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麼東西?”看著被倒在地上,被老黃狗咬住半個腦袋,還時不時抽搐的豔鬼,裴景行轉頭問蘇衍。
豔鬼已經不復先前的豔麗,她的身體暴露在陽光之下,如同人置身於烈火之中,渾身的皮膚都在起泡,露出來的那些白色骨刺逐漸顯現出大大小小無數裂縫,一張臉如同融化的蠟油,不停變化出各種模樣。
“是豔鬼。”蘇衍收回琉璃子,拿出先前用過的紅繩,不管豔鬼如何掙扎,直接在豔鬼的脖子上綁了一圈。
說來也奇怪,紅繩綁在豔鬼的脖子上,豔鬼竟然不掙扎了,而那些起泡的皮膚、龜裂的骨刺,以及融化的臉龐,也漸漸恢復成原本的模樣。
李老道見狀,吹了記口哨,老黃狗這才鬆開嘴,屁顛屁顛跑回李老道的懷裡,又變成夾著尾巴的倒黴樣子,完全沒有之前咬住豔鬼時的威風凜凜。
裴景行努力控制自己眼角的餘光,儘可能不去看倒在地上的豔鬼,對著李老道說道:“李老道,當初你收的‘半臉鬼’又跑出來了,隨我走一趟吧。”
李老道聽了,眉開眼笑:“當然,當然。”
“至於這東西,”裴景行看向蘇衍,“你能把這個豔鬼帶回國師府麼?交給高澤楷,讓他來審問。”
蘇衍點點頭:“可以。”
就在衆人要動身時,突然聽到從前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裴景行雙手持槍,擋在蘇衍等人面前迎敵。
結果那人出現在衆人面前,雙方都愣住了。
“你們沒事?”跑來後院的正是高澤楷,只見他道袍的左肩掛了下來,領口也不整齊,頭髮隨便一紮,連個冠都沒有。
“沒事了。”裴景行見來者是高澤楷,乾脆往旁邊走兩步,露出原本擋在他身後的蘇衍與豔鬼。
“這是豔鬼?”高澤楷看清蘇衍紅繩綁著的鬼,皺眉道,“你們怎麼遇上的?”
“此地不宜久留,”裴景行並沒有回答,催促道,“先回去再說。”
李老道之前扭了腳,加上豔鬼不能明晃晃地拴在馬屁股後面,裴景行讓武侯去喊了一輛馬車,把蘇衍、高澤楷和李老道、豔鬼都塞了進去。他讓隨高澤楷一塊來的道童駕駛馬車,自己則跟著進了馬車裡頭。
豔鬼被紅繩綁著,對外界的一切都感知不到,這會兒高澤楷嫌她佔地方,乾脆把她拎到角落裡頭。
裴景行坐下,看著面前抱著老黃狗假寐的李老道,問道:“李老道,當初你是怎麼知道‘半臉鬼’另有隱情的?”
李老道露出一口黃牙:“裴街使在說什麼,老道怎麼聽不懂呢?”
裴景行皺起眉頭,問道:“‘半臉鬼’不是該死之人,尋常捉鬼的法子對她沒用。你一擊成功,莫非是有人事先告訴過你?”
李老道一愣:“你知道了?”
高澤楷在一旁敲邊鼓:“鬼都捉到了,還能騙你不成?你要是識趣,就早些坦白,說不定裴街使還能網開一面。”
李老道閉上眼,一手在老黃狗身上捋了幾把,嘆了口氣,這才說道:“不是我不想坦白,只是上官少卿那樣的人物,哪裡是我們這些普通老百姓敢得罪的呢。”
裴景行許諾道:“你放心,這案子到了金吾衛手上,就不是上官雲可以插手的了。”
李老道卻是嘿嘿一笑:“裴街使,你還年輕,有些事情可不是金吾衛能夠管的。”
裴景行不悅:“你不肯說?”
