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音?
裴景行想起來了,這個寶音就是沈紅英的婢女,也是當時“半臉鬼”殺害的第一個人。不過當時是上官府的其他下人說看見寶音被“半臉鬼”殺害的,如今想來,怕是不能作數。
沈放鶴扶著一旁的桌子,顫抖著問道:“寶音、寶音你怎麼在這?你快告訴我們,紅兒她到底怎麼了?”
寶音沒有說話,而是緩緩地轉過身體,雙目赤紅,死死盯著蘇衍。
與此同時,那顆琉璃子中緩緩飄起數道黑煙,停在半空,凝成一個個骷髏的模樣。這些骷髏空洞的眼眶裡飄起瑩瑩綠火,齊齊望著蘇衍,陣陣陰風從他們身體裡吹來,叫屋中衆人凍得渾身發抖。
而原本束縛他們的琉璃子,已經碎成粉末。
蘇衍心道一聲不好,他迅速撕下衣服的衣角,將其餘的琉璃子全部收好,匆忙間打了一個死結,再扔進腰間掛著的錦囊裡。隨後,他拿出四道符紙,口中唸唸有詞,同時將這四道符紙打向屋中的四個角落。
做完這一切,蘇衍撿起地上的長劍,扭頭便衝出屋子。
骷髏與寶音同時發出一聲淒厲的叫聲,數鬼同哭,饒是屋中有符紙護佑,屋中衆人還是感覺到一股股冰冷的寒意自心底升起。
眼看寶音與骷髏們追了出去,裴景行趕緊拿著龍首虎牙槍追了出去。
前面空曠的院子裡,蘇衍一手持劍,一手捏了一個劍訣,咒語已經唸到尾聲:“……巨天猛獸,制伏五兵。五天魔鬼,亡身滅形。所在之處,萬神奉迎。急急如律令。”
原本還張牙舞爪朝著蘇衍撲過去的骷髏們止住了腳步,整副骨架開始劇烈地打顫,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他們彷彿是被什麼東西給纏住了,雙腳死死釘在地上,整個身體不死心地向前傾斜,雙手努力向前抓。
但這只是一瞬間的事情,緊隨其後的裴景行還來不及鬆口氣,這些骷髏眼洞中的綠火騰地一下竄起,很快包裹住整一個頭顱。
蘇衍見狀,警惕地向後退了三步,左手手腕翻轉,掏出一張符紙來,正氣凜然地看著衆多骷髏,以及骷髏中間的寶音的魂魄。
蘇衍將符紙按在劍柄,自劍柄拂至劍尖,口中念道:“太上老君教我殺鬼,與我神方。上呼玉女,收攝不祥。登山石裂,佩帶印章。頭戴華蓋,足躡魁罡,左扶六甲,右衛六丁。前有黃神,後有越章。神師殺伐,不避豪強,先殺惡鬼,後斬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當?急急如律令。”
蘇衍的殺鬼咒念至中途,符紙無火自燃,蘇衍卻視若無物,任由符紙在自己手中燃燒。他將燃燒著的符紙一直抹到劍尖,隨後手腕一轉,符紙燃盡後的黑灰盡數到了蘇衍手中。
蘇衍將手中黑灰向前灑出,口中大喝一聲,這些黑灰竟然在空中團成一個黑球!
黑球不斷擴大,無數黑灰擋在了蘇衍與骷髏之間,將蘇衍完全擋在其後。
骷髏們見到這些黑灰,當中半數頭顱上的綠火一下子全數縮回進眼洞裡,似乎萌生了退意。但以寶音爲首的鬼們張開嘴,發出怒吼聲,其中一個包裹住頭顱的詭異綠火更是蔓延至上半身,他乾脆直接扯下自己右手尺骨,朝著那團阻擋自己的黑灰扔去!
黑灰猶如活物,以一點爲圓心,快速旋轉,那原本應該衝破黑灰打中蘇衍的尺骨就這麼被黑灰給吸了進去。
尺骨消失在黑灰之中,那骷髏發出一聲痛苦的哀嚎,周圍的骷髏隨之一起痛哭!
