了當地問:“要我多少血?”
一開始的驚訝過後,國師恢復如初:“我也是頭一次碰見這種情況。這樣吧,不如蘇道友先滴幾滴血在傷口上,咱們看過情況後,再做下一步打算。”
蘇衍也不含糊,戳破食指,將血滴在裴懷玉傷口處。
蘇衍的血一碰到裴懷玉的傷口,立刻被血肉吸收。沒一會兒,傷口邊緣慢慢流出散發著惡臭的黑血。
國師喜道:“起效了,來人,拿銅盆和帕子過來。”
一旁隨侍的道童立刻拿來一個銅盆,手上還拿著幾條幹淨的帕子。他將銅盆放在牀榻邊的踩腳上,用帕子將傷口處的黑血擦淨,一條帕子沾滿了黑血,就扔進銅盆裡,再換一條帕子繼續擦。
如此反覆幾次,裴懷玉的血肉總算由黑轉紅,只是依舊夾雜著一些污血。
這次不用國師開口,蘇衍又滴了幾滴血上去。
當傷口處的黑血流盡,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本來拳頭大小的傷口,竟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癒合,要不是胸口有一塊皮膚的顏色與周圍的不同,根本看不出這裡原本有傷。
國師看蘇衍驚訝的模樣,問道:“蘇道友不知道自己的血有這功效?”
蘇衍搖搖頭:“從未聽說過。”
國師沉吟片刻,將當日的情形詳細描述給蘇衍聽,又問:“裴街使也不曾與蘇道友說過?”
蘇衍奇怪地看了國師一眼:“沒有。”
國師淡淡一笑:“不管怎樣,裴公子無恙便好。”
這時,躺在牀上的裴懷玉發出一聲悶哼,掙扎著喊道:“蘇道長快跑!”
他記憶的最後,是自己伏在地上,隱約聽到蘇衍的聲音。
這裡是黃泉,正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哪怕是蘇道長,說不定也不是那些女鬼的對手。自己遭此重創,眼看是活不成了,但蘇道長還有搏命的機會,自己可不能再拖後腿了!
國師聽了,笑出聲來:“懷玉這孩子,雖然是有些吊兒郎當,又沒有毅力,但是一顆心卻是真的。”
蘇衍看了國師一眼,沒說話。
國師也頗有自知之明,讓小道童將銅盆端出去,又說:“陛下還在前面等候,就勞煩蘇道友在此照看,我先出去稟報聖上。”
前殿的皇帝聽說裴懷玉無礙,長長地出了口氣:“多謝國師了。若是懷玉有什麼不測,我無法向列祖列宗交代。”
國師躬身道:“陛下多慮了。”
皇帝看了眼旁邊的內監,後者會意,領著衆人退下。
等殿中沒有第三人,皇帝才低聲問道:“國師,那具白骨可還在?”
國師答道:“白骨仍在。”
皇帝見他沒有猶豫,這才放心:“先人的作爲,朕身爲後輩不敢置評。當年若非武帝當機立斷,也就沒有今日我大周王朝長達五百年的基業。朕唯一能做的,就是對懷玉這孩子再好一些。”
國師一笑:“陛下宅心仁厚,武帝泉下有知,也該欣慰了。”
皇帝疲憊地點點頭:“忙了一晚上,辛苦你了。懷玉既然無事,我拜託國師的另一件事,還請國師多多費心。”
國師聞言,收斂了笑容,恭敬地答道:“還請陛下安心,我一定會將百鳥朝鳳衣奉給陛下。”
皇帝深深地看了國師一眼,起身道:“既然如此,那朕就靜候佳音了。”
“恭送陛下。”
就在裴懷玉進宮的那天,曲先生被家僕發現懸樑家中,並在牆上留下八個血字——百鳥朝鳳,潛龍歸海。
廢太子一案過去三十年,當年的垂髫小兒如今已過了而立之年,但一聽到廢太子三個字,依舊寒噤。
西京百姓生在天子腳下,消息靈通,沒一會兒,曲先生的身份便被人給挖出來了。而正因爲他的身份,才使得他留下的八個血字顯得與衆不同。
百鳥朝鳳,大家都猜測應該是指當年先帝賜給廢太子的百鳥朝鳳衣。傳聞這百鳥朝鳳衣歷時半年才完成,光華奪目,堪比傳說中無縫的□□,只可惜當年廢太子得到之後,愛若珍寶,從未將它展示給他人看過。
至於潛龍歸海,潛龍,難道是指廢太子血脈?可是當年先帝下旨,將廢太子妻妾子女盡數坑殺,一個不留,廢太子的血脈又如何流下來呢?
