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請你?”裴景行聽了,頗爲意外,“懷玉和他不親,他怎麼會想到讓懷玉來請你過去?”
“我不知道?!闭f起這,蘇衍也是摸不著頭腦,“這幾個月找我的都是普通人,晉王到底是怎麼想起找我的呢?”
“晉王這人脾氣不大好,你不去沾惹是對的?!迸峋靶邪参刻K衍,“他這人還有一個壞毛病,就是不達目的決不罷休。你這次拒絕了他,這段時間他一定還會再來找你,指不定還會耍些手段,你這些天多小心點。”
蘇衍點頭,又問:“裴懷玉還在晉王府上,晉王應該不會因爲我而遷怒於他吧?”
“不會,你放心。”裴景行並不擔心,“懷玉命格特殊,皇帝很看重,晉王脾氣再不好,也不敢向懷玉出手?!?
聽到“命格”兩個字,蘇衍耳朵一動。不過他並不是那種喜歡主動攬事的人,而且事關皇家,他更加不願意問起。
裴景行看蘇衍的模樣,心念一動,笑著說道:“懷玉曾經(jīng)給晉王起了個外號,你猜是什麼?”
蘇衍想了想,搖頭問道:“是什麼?”
“西京第一大螃蟹!”
蘇衍一時沒反應過來:“嗯?”
裴景行憋笑解釋:“螃蟹橫著走,那晉王橫行霸道,豈不就是一個螃蟹?”
蘇衍這才反應過來,先是揚起嘴角,隨後細細品味,眼前彷彿真出現(xiàn)一隻碩大無比的螃蟹,殼上還長著晉王的臉,在西京朱雀大街上橫行霸道。蘇衍終於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裴景行在一旁看見蘇衍一掃先前的擔憂,也揚起了嘴角來。
兩個人又聊了一會兒,蘇衍不是能言善道之人,裴景行在他人眼中則是一個冷麪神的存在,不過兩個人相處的時候並不覺得會冷場。
裴景行當初敗於萬道士的手下,親眼目睹蘇衍險些當場喪命之後,他總算是想明白了——之前一味的逃避和拒絕並不是什麼好辦法,就好比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自以爲閉上眼睛就不會再有所牽連,實則危險始終就在身邊。
“半臉鬼”一案,高澤楷最後和沈從簡等人一塊趕到上官府,阻止他與蘇衍繼續(xù)調查這個案子,之後本該雲(yún)遊在外的國師突然出現(xiàn),裴景行並不認爲這是巧合。不是說他懷疑高澤楷,只是比起行事捉摸不透的國師大弟子,裴景行更願意相信蘇衍,起碼他與西京一衆(zhòng)人等沒有任何利益關係。而且凡是一起經(jīng)歷過死亡的人,對彼此總是會有一份與旁人不同的信任。
正因爲這些原因,裴景行其實內(nèi)心挺喜歡和蘇衍多相處的,聽蘇衍說一些奇聞異事,偶爾也會提些問題。
或許是當初面對萬道士這樣可怕的對手,裴景行還不顧一切地來救自己,蘇衍對這個看似冷漠的金吾衛(wèi)街使也頗有好感。而且蘇衍下山前師父曾經(jīng)警告過他,山下的人心眼多,他雖然捉妖驅鬼有一手,但閱歷太淺,很容易被騙。蘇衍在西京舉目無親,比起思維跳脫心又寬的裴懷玉,年紀相長且閱歷還深的裴景行無疑是蘇衍可以信任的第一人選。
等福伯進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裴蘇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場景。
他忍不住擦了擦溼潤的眼角,要知道自從裴景行從西域回來之後,整個人就沉默了不少,而且行事也與常人不同。
別的不提,就說裴景行成了金吾衛(wèi)之後,就向負責安排金吾衛(wèi)巡邏次序的司階主動提出負責夜間巡邏。司階當然是高興了,要知道晚上巡邏可是個苦差事,別看西京白天熱鬧,晚間的時候其實也熱鬧,只不過不是人在熱鬧而已——要麼不出事,一旦出事,必然是大事。
裴景行主動請纓,司階當然樂得做一個順水人情。就這樣,裴景行這三年多來都是夜間巡邏,上午回家睡一覺,下午則去內(nèi)衙處理諸多事務,哪怕成了左右街使之後也是如此。
或許是裴景行一身的煞氣,還有沾了夜叉血的龍首虎牙槍防身,衆(zhòng)鬼避之不及,這三年多來,落在他手裡的不是偷雞摸狗的混混,就是趁夜打劫的強盜,還有三次是意圖不軌的胡人。
福伯看在眼裡,急在心裡。他是裴家的老人了,裴景行父親裴瑾去世後,是他陪著小小年紀的裴景行度過那一段昏暗的時光,其實早就在心裡把裴景行當成自己孫子一樣看待。
他有心想勸,可裴景行對四年前的西域一行三緘其口,始終避而不談。從西域回來之後,太子衛(wèi)名存實亡,裴景行更是連和那些一樣從西域死裡逃生回來的太子衛(wèi)同僚的聯(lián)繫都斷了。
福伯苦口婆心,可裴景行總是左耳進右耳出,長此以往,裴景行原本的那些朋友都淡了。
如今好不容易有個小道長主動登門拜訪,福伯心裡那叫一個高興,又是在蘇衍面前一個勁說裴景行的好話,又是讓人把用飯的花廳再打掃一遍,還特地晃著個大肚子,跑去廚房,讓廚子多加兩個菜,忙得活像一個胖陀螺。
裴瑾和裴景行這兩任當家的都不是講究吃穿的,福伯所謂的多加兩個菜,也就是一般的家常菜。
等用完了飯,福伯親自給二人奉茶,笑瞇瞇地問蘇衍:“不知道這頓飯菜是否合蘇道長的口味?!?