蘇衍左手迅速掐了一個伏魔訣,大喝道:“疾!”
黑灰迅速分流成數條,朝著那些骷髏攻去!
寶音眼角流出血淚,雙手一左一右抓住兩具骷髏,竟是將這兩具骷髏當做盾牌,生生擋住黑灰的攻擊,朝著蘇衍衝了過來!
蘇衍沒有躲避,反而不慌不忙捏了一個伏魔訣,右手長劍送出:“吾知汝名,急去千里,急急如律令!”
蘇衍長劍劍尖冒出一道華光,直直刺向寶音!
寶音發出一聲淒厲慘叫,兩具骷髏已被華光洞穿,齊齊倒地。華光刺穿骷髏後,又刺穿了寶音的胸口,她已是魂魄,不該流血,所以胸前只留下一個碗口大的傷口。
蘇衍成功制住寶音,尚還來不及高興,突然感覺腰間發出一聲劇烈的爆炸聲,錦囊中的琉璃子竟然紛紛自爆!
這些琉璃子中還來不及被煉化的魂魄全數逃了出來,他們有的只剩下大半個頭顱,露出一層血紅血紅的頭皮,有的還殘餘著大半條蛇的骨架,血肉間佈滿了白色的蠕蟲,還有的甚至內臟流了一地,拖著大半條舌頭在外邊。
這些魂魄面無表情地將蘇衍圍在中間。他們眼中燃著熒熒綠火,這些綠火被他們心中對蘇衍的怨恨燒得旺盛,晃得蘇衍不由自主地流下兩行血淚來。
他感覺到心頭有一把火在燒,燒的他滿身的血液沸騰起來,撕裂血肉,穿透皮膚,爭先恐後從身體裡噴涌而出。
自己是要死了麼?
蘇衍一直堅定的心產生了一道裂痕,手中長劍應聲落地,雙腿一軟,竟忍不住向後倒去。
就在蘇衍鬥志快要熄滅之時,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猛虎一般的吼叫,龍首虎牙槍帶起的勁風擦過蘇衍,直直刺入蘇衍面前那具大蛇骨架之中!
“蘇衍,你在做什麼?等死麼?”
是啊,自己在做什麼?
蘇衍腦海中晃過無數個念頭,他看著眼前形形色色的鬼魂,只覺得自己彷彿是做了一場千年的大夢。
是鬼,那便該收!
蘇衍撿起地上的長劍,一把將裴景行推開,拿出最後僅剩的兩顆琉璃子,大吼道:“收!”
琉璃子應聲綻開萬丈光華,一時間晃得院子裡所有人睜不開眼。
蘇衍這次是拼死一搏,他手中的琉璃子快速吸收著他的力量,臉上因爲自身力量迅速消耗而逐漸出現數道傷痕。但蘇衍沒有退縮,他甚至沒有眨眼,他堅定地看著面前的無數倉皇失措的鬼魂,看著他們無法承受住琉璃子發出的光芒,哀嚎著、尖叫著、哭泣著,再一次被收進琉璃子裡!
眼看著寶音也要被吸進琉璃子時,蘇衍突然手腕一翻,五指合攏,將琉璃子收在手心裡,也恰好將寶音擋在外頭。
蘇衍轉頭,慘兮兮地朝著裴景行擠出一絲笑容:“這個留給你。”
裴景行心裡頭不是滋味,看著蘇衍這一抹快要消失的笑容,竟是比看到蘇衍哭還難受。
他明白蘇衍的好意,上前扶住蘇衍,“多謝。”
蘇衍還想說話,但他已經耗盡全身的氣力,此時要不是有裴景行扶著他,怕是站都站不穩了。
就在此時,突然院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裴景行趕緊將蘇衍護到身後,提著龍首虎牙槍迎敵。
“沈將軍?”帶頭的人讓裴景行大吃一驚,“沈將軍怎麼來了?”
