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被裴景行一言不發就拔刀的舉動嚇怕了,一路上趙世敏都老老實實的,緊緊跟著高澤楷,離裴景行與蘇衍二人遠遠的。
趕車的黃石是個鋸嘴葫蘆,也不知道是他天性如此,還是遭到挫折之後一蹶不振變成這樣的,一路上除了“到了”、“就住這”、“出發”等幾個零星字節以外,就沒見他出過聲。
高澤楷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像極了國師。他是看透了裴景行與趙世敏兩個人的恩怨糾葛,秉承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鮮少在裴景行與趙世敏兩人同時在場的時候說話,寧肯一句話私下說兩遍。
至於裴景行和蘇衍,前者二十年一朝開竅,少男懷春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後者則暫時失明,對於外界的風吹草動固然警覺,但裴景行那點小心思蘇衍卻是看不見的。
馬車就在十幾日的沉默中接近西北關口,高澤楷拉開簾子往外頭瞧了一眼,笑著對馬車裡其餘三人說道:“過了這山,就是省庸關了。張將軍的軍隊就駐紮在省庸關外三十里處,要是今天順當,我們今天就出關,去軍營。”
裴景行與蘇衍都沒說話,倒是趙世敏知道高澤楷是自己的護身符,高澤楷說話,他自然是要跟上的:“高道長所言甚是,出了省庸關,咱們就去軍營,等明兒個一早就出發去古城。”
那古城飄忽不定,要不是當日太子衛衆人在追擊逃寇的時候遭遇風暴,誤打誤撞闖進古城,恐怕誰都不知道這座古城的存在。
高澤楷但笑不語,沒有點破趙世敏話中的錯處。後者只當自己這次拍馬屁成功了,正想抓住機會再接再厲,卻不料此時馬車猛然停下,馬車中四個人全都不由自主往前倒去,趙世敏本來想好的一席話到了嘴邊,就變成了“啊!”。
“怎麼回事?”趙世敏自覺在裴景行這傢伙面前丟臉,一肚子火氣都往外頭沉默寡言的黃石頭上發泄。
“車軲轆卡住了。”黃石此時已經跳下馬車,走到一側觀察起來,他擡起頭,透過馬車上小小的窗戶對裡頭的四個人說道,“下車。”
趙世敏還想說些難聽的,但高澤楷已經率先起身,他不好再坐著,只能緊緊跟在高澤楷後頭,第二個跳下馬車。
裴景行緊隨其後,接著又轉身把雙手遞給馬車上的蘇衍:“這邊地上太多碎石,你下來小心點。”
蘇衍點點頭,也不客氣,抓住裴景行的雙手,一躍而下,果不其然,他腳下剛好踩到幾顆小小的碎石,一個踉蹌。
裴景行慌忙一手抓住蘇衍的腰,等後者站穩之後,他立刻便把手撤下。
蘇衍小心翼翼地用腳踩了一下地,雖然他雙目無神,看不出什麼感情,但一張臉已經能看出他此時鬱悶的心情——
雖然臨行前再三保證不會添麻煩,可光是這下馬車都要人幫忙,一旦進了古城,那自己該怎麼辦?