“肯,當然肯了,”李老道點頭道,“老道現在就是多活一天賺一天,今天要不是遇上裴街使和這位小道友,怕是早就命喪黃泉了。”
“那天我照例在平康坊坑蒙拐騙,結果有個人找到了我,說是上官少卿大人家裡鬧鬼,請我去瞧瞧。其實鬧鬼這種事情,多半是人自己心裡有鬼,並不是真的鬧鬼。那人又說上官少卿今天陪夫人去廟裡進香,讓我明天去上官府,還拿出一支鳳釵,權當做是定款。我正愁飯前沒著落呢,就收下,當天我能上就去柳老鴇那裡要了桌酒菜。第二天我按照上官家僕所指的方向,去了上官府。上官少卿見了我,說前些日子那個‘半臉鬼’出現在自家院子裡,把上官夫人嚇壞了,他聽聞我的大名,想請我替上官夫人驅邪。我琢磨著鳳釵都拿了,就算裝模作樣,也要把戲給做足了。正巧我行頭都帶著,就讓人在上官府的後院裡開壇做法。只是沒想到,我還真發現上官府後院有邪祟。那邪祟很是奇怪,若隱若現,好像是附在誰的身上。我只想著快點拿錢走人,就沒聲張,結果上官雲那混蛋沒有給我錢,反而說‘半臉鬼’一直逍遙法外,令他夫人寢食難安,要讓我把‘半臉鬼’給抓起來。”
“所以你就去抓了?”
“哪能呢,”李老道一點都不害臊,自曝家底,“我就是靠點小把戲混碗飯吃,哪裡還會真的去捉鬼。本來我想著要不就走了吧,離開西京,他上官少卿再有權有勢,也不能追我到天涯海角不是。可是我轉念一想,那鳳釵還抵押在柳老鴇那呢,這一個銅板都沒到手,真要離開西京,我上哪混飯吃去?那上官少卿也是大方,直接留我在上官府上住著,結果沒過兩天,還沒等我想出脫身的方法來呢,上官少卿就給了我幾件東西,說是早前有個道士留下來的,讓我看看能不能用。”
“什麼東西?”裴景行問道,“難道是剋制‘半臉鬼’的東西?”
“裴街使果然是聰慧過人,”李老道豎起大拇指,臉不紅氣不喘地奉承道,“正如裴街使所說的,那些東西我看了一會兒,就琢磨過來了。呦呵,這上官少卿平時看著不顯山不漏水的,原來還是個中好手哩。不過裴街使或許不知道,不少法器、咒語很有可能會反噬施法者,我擔心自己被上官少卿擺了一道,特地悄悄向上官府的幾個僕人打聽了,結果據說大半年前還真有幾個修道士打扮的人在上官府上住過一段時間,其中一個缺了左邊耳朵,右手只剩下三根手指,一看就不是什麼善茬。”
說到最後,一直沒說話的高澤楷突然開口問道:“這個人可是姓萬?”
“這我就不知道了,”李老道搖頭道,“我擔心露出馬腳,都是旁敲側擊問的人,沒有問那麼細。”
高澤楷面露失望之色:“你繼續說。”
李老道便繼續說道:“我後來便仔細鑽研了上官少卿給我的那些東西,發現這些東西雖然不會反噬施法者,但是都很奇怪,與平時所用的咒術法器都不一樣。不過上官少卿的事情哪裡是我敢過問的,老道就指望著矇混過關,拿錢走人。”
裴景行問他:“捉了‘半臉鬼’之後,你說要拿去煉化,是交給上官雲了麼?”
“正是,”李老道點頭道,“上官少卿說他家夫人受了驚,從孃家陪過來伺候了她十幾年的貼身丫鬟也被‘半臉鬼’給殺了,一定要將這‘半臉鬼’魂飛魄散才能解了心頭恨。我把‘半臉鬼’交給上官少卿,第二天一大早就拿了錢走了。先去西京外頭晃悠了一圈,再喬裝打扮重新回西京來。”
“你知道有人要殺你?”裴景行敏銳地察覺出李老道這一看似多餘的舉動,“今天埋伏的人是上官雲的人麼?”
“這我就不知道了,”李老道逃過一劫,閉著眼睛搖頭晃腦,“進了國師府,那些鬼怪可就拿我沒轍了。”
這會兒高澤楷總算有機會問起豔鬼的事情:“你們怎麼碰上這個豔鬼的?”
