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來了,就是他。”
河中,兩個水鬼湊在一塊,嘰嘰喳喳地看著河堤上的蘇衍。
蘇衍並不理會他們,而是蹲下身,右手在地面上輕輕拍打了三次。伴隨著蘇衍的動作,河面某一處突然泛起一道道波紋,一樣物什從水中冒出一角,快速向著蘇衍的方向飛來。在距離蘇衍不遠處時,這樣物什破水而出,帶起的水珠將清晨的陽光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水面下兩個水鬼被這陽光刺激到,慌忙往更深處游去。
蘇衍伸手接住,正是昨天他交給田七的那面銅鏡。他一手按住銅鏡凸出的一端,口中默唸兩句咒語,隨後用力一按,從鏡子裡蹦出來一隻黑色的青蛙。
田七一直躲在鏡子裡,他看不見外頭的情況,又驚又怕,驚慌之餘,他對時間的感受大大削弱,根本不知道外頭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這會兒他被一股強大的吸力從鏡子裡吸出來,正驚慌失措呢,看清蘇衍的面孔後,他心中一塊大石放下,眼淚卻是止不住地流下來了。
“蘇道長,某,某……”田七哭得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哽咽了好一會兒,他才擦擦臉,繼續說道,“昨天晚上,有、有兩個漁夫一樣的人過來,把魚精都抓走了。”
“漁夫?”蘇衍有些不信,那三個魚精雖然道行不深,但既然已經修出妖身來,又怎麼可能無法從普通的漁夫手上逃脫呢?
他將田七放下,結果田七因爲受到的驚嚇實在是太大了,落地之後立刻返身趴住蘇衍的一隻腳,說什麼都不肯離開。蘇衍也不在意,他一手拂過鏡面,嘴裡發出幾個奇怪的音節,隨後,鏡面上浮現出一些畫面來。
田七好奇地湊過去,不一會兒奇呼道:“是我們!”
鏡面上,正是田七與那三個魚精鬥嘴的畫面。
田七很快就想起來了:“是昨天晚上的事情,昨天晚上某睡不著,就在河裡和她們聊天。”
“嗯,繼續看。”蘇衍拍了拍田七的腦袋,示意他安靜一些。
畫面繼續流動,突然,鏡中的景象開始出現一陣抖動,隨後有一些黑色與綠色的條狀物出現在鏡子裡。
“是某帶著鏡子鑽進水草裡去了。”田七吸取教訓,小聲地對蘇衍解釋。
蘇衍問田七:“那幾個漁夫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快了,”田七更加害怕,死死抱住蘇衍的腳踝,“某鑽進水草裡沒多久,鏡子就亮了。”
正如田七所言,鏡中的景象很快又發生變化,隔著水草與河水,能夠看見河面上駛來一艘小船。船上有兩個漁夫,他們手中各自拿著一把魚叉,其中一個漁夫先是拿出一個瓶子,從裡面倒出一些黑色的蟲子,扔進水裡。
這些蟲子落水之後,立刻由黑轉白,最後整個身體都變得透明,幾乎要與周圍的河水化爲一體。要不是有銅鏡捕捉到這畫面,恐怕根本沒有人或妖會注意到這一點。
這些蟲子快速衝向三條魚精,此時,田七已經察覺到危險,率先躍入銅鏡之中。等田七的身軀從鏡子裡消失後,畫面裡那些透明的蟲子身體已經漲大數倍,將魚精卷在其中。魚精們察覺出不對,但她們並沒有發現這種蟲子,而是試圖用身軀撞破這看不見的阻礙。但這顯然是徒勞的,因爲很快,船上的兩個漁夫便拿起魚叉,將這三條魚精統統抓走了。
將三條魚精塞進魚簍裡後,漁夫們沒有再繼續搜索附近,而是收起魚叉,撐著小船離開了,田七也因此逃過一劫。
田七這會兒已經看得忘記了害怕,他不自覺地走向銅鏡,伸手想要去抓,卻被蘇衍發現,眼疾手快地制止了。
蘇衍抓著田七兩隻強有力的後腳,把他放到自己邊上:“小心些,這銅鏡不能隨便碰的。”
田七點點頭,好奇地問:“蘇道長,爲何某昨天夜裡可以躲進銅鏡裡,現在就不能碰了呢?”
“昨天我特意設下一條咒語,你才能進去。”蘇衍將銅鏡收好,起身,“鏡,是用來正衣冠的,葛洪曾經寫下一句話,叫做‘唯不能易鏡中真形’,妖怪的道行再高,也無法遮掩鏡中的真身。昨夜這面銅鏡上有我的咒語在,你纔不會受傷。”
田七點點頭,他是莫名其妙變成妖的,具體的經歷早就忘了,沒有其他妖怪前輩教導他,他只能一路顛簸流浪,最後在這河堤處定居。
這邊風水一般,大妖怪瞧不上,小妖們整天吃喝玩樂打發時間,壓根沒打算好好修行——當然了,他們也不知道該怎麼修行。田七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可想而知,他對於蘇衍說的這些並不瞭解。
“蘇道長,我們現在去哪?”
