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提著燈籠的獄卒走前最前面,臉上掛著諂媚的笑容,領著一個身著官服的人,來到關押裴景行的牢房前。
走在他們後面的,還有兩個獄卒,其中一個聳拉著頭,顯然是剛醒沒多久。他們合力擡著一張椅子,放在裴景行的牢房前,其中一個掏出一塊乾淨的帕子,在凳子上擦了幾下,纔開口說道:“許侍郎,請。”
被稱作許侍郎的中年男人面白無須,一雙鳳眼掃過這三個獄卒,突然冷笑一聲:“幸好陛下命我前來探望,否則陛下與我都還不知道,如今三司尚未會審,這大牢裡就先開堂了。你們幾個做獄卒,倒是大材小用了。”
獄卒們聽到許侍郎這麼說,皆是賠笑,一個說著“不敢不敢”,一個忙道“許侍郎誤會了”,另一個最後一點睏意登時煙消雲散,不住地說著“許侍郎恕罪”。
許侍郎自然知道這三人是在打馬虎眼,不過是普通的獄卒,要是沒有人在後面爲他們撐腰,小小的獄卒又哪來的膽子,對金吾衛街使動刑?
打蛇打七寸,這道理許侍郎自然是懂的。他又藉故發了一通威風,估摸著這幾個獄卒不敢再對裴景行私下用刑,這才暫且放他們一馬,命他們退下。
“裴街使,身體有大礙麼?”許侍郎坐下,看著牢房中的裴景行,張嘴問道。
裴景行搖搖頭,說道:“許侍郎深夜至此,就不怕被有心人拿來做文章麼?”
許侍郎笑了幾聲,說道:“好孩子,都這個時候了,還掛念我的安危。你放心,這次我來,是陛下特地應允的。”
“陛下?”裴景行不解地問道,“陛下怎麼會讓侍郎來探望我?”
“你不信?”許侍郎挑了挑眉,說道,“縱使你師父身在西北軍營,鞭長莫及,我還在這西京,誰敢隨便動你!”
裴景行哆嗦了幾下嘴脣,喃喃道:“我還以爲……我還以爲……”
“你還以爲沒人來救你了?”許侍郎笑著說出了裴景行的心裡話,隨後,他長嘆一聲,又說道,“你到底是年紀小,你以爲四年前那件事,就這麼簡單地揭過不談了?”
“這件事原本就錯不在我,陛下已經下了封口令,我不說,他們有什麼好怕的?”裴景行裝了三年多的老成,憋了一肚子的委屈,面對許侍郎這個知情者,他乾脆統統發泄出來,“只恨人心叵測!這些人當年做出有違人倫的事情,還用萬不得已當成藉口,讓陛下輕拿輕放。如今故態復萌,早知如此,當年陛下就不應該饒過他們!”
“你想如何?”許侍郎看著裴景行,恨鐵不成鋼地罵道,“當年那件事,不光是他們幾個人,還有太子牽扯其中,你難道想讓陛下廢了太子不成?你也說了,人心叵測,你這麼想,他們就不這麼想麼?”
許侍郎一番話,讓裴景行如遭棒喝:“許侍郎的意思是……”
“斬草除根啊。”許侍郎又是一聲嘆息,“你都躲了三年多了,怎麼這次就這麼沉不住氣呢?”
裴景行含糊道:“牛春輝以我朋友的性命相威脅,我自然不能坐視不管。”
“是那個蘇衍麼?”許侍郎輕飄飄地就說出了這個名字,“我聽說,這幾個月你們兩個走得倒是近。”
“許侍郎在監視我?”裴景行瞇起眼睛,“這件事與蘇衍無關,還請許侍郎不要將他牽扯進來。”
“監視?這話說得也太難聽了。”許侍郎說道,“裴景行,你就不願意再相信別人一次麼?”
“相信?”裴景行苦笑,“許侍郎,你沒有親眼見到,你不會懂我的心情的。我已經沒有辦法再相信別人了。”
“那蘇衍呢?”許侍郎又問,“你相信那個蘇衍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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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衍?”裴景行皺眉,“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小道士,誤打誤撞到了西京,還請許侍郎不要把他牽扯其中。”
“也罷,你師父當年將你託付給我,我總不能辜負他的一片苦心。”許侍郎起身道,“朝堂上,我會替你想辦法洗刷冤屈,你和你的朋友也要加油了。”
說著,許侍郎朝蘇衍躲藏的地方看了一眼,意味深長,又道:“你不相信我,那就把你的事情告訴你相信的人。裴景行,你到底還年輕,以後的日子還長著,你難道想孤零零一輩子?”
他不等裴景行回答,便揚長而去。
等那兩個獄卒罵罵咧咧地把凳子搬走,蘇衍這才解了身上的障眼法,從黑暗中走了出來,走到裴景行面前。
“他發現我了。”蘇衍額頭上已經有一層細汗,“他是敵是友?”
“暫且算友吧。”裴景行說道,“他是我師父的故友,他們兩個交情匪淺。”
蘇衍乾脆在牢房前冰涼的地板上坐下,又問裴景行:“那你爲什麼不把我的發現告訴他?”
裴景行搖頭道:“他要救我,卻不會救你,我不想把你牽扯進來。”
蘇衍深吸一口氣,說道:“裴景行,我還是那句話,當初你不顧自己性命安危而來救我,我感激在心。我蘇衍也不是什麼貪生怕死之輩,既然我知道這件事,就不可能當做不知道。”
他見裴景行面上有鬆動之意,趁機問道:“要說麼?”
