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黃紗女子離去,蘇衍正想起身,突然聽到屋中傳來曲先生的聲音:“故人尋來,或許這便是天意吧。太子殿下,老奴就再幫你一次。”
蘇衍只好又蹲下去,密切注視著鏡子中曲先生的動向。可是他等了許久,屋中的曲先生卻一直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蘇衍意識道自己在這已經浪費了不少時間,裴景行也許已經著急了。他又一次看了一眼鏡子,鏡中的曲先生依舊維持著之前的動作。
蘇衍右手拂過鏡面,將鏡子收回,一手抓住旁邊的樹幹,貓著腰,悄悄離開。
等蘇衍來到之前的酒樓,裴景行果然已經等在那了。
裴景行見到蘇衍,眉毛一挑,放下手中的茶碗:“你總算回來了?!?
蘇衍在他對面坐下,有些不好意思:“抱歉,你走了之後,陳貴很快就離開錦繡軒,我就先跟上去了?!?
“我就猜到是這樣,”裴景行替他倒了杯茶,問道,“有什麼發現麼?”
“陳貴果然是去他師父那找百鳥朝鳳的圖樣了,”蘇衍將自己的發現告訴裴景行,“那個曲先生肯定知道些什麼,但是不想說出來?!?
裴景行先留意了眼周圍,壓低聲音說道:“百鳥朝鳳衣是廢太子之物,就算他知道些什麼,也不會那麼輕易說出來。你說那個胡女稱呼仙奴爲姑母,如果真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刻,我們或許可以和那個胡女合作?!?
“那個胡女好像在打皇傢俬庫的主意,”蘇衍問道,“裴懷玉該不會有事吧?”
“你不必替他擔心,”裴景行並不將胡女那番話放在心裡,“皇傢俬庫由千牛衛層層把守,私庫的門更是由純鐵鑄成,厚達十寸,光推開就要合三人之力。而且私庫的鑰匙只有一枚,在皇帝手上。哪怕那個胡女有鑽天遁地的本事,也難進私庫。”
“那皇帝會讓裴懷玉進去麼?”
“懷玉他命格特殊,皇帝十分看重,”裴景行並沒有給蘇衍詳細解釋,只是說道,“看在懷玉命格的份上,皇帝對他比太子都好。如果懷玉按照我們教他的話去說,皇帝不會不答應。”
蘇衍聽後,又把頭轉向錦繡軒:“你說,陳貴能要到百鳥朝鳳的圖樣麼?”
裴景行剛想回答,突然從樓梯口傳來一個聲音。
“呦,這不是咱們裴懷義裴街使麼!”
蘇衍把目光投向樓梯口,只見從樓梯上來了一個貴公子打扮的年輕人,大冷天的還搖著手中的扇子,硬生生拗出一個翩翩公子的形象。
從常人的眼光來看,這個年輕人精神煥發,尤其是一雙眼睛,炯炯有神,腳步既穩又輕,顯然是一個練家子。
但這個人落在蘇衍的左眼之中,卻是一個將死之人的模樣——他的眼圈深黑,兩側臉頰、脖子和手背上的皮膚下盡是黑色筋脈凸起,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這些乍眼一看誤以爲是筋脈的黑色條狀物,實則是一種時不時會蠕動的蟲子。
蘇衍曾經見過,這是冥界的一種寄生蟲,專門喜歡寄生在快死的人、妖,乃至仙的身上,貪婪地吸食宿主僅有的生氣。
他不動聲色,假意擡手擦擦嘴角的茶末。右手擋住右眼的一瞬間,蘇衍看見這個年輕人兩肩上的命燈已經滅了,只剩下頭頂那一盞,猶如風中殘燭,只剩下星點火苗,稍不注意便會熄滅。
這個人就要死了。
現在,這個死期將至的年輕人正領著身後數個家僕,洋洋得意地走到裴景行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說:“懷義,咱們三年多都沒見過面,你說這西京該有多大啊。”
裴景行不理他,而是對蘇衍說:“走吧。”
“哎哎哎,別走啊,”年輕人按住裴景行的肩膀,自己則坐在裴景行與蘇衍之間,“今兒個湊巧,咱們兄弟兩個這麼多年沒見,不喝一杯就走,這可說不過去。哎呦,這位是誰,我怎麼瞧著眼生。懷義,你不介紹介紹?”
