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景行不敢耽擱,他讓蘇衍伏在自己背上,又拿上百鳥朝鳳衣,朝著蘇衍指著的方向走去。
兩邊的樹木迅速減少,踩著的草地也逐漸被荒蕪所取代,前方所見,皆是白茫茫的一片,裴景行分辨不出前後左右,也沒有了上下的概念。
裴景行卻沒有猶豫,他相信蘇衍,堅定地往前邁出一步。緊接著,他感覺到自己一腳踩在一塊軟濘的地上,眼前的白霧散去,裴景行發現自己正站在那棵桐樹前。
出來了?
裴景行來不及高興,背上的蘇衍還昏迷不醒,裴景行在道法一事上實在是門外漢,眼下蘇衍這般異狀,裴景行只能趕去太玄觀,向周予一道長求助了。
“你們碰到什麼了?”周予一見到蘇衍的樣子,兩道劍眉難得皺在一塊,原本和善的面孔一瞬間閃過難以言明的情感。
“是畫皮。”裴景行刻意略過百鳥朝鳳衣一事,只說蘇衍與自己去鬼市,不巧被畫皮算計了,“等我趕到,蘇衍他已經變成這樣了。”
周予一轉身囑咐身後的道童,讓道童去替自己準備一些東西,又對裴景行說道:“裴街使,我要替蘇道友驅邪,還請裴街使移步。”
“驅邪?”裴景行大驚,“蘇衍中邪了?”
周予一苦笑道:“來不及解釋了,還請裴街使速速移步。”
蘇衍此時仍舊昏迷不醒,裴景行無奈,縱使他有一肚子的疑惑,也只好在另一個道童的帶領下,去了隔壁的屋子裡坐下,等著結果。
等裴景行離開後,周予一脫下外面略微繁瑣的道袍,擄起袖子,一腳彎曲,撐在榻上,接著彎下腰,右手自蘇衍頸下穿過,將他上半身扶起來。
“師父,東西準備好了。”道童端著一個托盤過來,上面放著一柄匕首、一隻尋常人家用來泡茶的茶碗,以及一顆琉璃子。
“你來幫我撐著。”周予一招招手,示意道童過來頂替他的位置。
道童身形要比周予一小,乾脆坐在榻上,兩隻手扶住蘇衍雙臂,讓後者靠在自己身上。
周予一拿起托盤上的匕首,又喝了口茶碗裡的水,默唸了一段咒語,隨後將口中所含的水盡數吐到匕首上。
匕首沾到符水,隱約透出紅光,周予一讓道童固定好蘇衍,隨後對準蘇衍心臟處便狠狠刺入!
蘇衍昏迷中發出一聲悶哼,四肢開始痙攣抽搐,上下兩排牙齒不停打顫,呼吸也隨之急促起來。
他臉上紅黑相間的圖騰開始變化,順著脖子一路向下蔓延,周予一眼疾手快,伸手點在蘇衍胸前幾處大穴。那圖騰像是有生命一般,受到周予一的阻攔與威脅,飛也似地竄回蘇衍臉上。只聽蘇衍發出一聲怒吼,兩邊嘴脣似乎被一把無形的刀劃開,口中長出無數獠牙。
蘇衍身後的道童眼角餘光瞥見他的異狀,嚇得低呼一聲,兩手忍不住鬆開,驚慌失措地衝著周予一低聲喊道:“師父,這……”
周予一一手緊握匕首,一手抓住蘇衍肩膀,瞪了不住顫抖的道童一眼:“穩住!”
這一聲喝令落進道童耳中,猶如一道驚雷,他趕緊重新扶穩蘇衍雙臂,乾脆別過臉去,儘量不去看蘇衍這張惡鬼一般的臉。
蘇衍突然睜開眼,自喉間傳來一聲低沉的吼聲,兩隻手臂掙脫道童的鉗制,伸手就要去掐周予一的脖子!