“我已經聽說此事了,”沈從簡走到裴景行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裴街使,這些天辛苦你了,接下來就交給我吧。”
“可是這案子還沒有破。”裴景行不解,他與蘇衍努力了那麼久,險些連命都折損在這,哪裡能那麼簡單就罷手?
沈從簡背對衆人,朝裴景行使了個眼色:“已經破了,接下來就交給我。裴街使,這位小道長傷得那麼重,你先帶他去醫館治傷吧。”
先前事態緊急,裴景行顧不得去看蘇衍,現在只是瞧了一眼,他就臉色大變。
蘇衍渾身上下就沒有完好的地方,道袍破了好幾處,露出裡面血肉模糊的傷口來。他一身的血腥氣,肌膚相接的部位燙得驚人,臉又紅又漲,身上也不知道是血還是汗,亦或是兩者都有。
“快點送太玄觀!”高澤楷不知什麼時候從後頭冒了出來,“他這樣子,怕是要走火入魔了!快,上官府外有我的馬車,你快點送他去太玄觀,太玄觀的周予一道長或許能剋制住他體內的煞氣!”
裴景行無暇與高澤楷計較,更無暇去探究沈從簡突然前來的目的,他半抱著蘇衍,將他在馬車裡安置好,親自架著馬車往太玄觀駛去。
此時已經臨近宵禁,大多數人都回到自己家所在的坊中,坊外的路上行人鮮少。
馬車在路上發出圪當聲,讓裴景行一顆心愈發煎熬。他心急如焚,恨不得自己長了一雙翅膀,好抱著蘇衍越過重重高牆,直接飛到太玄觀。
“蘇衍,蘇衍你沒事吧?”或許是高澤楷的話把裴景行給嚇到了,他生怕蘇衍路上會出什麼岔子,時不時就要喊兩句。
蘇衍渾身發熱,一顆心卻是如墜冰窖。這一冷一熱,一內一外,兩相刺激下,蘇衍原本就不怎麼清醒的神智愈發混亂。他的眼前一會兒是臨下山時山中師父的囑託,一會兒是被收進琉璃子中的那些鬼魂面無表情的臉,一會兒又是裴景行焦急的樣子,間或還有一個看不清臉的女人,在遠遠地看著他。
蘇衍發出難忍的嗚咽聲,下意識地彎曲雙膝,雙手環抱住膝蓋,頭靠在膝蓋上,如同一頭受傷的小獸,徒勞地尋求庇護之所。
裴景行聽見馬車裡傳來的嗚咽聲,稍稍安心之餘,反而更加焦急起來。
就在他奮力驅使馬車時,前方遠處突然出現兩個人影。
“閃開!”裴景行大吼一聲。
周朝的馬車車輪間距、大小都是固定的,大道上都有車轍,行人們看到馬車遠遠來了,都會避讓出這塊地方。
可這兩個人卻不閃不避,恰好站在馬車行駛的前方。
裴景行怒極,大聲喊道:“金吾衛辦案,閒人速速避讓!”
那兩個人影卻是紋絲未動。
等離得近了,拉著馬車的四匹馬突然焦躁起來,左邊那匹更是拼命想要掙脫繮繩。裴景行心中警覺,右手死死拉住繮繩,左手拿起身邊的龍首虎牙槍,打在左邊那匹暴躁的馬身上,馬車這才安穩下來。
來者不善。
就在裴景行打算靠近後乾脆用龍首虎牙槍將兩人打到一旁時,他看清了兩人的長相——其中一人缺了左耳,不是那姓萬的道士又是誰!