裴景行則將雙手反手收在背後,偏偏他又禁不住心頭那點癢癢的小心思,手指不受控制地摩挲了兩下,感受蘇衍留在上面的餘溫。
這邊兩人各有各的思量,那邊高澤楷已經湊過去,觀察了一會兒車軲轆的情況,對黃石說道:“只能合力把馬車擡起來了。”
黃石點點頭,一面擼起袖子,一面說道:“請各位離遠點,免得傷到你們。”
趙世敏挑挑眉,正想出言譏諷兩句,但他想到牛春輝與朱志文兩人平日的所作所爲與下場,又想到西北大營就要到了,最終還是閉嘴。
這馬車雖然低調,但足夠大,而且後面還放著不少行李,連裴景行那桿龍首虎牙槍也在馬車裡。黃石試了幾次,手臂上的肌肉都暴起了,脖子上都爆出了青筋,馬車雖然被他擡起,但也不過是一寸有餘,還不足以從卡住的石頭縫裡出來。
裴景行見狀,先低聲交代蘇衍在原地等他,自己則走到黃石身邊:“黃石,我來幫你。”
裴景行是張斐然的徒弟,而張斐然又是周朝衆多將士崇拜的對象,黃石愛屋及烏,對裴景行的印象不錯,也就不像平常對其他人那麼冷淡。聽到裴景行這麼說,黃石點點頭:“多謝。”
“一、二、三!”黃石叫著口號,與裴景行一起用力,如此反覆三次,馬車終於從卡住的石頭縫裡出來了。
不過今天的倒黴還沒結束,黃石蹲下身檢查了一下車軲轆,起身說道:“不行,要換車軲轆。”
“有備用的麼?”
“有一個。”黃石說著便走到馬車後面,打算把備用的車軲轆拿出來,結果他找了一會兒,什麼也沒找到。
“不見了?”高澤楷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勁,“好端端的,怎麼會不見的?”
“前兩日纔在驛站換了車軲轆,我就沒去檢查備用的。”黃石此時已經是滿頭大汗,一半是剛纔出力的緣故,另一半則是急的。
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這一路走來,順順當當的,但黃石心中的警戒卻遲遲沒有鬆懈。出發前,國師再三交代,這次去尋找西域古城的事情絕對不能走漏了風聲,萬一這件事真的是被有心之人給設計的,那說明他們的行蹤已經暴露了。
他黃石自問不是一個粗枝大葉的人,車軲轆老早就和行李一塊放在馬車後面,這會兒不翼而飛,其中定有古怪。
其實不光是黃石,高澤楷也開始戒備起來。
黃石在這件事中只是一個邊緣人,而他比黃石知道的要多得多。自從四年前太子從西域回來後,便深居東宮,一年到頭都不曾露面。雖然太子有皇帝撐腰,但不少老臣對於太子已經產生非議,連帶著一些皇子都有了不該有的心思。
高澤楷雖然不明白爲何皇帝要如此護著太子,但既然是自家師父交代的,他就不能把事情辦砸了。太子如今昏迷的時間越來越長,要是被其他人知道了,把這件事捅破,逼著皇帝換太子也不是不可能的——縱然皇帝是天下之主,一言九鼎,但一個能不能再醒來都難說的繼承人,大臣和百姓都不會同意的。
“別急。”高澤楷身爲這支隊伍的頭頭,知道這時候自己絕對不能自亂陣腳,他安慰黃石道,“說不定是前兩天換車軲轆的時候,驛站的人剛好拿去用了,我們事後沒有檢查,也就沒有發現。”
其實高澤楷這話純粹就是自我安慰,黃石知道,裴景行也知道。但大家都頗爲默契地沒有說破這一點,權當是給自己的心理安慰。
趙世敏這時候也湊過來了:“怎麼了怎麼了?馬車都出來了,該走了吧。”
“車軲轆壞了。”高澤楷看了眼趙世敏,又把目光移到他身後的蘇衍身上。
他盤算了一會兒,已經有了主意:“省庸關這邊平日裡去的人不多,就算是商隊,也不是每天都有。這樣吧,蘇衍不方便,不算他,我們四個人兩兩分組,一組留下來守著馬車,還有一組走下山,去省庸關那邊再叫一輛馬車來。”
趙世敏眼珠子一轉,立刻湊到高澤楷身邊,搶先表態:“我就和高道長一組吧。”
裴景行樂得不和趙世敏一路:“那我就和黃石一路。”
兩組人當中,高澤楷從未來過西北,更沒去過省庸關,而黃石與裴景行都有在西北當兵的經歷,尤其是黃石,那可是實打實的老兵,真正上過戰場的,省庸關裡還有好幾個戰友。這一對比,去省庸關的人選就出來了。
裴景行並不是不願去,只是他不放心蘇衍,一來蘇衍雙目失明,行動不方便;二來留下來的一個趙世敏和自己有仇,另外一個高澤楷,他師父似乎與蘇衍的師父有仇,要是自己不在,蘇衍被欺負了怎麼辦?