周予一毫無懼色,不急不緩地在蘇衍兩手手肘上各打一下,同時握著匕首的手再用力,又往蘇衍身體裡深入三分。
暗紅色的鮮血順著匕首從蘇衍身體裡流出來,蘇衍一下子沒了力氣,雙手無力地摔了下去,道童趁機重新抓緊他的雙臂,不讓他動彈。
周予一拿起托盤上的那顆琉璃子,放在蘇衍胸口,繞著匕首轉了數圈,口中唸唸有詞:“天地玄宗,萬炁本根。廣修億劫,證吾神通……”
他每念一句,就有一道幽光自蘇衍身體內竄出,轉而被吸進琉璃子中。不多時,周予一手中的琉璃子便由七彩轉爲純黑,而蘇衍的臉也恢復原樣。
周予一拔出匕首,將蘇衍流出的血抹在他的傷口上,那傷口竟如一片含羞草一般,倏地收攏癒合,僅留下一道細不可見的淺色疤痕。
周予一這才讓道童放開蘇衍,他看著掌心墨黑的琉璃子,再看看依舊昏迷的蘇衍,長嘆一聲:“蘇孚,你竟是要害死你的外孫麼。”
等蘇衍醒來,發現自己正躺在太玄觀中自己的房間裡,而旁邊還坐著一個靠牆假寐的裴景行——這場景,幾個月前也曾出現過一次。
蘇衍心中沒來由地一顫,鼻子酸酸的,他有些難受。
而裴景行聽見動靜,睜開眼,看見蘇衍醒來了,大喜過望:“總算是醒來了。你等等,我請周道長再來替你看看。”
說著,還沒等蘇衍反應過來,裴景行便一陣風般地跑了出去。
蘇衍靠在牀上,發了會楞,目光瞥見另一邊的牀頭還擺著一件從沒見過的衣服,好奇之餘,他拿起來一看,發現正是百鳥朝鳳衣!
找到了!
蘇衍這纔想起來正事,趕緊拉起一邊的袖子,手臂上那條紅線距離肩膀不過半寸的距離!
自己這是昏迷了多久?
就在蘇衍疑惑的時候,裴景行領著周予一進來了。後者見到蘇衍,鬆了口氣,換上笑容:“總算是醒來了。”
“多謝周道長。”雖然裴景行還沒有告訴他,但蘇衍已經猜到正是這位自家師父的舊友,太玄觀觀主救了自己。
“不過這幾天還是要留心。”周予一意味深長地看著蘇衍,“畫皮詭計多端,雖然不知道她爲什麼要來招惹你們,不過她既然沒得手,總會捲土重來。”
蘇衍伸手按了按胸口,開口問道:“周道長,我當時是怎麼了?”
周予一嘆了口氣,說道:“蘇道友,世間萬物都有它存在的道理,哪怕是妖,或是鬼,也不全是壞的。這些年你不分青紅皁白,收了太多妖鬼進琉璃子煉化,身體裡餘毒頗重。那天,或許是畫皮身上的鬼氣,把你體內積攢的陰毒都引出來了,險些讓你墮入魔道。”
裴景行是親眼見過蘇衍當時的模樣的,那模樣,和夜叉比也是不遑多讓。他聽了周予一的解釋,連連點頭,又擔心蘇衍日後再受體內陰毒折磨,問道:“周道長,蘇衍體內的餘毒該怎麼辦?”
周予一笑著擺手道:“放心吧,老道已經將蘇道友體內的餘毒都逼出來了,日後蘇道友只要記著,凡事三思,追本朔源,切不可被表象所迷惑。”
蘇衍在心中反覆嚼著周予一的話,似有所悟。
周予一見此情狀,笑著起身道:“老道另有些事情要辦,就不久留了。”
蘇衍想要下牀送周予一,卻被周予一制止:“蘇道友今天不是也有要事麼?就不必送了。”
裴景行聽了,便說:“我送周道長出去。”
周予一含笑點頭答謝,與裴景行一道走了。
而跟著周予一來的道童卻留在原地,咬著下脣,眼中滿是不情願,含含糊糊地對蘇衍說:“蘇道長,我師父他這次可是耗了不少精力才救了蘇道長一命,還請蘇道長以後不要隨便和那些鬼來往了,哪怕他們沒有惡意,身上的鬼氣還是會傷害到人的。”
蘇衍只當小道童說的是自己不分青紅皁白胡亂將鬼收入琉璃子的事情,抱著歉意點頭道:“我記下了,日後必不會這樣胡來。”
小道童笑著吸吸鼻子,又說:“那樣纔對,若是蘇道長真的改了,我以後把桂花糕分你一半。”
蘇衍聽了失笑,這小道童出了名地愛吃桂花糕,如今說出這番話來,著實是忍痛割愛。
這時,屋外傳來周予一呼喚小道童的聲音,小道童脆生生地應了一聲,又向蘇衍拱手道別,轉身便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送走周予一,裴景行又走了進來,坐在蘇衍牀邊,問他:“衣服拿到了,你打算怎麼辦?”