之前裴景行與許侍郎兩人的談話,似乎又提到了裴景行四年前在西域的經歷,這讓蘇衍更加篤定,這次朱志文殺害牛春輝並且陷害裴景行一事,絕對與當年的西域之行脫不了干係。
裴景行擡著頭,透過牆上一塊小小的窗口看著天上晦明的彎月,思考良久,還是說出了當年的真相。
“當年我與牛春輝、朱志文和趙世敏幾個,都是從小被選進太子衛的,尤其是我和朱志文,再加上另外一個沈國昌,說是從小和太子一塊長大的都不爲過。我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便去世了,懷玉那時候還只是一個嗷嗷待脯的嬰兒,我便把沈國昌他們當成我最親的兄弟。六年前,我師父張斐然率兵,花了整整兩年的時間,終於擊退了一直是我朝西北大患的蠻戎。就在這個時候,陛下突然下旨,命太子率領太子衛,前往西北,與我師父率領的西北大軍匯合,將散落在西北的蠻戎徹底掃蕩乾淨。”裴景行說起這些往事,雙目溼潤,“後來,我們在遭遇西北流寇的時候,突然刮來一陣大風。我們在風沙裡迷失了方向,誤打誤撞進了一座古城。這座古城被廢棄多年,我一時不查,摔進一個坑裡,就此和其他人失了聯絡。”
“我們那次出戰,其實是接到前線戰報,說前方有小支蠻戎的蹤跡,所以我們當時隨身帶著的只有三天左右的乾糧。我不知道自己多久才能脫困,所以只有儘可能少吃乾糧。但是後來乾糧吃光了,我只能靠抓沙蛇之類的東西果腹。”
裴景行說到這,聲音變得沙啞起來:“後來我終於找到了朱志文他們,結果發現他們竟然在烤人肉吃!這羣畜生,他們還嫌太子衛其他人習武多年,肉太老了,只挖下他們臉頰的肉來吃!”
深夜裡,裴景行一身襤褸,雙目赤紅,痛訴當年朱志文等人所犯下的惡行:“他們見了我,還試圖蠱惑我與他們一塊兒吃。他們怕我回京之後,揭發他們的惡行,所以纔想方設法要把我也拖下水。他們見我不從,還想以人多的優勢來殺我,後來是太子下了嚴令,不許他們謀害我。”
蘇衍聽到這,忍不住伸手進去,拉住裴景行的手,在他虎口處按了幾下,試圖以這個舉動讓裴景行分清過去與現實。
“然後呢?”
“後來我記不大清楚了,”裴景行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又說,“我後來因爲實在是太餓,又不肯吃人肉,就暈了過去。等我醒來,已經是在馬車裡。太子失蹤,師父親自率兵尋找了近一個月,才找到我們。”
“是太子不許他們趁機殺你。”蘇衍說道,“要不然,你撐不到那時候的。”
“我知道。”說到太子,裴景行又是一聲長嘆,“這些年來,我試圖說服自己,告訴自己那時候情急兇險,活人總歸比死人要重要。他們做出這種事情來,也是形勢所迫,並非他們所願。”可是,他們到那時候,還在挑剔肉老肉硬,只肯吃臉頰肉,這叫我怎麼說服我自己?那些死去的人,都是我們一起長大的兄弟!
蘇衍搖了搖手臂,又問:“你未曾做過這種事,無愧於心便好。”
裴景行苦笑:“我死裡逃生,可是沈國昌他們卻葬身西域,屍骨未寒便遭此等侮辱,我又怎麼可能無愧於心。回京之後,當時的牛國公、朱國公,還有刑部侍郎趙元瑞同時發難,就因爲那天我當值,將那份戰報接了,交給我師父,才讓我師父下此判斷,輕易讓太子身陷死地。當時的情況,要是我不認罪,死的就是我師父。但我師父並沒有退縮,他瞞著我們所有人,秘密見了皇上。之後,皇帝便解散了太子衛,讓太子深居東宮養傷,又讓我當了金吾衛,還賜名景行。你明白這其中的道理麼?”
蘇衍自然是不明白這其中的彎彎繞繞的,他搖搖頭:“我不懂,這代表皇帝是放過你了麼?”
裴景行又是嘆了口氣:“裴家到我這一輩,都是懷字輩,皇帝改了我的姓名,便是告訴衆人,我與其他裴家子孫不一樣了。”
話說到這裡,饒是蘇衍再不通世故,也明白這當中的兇險之意。也難怪裴景行此番落難,沒有一個裴家人挺身而出!
就在裴景行與蘇衍說起這陳年舊事時,明瑯郡主府上,裴瓊正在大發雷霆。
“我侄兒遭人誣陷,你怎麼不告訴我?要不是懷玉派人送信給我,我竟然還不知道我侄兒身陷囹圄。”
“告訴你又如何?”明瑯郡主臉上不見懼意,反問道,“當年皇帝改了他的名,就在告訴我們,他裴景行與裴家其他人已經沒有干係了!平日裡我可以照顧著他點,但他出了事,咱們就得遠著!”
“婦孺之見!”裴瓊罵道,“就算皇帝改了他名字,那他也是我裴家的子嗣!你……你實在是太讓我失望了!”
明瑯郡主面容委屈:“我也是爲了我們家好。當年的事情,你我都是清楚的,就算裴景行安分,但人心叵測啊,皇帝是絕對不會讓他再活下去的。”
“夠了!”裴瓊氣得揚起手來,卻怎麼也打不下去。
夫妻兩人僵持許久,最終裴瓊還是將手放下,背過身去:“這件事我自有主張,你不必再插手了。”
明瑯郡主聞言,渾身一顫,抖聲問道:“夫君這是在責備我麼?”
裴瓊沒有轉頭,也沒有說話,他慢慢地走出屋,以行動無聲地表達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情。
明瑯郡主癡癡地看著裴瓊的背影,最終雙腿一軟,跌坐在厚厚的毯子上,低聲哭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