裴景行趕緊拉住套在馬上的繮繩,四匹馬又奔了數步,才勉強止住。
萬道士看著不遠處的馬車,朝著馬車上提著龍首虎牙槍一臉戒備的裴景行露出一口白牙:“裴街使,咱們又見面了。”
裴景行不答話,一雙虎目牢牢盯著面前的兩人。而他面前的四匹馬,急躁地不停在原地嘶鳴,打著響鼻。
萬道士也不惱,伸手在虛空中做了一個抓握的手勢,原本焦躁不安的馬兒們立刻安靜下來,雙眼漆黑,站在原地,猶如一尊尊泥塑。
萬道士繼續笑著說道:“辛苦裴街使了,小蘇道長情勢危急,撐不到太玄觀了,不如就交給我吧。”
“別做夢了!”裴景行知道以自己的本事,是不可能簡簡單單架著馬車衝破眼前兩人的。一開始的驚訝散去之後,他重新恢復冷靜,趁機打量著眼前的兩人,心中計算著該如何突圍。
“殺了我的惡僵,捉了我的豔鬼,裴街使與小蘇道長不愧是人中龍鳳,著實叫我佩服。”萬道士彷彿識破了他的打算,不再給他時間,一聲令下,他身後的年輕人便如鬼魅一般,欺身上前,手中突然出現一把銅尺,直襲裴景行!
裴景行身後就是馬車,馬車裡還躺著一個重傷未愈的蘇衍,他如何能讓這年輕人得手?
他唰得一下跳下馬車,舉起手中的龍首虎牙槍,藉著□□的優勢,一挑一撥,將年輕人手中的銅尺打偏。
但這年輕人卻不慌不忙,整個身體就像是沒有骨頭一般,腰扭出一個詭異的弧形,竟是讓裴景行緊隨其後的一槍落空。
銅尺又一次朝著裴景行襲來,這一次那年輕人竟像是提前知道裴景行的攻勢,手幾乎彎成一個半圓,又一次讓裴景行的攻勢落空!
啪!
銅尺打在裴景行身上,腰間兩寸皮肉隔著布甲被打得生疼,肋骨隱隱作痛,逼得裴景行不得不倒退兩步。
兩人就這麼你來我往鬥了數十招,裴景行身上掛彩了,那年輕人也是鼻青臉腫,沒討到什麼好處。
裴景行與這年輕人纏鬥到現在,屢屢絕殺無法得手,反而沒有先前的焦急了。
他發現這年輕人雖然身體柔韌,不似常人,但他並不像之前遇到的惡僵,那已經是隻能用匪夷所思來形容了。
既然是人,那就不可能沒有破綻!
思及此處,原本裴景行焦慮的心反而冷靜下來,一邊躲避年輕人的攻勢,一邊尋找對手的破綻。
裴景行長嘯一聲,龍首虎牙槍直直朝著年輕人握著銅尺的右手打去!
這本是裴景行攻擊年輕人的第一招,先前見此招落空,且年輕人的身手不同凡人,他便再也沒有用過這無異於自尋死路的一招了。
原本冷漠的年輕人見裴景行竟然出此昏招,心中得意,臉上難得露出喜色。他右手劃出一個弧形,恰好躲過裴景行的攻勢,手中銅尺發出呼呼的呼嘯聲,身體貼著龍首虎牙槍向著裴景行劃去。
結果他還沒來得及高興太久,裴景行手腕一翻,手中□□隨即抖出點點寒星,那龍首虎牙槍貼著他的右手,一翻一挑,他的右手就在槍身上繞了一圈,牢牢纏在其上。
年輕人暗叫一聲不好,正打算脫身,結果裴景行趁勢迅速抖動龍首虎牙槍,年輕人來不及後退,身體不由自主地在槍身上纏繞數圈,整個人被拉得老長。
“裴街使身手果然不凡,老道佩服。”一旁觀戰的萬道士眼見年輕人落敗,拍手讚道。
他擡起右腳,只是往前邁了一步,卻出現在了馬車前!
眼看蘇衍有危險,裴景行左手抽出橫刀,便要去攔!
萬道士只是輕輕推出左手,裴景行便覺得有一股巨大的推力迎面而來,他承受不住,連人帶槍刀一塊兒被擊飛到路邊的高牆上!
本被纏在槍身上的年輕人趁機脫身,手中銅尺對著裴景行的天靈蓋就要打下!
萬道士掀開馬車簾子,笑著對裡頭說道:“小蘇道長,何不下車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