自從意識到自己喜歡上蘇衍之後,裴景行就變得顧前又顧後,偏偏還會時不時搗鼓出“避嫌”的名堂來,頗有向老婆子發展的傾向。
出發前,他特地把蘇衍帶到高澤楷面前:“高道長,還請你多照拂蘇衍。”
“自然。”高澤楷點頭道,“好歹我們也是一塊捉過‘半臉鬼’的,蘇道友,山間風大,馬車這會兒上去危險,咱們先去石頭後邊避避風。”
且不說裴景行與黃石那邊下山去省庸關找馬車的經過,或許是等待讓時間過得格外漫長,而黑暗又將這漫長延長了三倍,蘇衍只覺得自己站在石頭後面過了許久,久到連身邊高澤楷與趙世敏的呼吸都聽不到了。
蘇衍心生警覺,一隻手慢慢伸到背後,打算拿到桃木劍做防身。卻不想他手才伸到背後,一隻手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別動。”高澤楷的聲音在蘇衍耳邊響起,他的呼吸聲也傳進蘇衍耳朵裡。
“我們好像被困住了。”高澤楷的聲音繼續說道,“這是一個陣法,我們現在就站在陣法裡的某一處,輕舉妄動就會讓這個陣法啓動。”
“放開。”蘇衍皺了皺眉,低聲喝道。
高澤楷的手剛貼到他手腕上,陰冷得讓蘇衍整個人一哆嗦,但隨後那觸感轉而成了溫熱乾燥,倒是與裴景行十分相像。蘇衍不喜國師,又被高澤楷算計過,自然不樂意高澤楷與自己這般親密。
那手果然放開了,蘇衍抽出背後揹著的桃木劍,稍稍安心。
但蘇衍總覺得還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就在這時候,蘇衍聽到趙世敏發抖的聲音:“高道長,這、這到底是什麼陣法?有辦法破了麼?”
高澤楷安慰道:“辦法總是有的,但我們要小心行事,先看看這到底是什麼陣法。”
“有道理,有道理,”趙世敏連連說道,“那、那我們要怎麼看?”
“你跟著我,小心點走,”高澤楷又說,“蘇道長,你眼睛不便,就先留在原地。你放心,我們不會走太遠,一旦有異樣,你立刻出聲示警,我們一定會盡快趕回來。”
看樣子,這兩個人是打算暫時拋下自己。
蘇衍心中雖然忐忑,但不願示弱,點頭道:“好,我就站在這,你們要是需要幫忙,立刻喊我就是。”
高澤楷的話帶著笑意傳來:“多謝了。”
腳步聲漸漸遠去,蘇衍看不清周遭變化,但總覺得似乎越來越冷。
是天黑了麼?明明感覺不到山風吹過,爲什麼會變得這麼冷?
蘇衍心中閃過許許多多的疑問,他隱隱覺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麼,但一時又抓不住那一晃而過的念頭。
“蘇道長,快跑!”就在這時,趙世敏的聲音突然傳來。他的吶喊聲中帶著點隱忍的哭腔,蘇衍不知發生了什麼,但一定不是好事。
他下意識想要逃,卻在剛剛邁出一步的時候又收了回來。
不對!
千鈞一髮之際,蘇衍終於抓住那又想溜走的念頭。
中計了!
蘇衍大吼一聲,手中桃木劍向前劈下!
桃木劍劍身閃過一道藍色紋路,從劍尖處飛出,蘇衍面前的空氣開始扭曲收縮,只聽見一下輕微的嗶啵聲,蘇衍眼前世界豁然開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