蘇衍解開腰間掛著的布囊:“你先躲進來,我們去西京。”
“去西京?”田七乖乖地鑽進布囊裡,聲音從布囊裡悶悶地傳出來,“那兩個漁夫在西京麼?”
“我不知道。”蘇衍如實回答,“進了西京,還要你幫我一個忙。能不能找到漁夫,就要看你的了。”
一聽蘇衍是要去西京找那兩個漁夫的下落,田七立馬錶態:“蘇道長儘管開口,某一定竭盡所能。”
蘇衍回到太玄觀,問小道童要了一處僻靜的地方,又讓他守在遠處的門口,免得有人誤闖進來。
這還是田七頭一次到道觀裡,像他這樣的小妖,雖然道行不深,但卻有著天生的警覺。太玄觀作爲西京最大的道觀,裡頭的道士有好幾十個,長年累月的天罡正氣讓田七這樣的小妖瑟瑟發抖,就差沒趴在地上求饒了。
“別怕。”蘇衍拍拍田七,問道,“你來找我,是問了西京的雀妖?”
“是是是是、是的。”田七一邊回答,一邊發抖,說話都不利索了。
蘇衍看他這樣子,心中嘆了口氣,打開布囊:“算了,我們換個地方。”
他話剛落地,田七就嗖得一下鑽進布囊裡,說什麼都不肯出來了。
蘇衍無奈地搖頭,嘴角微微上揚。他找了幾顆松子糖,塞給小道童,權當是這小道童幫自己的謝禮。
離開太玄觀,蘇衍正猶豫該去哪裡時,突然聽到左邊傳來的馬蹄聲。他扭頭去看,只見一輛華麗的馬車正快速朝著這邊駛來,那車伕揚著鞭子,高聲叫罵著,路邊行人稍有躲避不及的,便會被那鞭子抽到。
就在這時,一個在街上拿著竹球玩耍的小孩似乎是被嚇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躲避。
那車伕明明看到這小孩了,卻不讓馬車停下,嘴裡罵道:“哪裡來的小鬼,也敢擋牛國公的道!”
此話一出,圍觀的路人皆是倒吸一口涼氣,在一旁議論紛紛,卻不敢上前。
蘇衍此時突然上前,他一手抓住那小孩的肩膀,稍一用力,便把已經嚇傻的小孩帶到自己懷中。接著,他側身一轉,將小孩拋給旁邊的一個路人。
做完這一切,馬車已經要撞上蘇衍了,卻只聽得駕車的四匹馬齊齊嘶鳴,馬車突然向一旁翻去。
車伕第一時間跳下馬車保命,四匹馬中有一匹被那馬車帶著,也跟著倒下,砸在馬車上。
馬車裡傳來男人的呼痛聲,還有小兒哇啦哇啦的啼哭聲。車伕這才如夢初醒,趕緊抓著那匹馬的繮繩,把馬拉起來,又在馬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腳。
馬吃痛,卻不敢反抗,只是原地不停打轉。
車伕趕緊將馬車的簾子拉開,探身進去,從裡面拉出來一個公子打扮的年輕人。
蘇衍很快就認出此人的身份,正是連續兩次挑釁裴景行的牛春輝。
牛春輝欺行霸市也不是一回兩回的了,圍觀的路人中有人認出了他,與旁邊的友人竊竊私語:“是牛國公的孫子,嘖嘖,我就說,牛國公都年過半百了,這麼快的馬車,還不抖死他。”
“牛國公的孫子?那可惹不起啊。”
“快走快走,牛國公就這麼個孫子了,萬一找上我們,那我們可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哎呦,要我說啊,就是活該!”
“聽見沒,裡頭還有孩子的哭聲呢,這牛國公何時有重孫子了?”
“指不定是去哪風流生下來的。走走走,我們趕緊走,這人呀,我們可惹不起。”
圍觀的人走了不少,卻有更多的圍上來了。牛春輝被車伕攙扶著,連連喊疼,卻在眼角餘光瞥到一旁的蘇衍時,一下子就不喊了。
“這位公子,咱們又見面了。”
牛春輝在馬車裡摔得那叫一個鼻青臉腫,他又刻意擺出一副富家公子的姿態來,著實叫人發笑。
蘇衍不理會他,而是快步走到傾倒的馬車前,探身進去,從馬車裡抱出一個嚎啕大哭的孩童來。
這孩子不過四五歲的模樣,看上去比蘇衍方纔救下的那小孩還要再瘦小一些,臉頰上有好幾塊紅腫,不像是撞出來的,卻更像是被打的。
蘇衍把小孩抱出來,這才發現孩子的雙手被反綁在身後,兩邊嘴角還有一道深深的淤痕,顯然是被人用布條綁過。
“阿福!”就在蘇衍抱著哭不停的孩子手足無措時,突然從人羣外頭傳來一聲嘶喊聲,一箇中年婦人擠進人羣裡,見到一旁路人手中的孩子,撲了過去。
“阿福,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女人搶過那小孩,把小孩抱在自己懷中,上下摸索了好一會兒。
被叫做阿福的小孩這會兒總算是反應過來,哇啦一聲哭了出來,抱著中年婦人一個勁地喊“媽媽”。
阿福在那邊哭,這邊蘇衍懷中的小孩哭得愈發兇了。哭聲此起彼伏,一聲哭得比一聲高。
有好心的婦人見蘇衍抱著小孩的僵硬模樣,連忙上前,從蘇衍手中接過小孩,抱到自己懷中安撫著。婦人也發現這小孩的傷勢,警覺道:“這小孩,應該不是他的。”
婦人說到“他”時,看向一旁的牛春輝,蘇衍順勢轉頭看去,看清來人後,不由皺眉。
“你這鄉野村婦瞎說什麼呢!”車伕聽見那婦人說的話,扶著牛春輝罵道,“這小孩怎麼不是我們牛國公的了?”