蘇衍立刻點頭:“很好吃?!?
他對吃食向來是來者不拒的。要知道在山中的時候,蘇衍的師父不愛做飯,在蘇衍小時候他可能還動手烤幾個番薯,讓蘇衍不至於餓死;等蘇衍年紀稍微大一點,師父乾脆就一腳把蘇衍踹下河,讓蘇衍捉魚給自己吃。更不用提下山之後囊中羞澀,飢一頓飽一頓的經(jīng)歷。
裴家餐桌上肉多,光是這一頓就有清燉鯽魚、鹽蘸羊肉和紅燒豬蹄,這讓從小除了魚肉和野兔肉以外就沒怎麼吃過肉的蘇衍心中大呼過癮。
福伯順勢便道:“既然如此,蘇道長以後可要常來。我家少爺就是個冷麪熱心腸,蘇道長可千萬別被少爺?shù)谋硐蠼o嚇到了?!?
“福伯……”裴景行有些無奈,他知道福伯是爲他好,而且在父親裴瑾去世後,家中都是福伯在支撐,他做了這麼多年的甩手掌櫃,這會兒還真沒多少底氣。
福伯聞言,擡起右手,假意捂住嘴巴:“好好好,我不說,我不說。”
一會兒席上的盤子撤下,裴景行也該去內(nèi)衙點卯了。
臨走前,裴景行不放心晉王府的裴懷玉,特地吩咐福伯:“福伯,一會兒派人去明瑯郡主府上問候一下,再問問懷玉在不在家?!?
蘇衍聽了,主動請纓:“我去吧。”
裴景行轉頭,對蘇衍笑著解釋道:“晉王那邊還不一定就放過你,你現(xiàn)在儘量別和皇家扯上關係。”
蘇衍沒想到這一層,聽了裴景行的提醒,他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令蘇衍和裴景行都沒料到的是,福伯派去的人回來後,竟說裴懷玉已經(jīng)遣人回郡主府,說晉王家中有不少名家大作,他今夜要宿在晉王府,與晉王一道品畫。
“開什麼玩笑,就他和晉王?”裴景行聽了家僕來報,皺起眉頭,毫不留情地揭自己堂弟的老底,“都是半桶水的人,裝什麼風雅??ぶ髦肋@件事麼?”
“知道的?!奔覂W回答道,“明瑯郡主還命我多囑咐少爺,讓少爺千萬注意休息,別年紀輕就不把自己身體當回事呢。”
裴景行放心不下:“你先回去吧,我去一趟晉王府。”
裴景行雖然清楚晉王不會隨意傷害裴懷玉,可白天聽了蘇衍的話,他總覺得那晉王是不安好心。
趁著眼下閉門鼓還沒響,宵禁還沒開始,他得趕緊把裴懷玉從晉王府裡揪出來。
裴懷玉在晉王府中見到裴景行,頗爲驚訝:“堂兄,你怎麼來了?”
裴景行先拜見了晉王,再轉頭和裴懷玉說:“我聽明瑯郡主說你還沒回家,擔心你宵禁開始之後回不去,就來接你。”
“我今兒個就借宿在晉王家中了,”裴懷玉難得見裴景行關心自己,驚訝之餘頗爲高興,“晉王今天說了,要把家中珍藏的幾件寶貝拿出來,與我一塊鑑賞。堂兄,你也要一塊麼?”
“不了,我俗人一個?!迸峋靶欣淅涞鼐芙^,“寶貝什麼時候都能鑑賞,你好端端地借宿在晉王府家中算什麼?”
裴懷玉剛想回答,一旁的晉王突然開口:“裴街使這是擔心晉王府不安全,放心不下懷玉了?”
“晉王言重了,只是我明日休沐,懷玉約了我明日一塊去西市看胡旋舞。要是今天他折騰一夜,明天起不來,再等我休沐,就是十天以後的事情了。到了那時候,說不定那個雜耍團已經(jīng)走了。而晉王的珍寶一直都在晉王府,總不差這一天吧?!?