蘇衍想起自己胳膊上的紅線,問裴景行:“我昏迷多久了?”
“三天。”
蘇衍想了想,說道:“時間不多了,我今晚便拿著百鳥朝鳳衣,去找仙奴。”
裴景行問他:“那要提前支會晉王一聲麼?”
蘇衍搖搖頭:“他算計我,我自然不會如他的願。”
裴景行聽後,撫掌大笑:“我也是這個意思。”否則,他早在蘇衍昏迷的三天裡,把百鳥朝鳳衣交給晉王了。
不過,除了小小地報復晉王以外,裴景行還有另外一層顧慮——
百鳥朝鳳衣是當年廢太子之物,廢太子一亂髮生在三十年前,那時現在的皇帝和晉王都是十歲左右的孩童,他們不可能不知道百鳥朝鳳衣。而如今西京關於百鳥朝鳳的傳言沸沸揚揚,當中不少直指這件百鳥朝鳳衣,尤其是有傳聞說百鳥朝鳳衣中藏有廢太子寶藏的秘密,更加引來各路人馬的垂涎。
蘇衍自幼生長在山中,心思雖然說不上單純,但也多少欠缺一些防備。事關皇家秘辛,裴景行也不好多給蘇衍講,只能在一旁看緊點,免得蘇衍被人給利用了。
蘇衍身上本就沒有外傷,在牀上躺了三天,體內餘毒盡除,兩人便商議好,等今天子時,悄悄溜進晉王府中,把百鳥朝鳳衣交給仙奴。
晉王身爲皇室宗親,又深受當朝皇帝賞識,晉王府戒備森嚴,入夜之後更是如此,尋常宵小根本別想靠近。
但蘇衍與裴景行又哪裡是普通守衛能攔得住的?
等子時一到,他倆便麻溜地□□而過,蘇衍早就捏了一個障眼法,兩人貼著牆,躲過王府中來回巡邏的士兵,按照提前找裴懷玉畫的地圖,不多時便到了埋有仙奴屍骨的池塘邊上。
似乎是感應到了蘇衍的到來,池塘邊上已經籠罩著一層白霧,蘇衍與裴景行二人踩在白霧裡,猶如身在雲端。
“抓著我,別鬆手。”蘇衍主動與裴景行雙手交握在一塊,領著他往前方走,“就要進入仙奴的幻境,你在裡面容易迷失。”
裴景行不敢大意,點點頭,反手捏住蘇衍的手。
兩人走了一段路,感覺白霧下本來已經沒至膝蓋的冰涼湖水降到腳踝處,前方隱約能看清一個背對著他們的女人背影。
“仙奴,”蘇衍喊了一聲,“衣服拿到了。”
仙奴轉過頭來,急切地向蘇衍伸出手:“拿來給我看看。”
裴景行覺得奇怪,提醒蘇衍:“她爲什麼坐在原地不動?”
“她被人埋在湖底,應該是無法隨意行動。”蘇衍並不擔心這點,拉著裴景行,兩人一同走到仙奴面前,將百鳥朝鳳衣抖開給仙奴看。
仙奴見了,果然大喜,伸手便要來拿。卻不料蘇衍此時突然收手,讓仙奴撲了一個空。
仙奴蹙眉問道:“你這是何意?”
蘇衍將百鳥朝鳳衣收好,回答道:“你先解了我胳膊上的咒術,我自然會把百鳥朝鳳衣給你。”
仙奴愣在當場,說不出話來。
裴景行此時厲聲問道:“怎麼,難道還想耍賴?”
“這……”仙奴吞吞吐吐,不知該如何回答。
蘇衍突然嘆了口氣:“仙奴,你實話告訴我,這個咒術,你能解開麼?”
裴景行與仙奴皆是一驚,後者驚訝地問道:“你知道了?”
蘇衍苦笑:“你本來就不通咒術,你都死了三十年了,當年萬道士教你的咒術,你現在能記得就已經不容易,又怎麼可能還記得解咒的方法呢?”
仙奴此時已經是說不出話來,裴景行在一旁忍不住罵道:“你早就知道她解不開咒術,爲何又要冒那麼大的風險去找?”
蘇衍卻搖搖頭,示意裴景行稍安勿躁:“萬道士,出來吧。”
迷霧之中,果然慢慢走出來一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