百姓的創造力總是無窮的,不到半天的時間,西京的大街小巷就全是各色傳言。
有的說當年先帝念著先後舊情,到底還是留下了廢太子最小的女兒,將她寄養在尋常人家。卻不想有一年廢太子舊部找上門,將幼女擄走,精心撫養,就等著有一天奪回本該屬於廢太子的皇位。
也有的說是廢太子死後,戾氣經久不散,逐漸化爲怨靈,正潛伏在西京某個角落,等待著時機的到來。曲先生懸樑自盡,其實是被廢太子戾氣所殺。
還有的說當年廢太子有膽子舉兵謀反,是因爲他偷偷養了三十萬私兵。養兵的開銷極大,廢太子又是哪裡來的錢財呢?原來是廢太子無意間得到一處寶藏,裡面金銀珠寶取之不竭,這才讓他有這等財力,來支持自己的三十萬私兵。後來廢太子兵敗,他的寶藏收在一處秘密的地方,只有找到百鳥朝鳳衣,才能得到線索。
其他還有林林總總不下三十種說法,每個人在聽完別人說的以後,都會往裡面添一些自己的見解,再給另一羣人講。
潛龍歸海,不管這潛龍是廢太子的怨靈也好,還是留下來的血脈也好,既然要歸海了,那就是大展神威的時刻。
傳言進了皇帝耳朵裡,雖然還不至於坐立不安,但還是有些擔心。偏偏裴懷玉這時候在皇傢俬庫裡誤入黃泉,更加讓皇帝擔心這當中是否有怨靈作祟。
三十年前,他也只有十歲出頭,廢太子死後,太子府被查抄,那件百鳥朝鳳衣的去向他不得而知。
一方面,他命心腹內監帶人去存放廢太子遺物的無樑殿中尋找百鳥朝鳳衣;另一方面,他又讓國師替他尋找百鳥朝鳳衣的下落——當年事態緊張,原本記錄著太子府查抄出來的珍寶的冊子已經丟失,誰也不知道無樑殿中擺著的無數箱子裡,到底有沒有百鳥朝鳳衣。
正所謂法不責衆,當整個西京都在蔓延廢太子傳言時,皇帝反而不好隨便發作了。不過他也不擔心,如今有國師坐鎮西京,裴懷玉又已甦醒,只要找到百鳥朝鳳衣,又何懼連存在與否都還不曾確認的廢太子一脈?
後殿裡,裴懷玉費力地睜開雙眼,發現自己躺在柔軟的牀上,一時愣神。
“蘇道長?”看見一旁站著的蘇衍,裴懷玉驚訝得不得了,“我們這是在哪裡?都死了麼?”
“……”蘇衍半響纔開口,“沒有,這裡是皇宮。”
“是蘇道長你救了我!”裴懷玉激動地說,“蘇道長,這是你第二次救我了!”
“嗯。”蘇衍應了一聲,“你醒了就好。”
“等等,我之前不是在黃泉麼?”裴懷玉慢慢想起先前的事情,神情激動,“蘇道長,我知道百鳥朝鳳衣在哪裡了!”
蘇衍眉毛一挑,右手捏訣,唸了幾句咒語,確保兩人的對話不會傳到外面,這才說道:“慢慢說。”
“百鳥朝鳳衣在畫皮那裡。”裴懷玉回憶著那三個女鬼的對話,“我偷聽到黃泉口的三個女鬼交談,她們說黃泉新進一個鬼,是當年畫百鳥朝鳳衣的人。後來,也是她們親口和我說的,百鳥朝鳳衣由畫皮收著。蘇道長,畫皮是什麼東西?”
“是一種妖怪。”蘇衍聽到裴懷玉說起黃泉新進的鬼,知道那就是曲先生。
那一日他偷聽了曲先生與胡女的對話,本來還打算找個機會登門拜訪,試試看能不能從曲先生那瞭解百鳥朝鳳衣的事情,卻不想他走後半日,曲先生便自盡在家中了。
可見百鳥朝鳳衣並不是什麼好東西。
“這件事,你不要和別人說起。”蘇衍謹慎地交代裴懷玉,“你傷勢未愈,好好在家休息,那邊我自己去找。”
裴懷玉也知道自己現在這樣子,硬要跟著也是添亂,連忙點頭:“蘇道長放心,我一定不會告訴別人的。”
等蘇衍從殿裡出來,早在馬車上坐得不耐煩的裴景行迎了上去。
“怎麼樣?”
蘇衍向來沒什麼波瀾的眼睛裡透著一股喜色:“裴懷玉沒事了。”
等上了馬車,蘇衍才悄悄附耳:“百鳥朝鳳衣被畫皮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