裴懷玉看著睜眼說瞎話的裴景行,喃喃問道:“我……我什麼時候說過這話了?”
“哦?你沒說過?”裴景行毫不客氣地拿蘇衍出來當擋箭牌,沉下聲音,故意做出一臉不高興的模樣,“那就是今天蘇衍騙我了?”
聽出裴景行話中對蘇衍的不滿,裴懷玉忙擺手道:“是我記錯了,今天的確有說起過這事?!?
裴景行點點頭,顯然對裴懷玉的上道很是滿意,笑道:“既然如此,趁著閉門鼓還沒響,我先送你回去?!?
裴懷玉只好一臉歉意地對晉王說道:“晉王,這些珍寶還請等我改日登門,再一塊兒鑑賞?!?
晉王盯著裴景行看了好一會兒,才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好,如此甚好?!?
裴懷玉一路上察覺到裴景行的不悅,以爲他還在生蘇衍的氣,說道:“堂兄,那明日我先去找你,然後咱們一塊去太玄觀找蘇道長。”
“誰跟你一塊去看胡旋舞?”裴景行回了裴懷玉一個白眼,“還有,你少給蘇衍惹麻煩。”
“怎麼又變成我給蘇道長惹麻煩了?”裴懷玉十分冤枉,嚷嚷道,“蘇道長都還沒嫌棄我呢,你就來嫌棄我了。到底他是你兄弟,還是我是你兄弟?”
裴景行哭笑不得:“我不當你是兄弟,我今日會去晉王府把你帶出來麼?”
裴懷玉愈發(fā)糊塗了:“這都哪兒跟哪兒???”
看著還沒開竅的堂弟,裴景行按了按太陽穴,說道:“我問你,晉王好端端的,找蘇衍做什麼?”
“自然是請?zhí)K道長替他解決一樁麻煩事了?!迸釕延褡屑毣叵肓艘粫f道,“晉王找到我,說是聽聞西京來了一個道士,年紀輕輕,咒術卻端得厲害。他對蘇道長很有興趣,想請我替他引見?!?
一聽晉王沒有和裴懷玉說實話,裴景行更加斷定晉王心懷叵測:“國師是擺設,高澤楷是擺設?有這兩位在,天底下還有哪個道士值得晉王感興趣的?高澤楷或許比不上蘇衍,但國師坐鎮(zhèn)西京數(shù)十年,晉王又不是沒見過,怎麼可能對蘇衍這麼一個不知名的小道士感興趣?”
裴懷玉聽了,免不了一愣,臉色都有些不好看了。
就在裴景行還以爲裴懷玉總算開竅的時候,裴懷玉的眼神在他身上和馬背上來回數(shù)次,欲言又止,好一會兒才猶猶豫豫地開口:“堂兄,蘇道長還救過你,你怎麼能說他是小道士呢?”
“……”裴景行只覺得自己的太陽穴更加疼了,“行了,這些天你少去晉王府。你不是對咒術很有興趣麼?國師那邊你現(xiàn)在不愛去了,就多去找找蘇衍?!?
“可是蘇道長太寡言少語了呀,”大概是因爲今天自己這個孤傲的堂兄尤其關心自己,裴懷玉感動之餘,少了幾分平日對裴景行的敬畏,大著膽子抱怨道,“我平時去太玄觀,蘇道長不是在寫符,就是在練功,我想跟著他去除妖,他又不肯。”
“你是不是又問那些無聊的問題了?至於除妖,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我聽說你家裡頭好幾把桃木劍都放在桌子上吃灰塵,換成我,我也不會帶你去除妖?!迸峋靶杏X得自己所見到的蘇衍並不像裴懷玉所說的那樣,根據(jù)這兩人在自己心中的形象,他自然而然地認爲是裴懷玉這一方的問題。
裴懷玉覺得自己委屈極了,虧得自己小時候還光著屁股跟著這個胳膊肘向外拐的堂兄,又是爬樹,又是游泳,還一塊偷偷拿了明瑯郡主的胭脂,給自家哈巴狗化妝?,F(xiàn)在倒好,蘇道長做什麼都是對的,錯的都是他。
還說什麼裴街使最討厭的就是道士和尚,裴懷玉原本還相信了,結果自家堂兄見蘇道長的時候可一點不耐煩都沒有,可見這世人的眼睛都是瞎的,是瞎的!
裴懷玉憋了一肚子氣,也不理裴景行了。一直到家門口,他才懶懶地從鼻子裡哼出口氣,權當是和裴景行道別。
裴景行遇上這樣的堂弟也是無可奈何:“你自己想想,以晉王的身份,有什麼事大可以去請國師或者高澤楷解惑。再不濟,西京中光是太玄觀裡就有道士數(shù)十人,他何必獨獨選了一個纔來西京不久,名氣不大的蘇衍?”
裴懷玉一愣,扭頭時,裴景行已經(jīng)走了。
莫非,自己被晉王算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