蘇衍不善言辭,此時被馬晃悠得都快睡著了,依舊是李老道把事情說了一遍。當然了,對於他是如何不受豔鬼的誘惑,又是如何力挽狂瀾的英勇事蹟,李老道一點都沒保留,大半的時間都花在這上了。
“那裴街使呢?”聽見裴景行離奇失蹤了一段時間,高澤楷皺眉問道,“你碰上什麼了?”
裴景行簡短地把自己的遭遇說了一遍,重點放在那個詭異的對手身上。
“是惡僵,”高澤楷跟著國師十幾年,雖然沒有親眼見過,卻在一本古書上見過類似的描述,“聽說這邪門的東西是用快死的小孩培養而成,人死後三魂七魄離體,他們就把小孩的魂魄分成兩半,只留下屍狗這一魄,剩餘的魂魄封進法器裡。這樣一來,小孩的身體還會長大,而且可以向著他們想要的方向去長。比如你想要個圓桶一樣的,就把這個小孩塞進圓桶裡,想要柱子一樣的,就塞進柱子裡。然後,他們再用一些特殊的秘藥和方法,將小孩的屍體煉爲惡僵。惡僵的身體很柔軟,他們可以隨意抽取出身體裡的任何一根骨頭作爲武器,所以防不勝防。”
說到這,高澤楷突然話鋒一轉,看著裴景行告誡道:“你碰到的這個惡僵,手段狠毒,武藝高強,肯定是花了許多心血才培養得來的。那人失了惡僵,想必恨你入骨,這段時間你還是小心些。”
裴景行冷笑一聲:“來便來,沒什麼可怕的。惡狗都打了,主人照打不誤!”說完,他還擡起手中的龍首虎牙槍,敲在馬車上。
雖然對裴景行來說這只是輕輕地敲一下,表達自己的立場,但他也不想想龍首虎牙槍的分量,只是苦了這輛裝了四個人一個鬼的馬車。
馬車遭受此擊,一瞬間往裴景行方向傾斜,本坐在他身邊迷迷糊糊睡得正香的蘇衍一時不備,順勢滑到裴景行身上,被他身上的盔甲磕了個正著。
蘇衍正睡得舒坦,突然感覺到眼前一片灰暗暗的視線中炸開了白光。他一個激靈,立刻醒了過來,就感覺到臉頰上貼上了一片溫熱。
正是裴景行。
蘇衍的年紀與裴懷玉相仿,見慣了裴懷玉跳脫的行徑,現在突然出現一個少年老成的蘇衍,本領高超卻又透著一股他多年未見的天然,即便裴景行刻意疏遠道士和尚這樣的人物,也忍不住把蘇衍當成一個弟弟來對待。
只是裴景行的手剛貼上去沒一會兒,就後悔了。西京世家子弟,無論本性如何,在不熟悉的外人面前總要擺擺樣子。裴景行跟隨自己的心意行動,此刻卻又擔心起蘇衍是否會反感。
他趕緊放下貼著蘇衍臉頰的手,有些窘迫地問道:“沒事吧?”
蘇衍瞌睡還沒完全醒,大力搓了搓自己的臉,搖搖頭。
李老道這會兒已經抱著老黃狗呼呼大睡了,他身邊的高澤楷也不說話,饒有興致地看著裴景行難得露出來的窘態。
倒是蘇衍並不在意,這樣的磕磕絆絆與他在山中的修行來比實在是不值一提,隨便搓了兩把,就放開不管了。
馬車很快到了國師府,幾個小道童一早就候在門口了。
蘇衍沒有意見,豔鬼就暫時留在國師府,門上貼有國師親筆寫的符紙,留下四個道童看守。李老道雖然是被上官雲脅迫,但他身上的罪名還沒有洗刷,疑點依舊很多,裴景行擔心之前宅子裡襲擊他們的人還會再度出手,秉著一事不勞二主,不管高澤楷如何跳腳,也留在了國師府中。
高澤楷在心裡把裴景行從裡到外罵痛快了,這才說起正事:“那個‘半臉鬼’身上還有蹊蹺,你們隨我來,看了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