“我還有公務在身,恕不奉陪了?!迸峋靶欣浔f了一句,把自己肩膀上的那隻手打掉,起身就要走。
“裴懷義,你可別不識趣!”年輕人臉色一下子拉得老長,他身後的家僕頗有眼色,此刻齊齊上前,擋住裴景行的去路。
“我和你沒得談。”說著,裴景行拉住蘇衍手腕,看了眼面前的人牆,“牛春輝,你再不放手,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被叫做牛春輝的年輕人慢條斯理地給自己倒了杯茶,笑著看向裴景行:“裴街使不妨讓我長長見識,告訴我什麼叫做不客氣呀?!?
裴景行盯著牛春輝看了一會兒,剛邁開步子,卻不料面前的牛春輝突然尖叫一聲,從凳子上摔了下去。
“鬼,鬼,鬼啊!”牛春輝來不及爬起來,雙手撐著地,一面尖叫著,一面雙腳蹬著地面,不停後退。
裴景行看向桌子底下,那裡空蕩蕩的,沒有所謂的“鬼”。
原本擋住裴蘇二人的人牆一下子就散了,牛春輝的家僕把他從地上扶起來,又有三四個家僕擋在牛春輝的面前,阻擋在牛春輝與那“鬼”之間。
牛春輝嚇得臉色慘白:“走、走、走!快走!”
家僕們二話不說,簇擁著牛春輝離開酒樓,一場鬧劇這才落幕。
“怎麼回事,真有鬼麼?”裴景行拉著蘇衍後退。
還好現在酒樓沒什麼客人,二樓上更是隻有他們一桌,要不然恐怕會鬧出更大的鬧劇來。
“沒有,”蘇衍搖搖頭,“我就是嚇他一下,用了個障眼法而已?!?
“障眼法?”裴景行問道,“那我怎麼看不見?”
“說是障眼法,其實也不完全是,”蘇衍解釋道,“我在他身上施了一個小法術,他心裡最害怕什麼,就會看見什麼。”
此言一出,裴景行的一張臉也白了不少:“真的會看到?”
“當然是假的了?!碧K衍看裴景行臉色不對,擔心地問他,“你怎麼了?”
“沒什麼,”裴景行不願多說,“我等會去查查你說的那個曲先生的來歷,明天等懷玉從宮裡出來,我去太玄觀找你,咱們一塊去郡主府?!?
“好?!碧崞鹋釕延?,蘇衍想起之前牛春輝稱呼裴景行爲“裴懷義”,十分好奇:“爲什麼那個牛春輝喊你‘裴懷義’?”
“是以前的名字,”裴景行臉上已經有些不耐煩了,“皇帝后來賜名景行二字,取自‘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你聽說過麼?”
蘇衍搖搖頭。
裴景行:“……”
“這句話出自詩經小雅,你沒讀過麼?”
“師父沒教過我這些?!?
裴景行從未聽說蘇衍提起過他的父母,總是師父長,狐女短的。他又有心不讓蘇衍再問牛春輝帶來的問題,便問道:“你的父母呢?”
“我是孤兒,”蘇衍的答案讓裴景行有些意外,“師父說,我是他在山腳的河邊撿到的,就讓我跟他一個姓氏,取名衍。”
裴景行沒想到自己一句話,便勾起蘇衍這樣的往事,趕緊換了一個話題:“我去查曲先生的來歷,你今天要是沒有別的事,不如再去打聽打聽那個胡女和雜耍團的來歷,或許能夠有所發現?!?
說到正事,蘇衍把心中那點愁苦拋之腦後:“好。”
再說裴懷玉那兒,送進宮的帖子很快有了迴應,皇帝二話不說,便允許裴懷玉去私庫尋找蓮花紋的瓶子,但是必須要有一個內監跟著,而裴懷玉帶進宮的人,必須跟把守私庫的千牛衛呆在一塊。
裴懷玉有些著急,如果有人跟著,就算他找到了百鳥朝鳳衣,那要怎麼偷偷帶出去呢?