“牛國公?”那婦人害怕了,抱著小孩不敢吱聲。
蘇衍看不過去,開口說道:“我聽說牛國公已經年過半百,這位公子年紀輕輕,何時成了牛國公?”
車伕粗眉倒豎,又想開口叫罵,卻被牛春輝阻攔了。他推開車伕,朝著蘇衍拱手說道:“這位公子,我是如今牛國公的孫子,也是未來的牛國公。我與公子有緣,在這偌大的西京裡,與公子第三次見面,還未請教公子大名。”
蘇衍卻是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我見過你?”
牛春輝笑臉一僵,心中有一股火氣衝上來了。想他身爲牛國公唯一的孫子,鐵板釘釘的下一任牛國公,光是這個身份擺在那,就不知有多少男男女女主動湊上來,自薦枕蓆。如今蘇衍卻用僅僅四個字推拒,擺明了是不給他牛春輝面子。
不過玫瑰總是帶刺的,見慣了那些曲意迎合的俗人,如今來一個不同風情的美人,也算是換一種口味。再說了,這欲拒還迎的把戲,等自己把人弄到手了,大可以連本帶利得找回來。
這麼一想,牛春輝也不氣了,又笑著說:“那今日咱們算是相識了。我姓牛,雙名春輝,請問公子貴姓?”
蘇衍這次乾脆不理他了,轉身從婦人懷中接過已經停止哭泣的小孩,問道:“你家在哪?”
小孩年紀還小,答不上來,只是說道:“我家有高高的樹樹,還有好多好多大大的缸缸,裡面是五顏六色的水水。”
“這孩子說的,應該是染坊吧。”婦人對蘇衍說道,“他家中應該是開染坊的,或者就在染坊附近。”
“多謝。”蘇衍謝過婦人,便抱著小孩從人羣中走了出去。
牛春輝碰了一鼻子灰,氣不打一處來。只是他知道這時候並不是找蘇衍算賬的好時機,那孩子纔是關鍵。
他趕緊上前,伸手便去抓蘇衍的肩膀:“這位公子,這孩子是我朋友的兒子,我朋友有事外出,託我帶幾天,還請你把這孩子還給我。”
蘇衍就好像腦後長了眼睛似得,往旁邊一閃,牛春輝的手邊落空了。
“你朋友的兒子?”蘇衍不信,他低頭問懷裡的小孩,“你認識他麼?”
“不認識。”小孩軟軟地回答,“他是壞人,說給我吃糖,還把我綁起來,不讓我說話!”
此言一出,圍觀的衆人皆是譁然,看向牛春輝的眼神也不對了。
“嘖嘖,牛國公的孫子居然做出這種事來。”
“拐賣孩子的勾當,也虧得他有臉說。”
“沒看見人撒謊了麼,說什麼朋友的兒子。哎,你說,把這孩子綁回去,他是想幹什麼?”
“嘖嘖,這要多人面獸心,纔會對一個孩子下手啊。”
“天啊,牛國公的孫子竟然誘拐小孩。對了,你聽說了麼,這段時間好幾個小孩和少女失蹤,該不會也是他乾的吧?”
“都說什麼呢!”這些話落進牛春輝的耳朵裡,他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朝著圍觀的路人吼了兩句,轉身就打了車伕一巴掌。
“怎麼駕車的!”
車伕有苦難言:“少爺,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馬車好像撞上什麼東西,突然就倒了。”
牛春輝便去看馬車倒下的地方,蘇衍做的手腳早就不見了,他又怎麼可能看出什麼名堂來?
牛春輝平白無故吃了虧,又狠狠打了車伕幾個巴掌,罵道:“那你現在怎麼辦,叫我走回去?”
車伕忙不迭地說道:“少爺,這附近有酒樓,您去那先坐一會兒,我這就給您叫車去。”
牛春輝可是沒臉再繼續在這呆下去了,哼了一聲,便讓車伕領著自己去那酒樓。
雖然衆人都懷疑牛春輝誘拐孩童,但他們並不敢得罪牛國公,只好眼睜睜看著牛春輝離開。
蘇衍拍拍懷裡小孩的後背,安慰他:“我帶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