可是不去的話,又不行。
裴懷玉一大清早起來,想到接下去的重任,坐在牀頭連嘆好幾口氣,等用了飯,還是帶著小廝進宮去了。
有內監在千牛衛的護送下,送來私庫鑰匙。等庫門一開,鑰匙又被放回錦盒裡,由一隊千牛衛護送回去。
今天陪著裴懷玉的內監姓李,李羣利討好地對裴懷玉說道:“裴公子,請?!?
裴懷玉一臉正氣,昂首挺胸,率先進了私庫。
皇家的私庫是周朝歷代皇帝的私藏,裡頭那些金銀珠寶反而是下乘,真正寶貴的,是那些歷朝歷代的名人字畫,還有那些孤本古籍。
裴懷玉雖然不愛做學問,但是極愛吟詩誦詞,而且頗有自知之明,對自己附庸風雅的舉動不以爲恥。這會兒看到那些孤本,真是恨不得立刻翻閱。
好在他還記得自己此行的目的,在內監的帶領下,裴懷玉到了私庫裡專門放置器皿的區域。
李羣利小心翼翼地拿起其中一支瓶子,遞給裴懷玉,問道:“裴公子,您看,可是這支瓶子?”
裴懷玉裝模作樣看了幾眼,搖搖頭:“不是,這瓶子太小了。”
李羣利又小心翼翼地把瓶子放回去,走到另一個箱子前,打開箱子,把上頭那些玉石做的盞碟取出來,再從底下抱出一個碩大的瓶子:“裴公子,可是這個?”
這次裴懷玉看也不看:“這個也太大了?!?
李羣利又吃力地把瓶子放回去,再用綢緞鋪上,再把其他東西放進箱子裡,最後把箱子蓋上。
裴懷玉看他這幅樣子,忍不住說道:“行了,我自己找,你別動了,看得我心慌?!?
李羣利訕訕地笑著,退到一邊:“好。裴公子要是有什麼用得著老奴的地方,還請儘管開口?!?
皇帝的私庫極大,裴懷玉纔看了十幾個箱子就累了,他心裡頭惦記著百鳥朝鳳衣,一邊坐在地上喘氣,一邊假裝無意地問李羣利:“哎,我問你,私庫裡的瓶子全在這裡了?”
李羣利笑著說道:“裴公子這可就難倒老奴了,這私庫老奴這輩子就來過三次,前兩次是陛下開恩,領著老奴進來的。老奴也就知道大致的區域,比如這邊是放被杯碗盞碟的,那邊是放古籍字畫的,另一頭放著的都是名家武器,要說其他地方有沒有瓶子,這老奴還真說不準。”
“那我們去其他地方找找?!迸釕延裱劬σ晦D,從地上蹦起來,“這邊看厭了,我們去地方地方看看。”
李羣利只當裴懷玉年紀小,好奇心旺盛,頭一次來私庫,想開開眼界。
人家是明瑯郡主和大將軍裴瓊的獨子,又是皇帝眼前的紅人,李羣利當然不願意去得罪裴懷玉了。而且裴懷玉出身鐘鳴鼎食之家,這皇傢俬庫就算再炫目,按照裴懷玉的家教,也不會做出偷雞摸狗之事,更何況自己還在旁邊看著呢。
這麼一來,李羣利當然不會去阻攔裴懷玉了。
裴懷玉一邊往前走,一邊左右留神觀察是否有類似百鳥朝鳳衣的東西。他走了一段路,看到不遠處掛著不少衣裙,外面還用幾乎透明的薄紗罩住防灰。
“哎,你看那邊,那邊有個瓶子,看著挺像的,你去拿過來,給我看看?!彼闩釕延襁\氣,就在他左手邊的一個架子上,放著一個瓶子。
他利用這個支開李羣利,自己則悄悄摸去掛著衣裙的那邊,打算看看當中有沒有百鳥朝鳳衣。
可是就在他的手要碰上薄紗時,突然感覺腳下一空,接著,他整個人不受控制地掉了下去。
李羣利拿著瓶子回頭,卻不見裴懷玉的蹤影。
“裴公子?裴公子你在哪?裴公子你可別嚇唬老奴啊!”
李羣利呼喚了幾聲,在周圍找了一圈,卻連裴懷玉的半個影子都沒看見。
他滿頭大汗,轉身往私庫大門那跑,一路跑還一路喊著:“不好了,不好了,裴公子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