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一塊過年,其實提前兩天裴景行便駕著馬車來接蘇衍了。
前一日皇帝封筆,百官都得了十天的假期,裴景行身爲金吾衛左右街使,也算得上是個頭頭,當然就不用在這十天還要上街巡邏。裴府里人丁稀少,福伯就愈發憋足了勁要熱熱鬧鬧的過年,這會兒裴府上下都忙著佈置採購,裴景行反倒成了唯一一個閒人。
金吾衛的裴街使從來不當一個甩手掌櫃,他在家裡先幫著掛了燈籠,又幫忙搬了幾袋大米,就被福伯笑瞇瞇地指派了一個任務——早早把蘇衍接去裴府。
臨近過年,太玄觀中不少道童歸家去了,一些道士相約去城外賞雪,太玄觀一下子冷清了不少。蘇衍眼睛不方便,他看天冷,又聽到外面下雪的聲音,就讓周予一指派來照顧他起居的道童除了一日三餐便不必過來了。
裴景行來的時候,正好看到蘇衍一個人坐在牀邊,側著頭,似乎在聽什麼。
“你來了?”蘇衍的雙眼明明已經瞎了,可不知怎麼的,裴景行總覺得蘇衍正看著自己。
“嗯,福伯性急,讓我早點接你過去。”裴景行也不進屋,而是站在窗口,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外頭的北風。他看蘇衍衣著單薄,外面披著的大氅也不整齊,就知道是蘇衍自己穿的,不免皺了皺眉:“天氣冷,你該多穿一點。”
“屋裡暖和著呢。”蘇衍笑了笑,雙手抓住桌子的邊緣,起身之後,摸索著到了門口,給裴景行開門。
裴景行剛一踏進屋中,便發現屋中只有一個早就熄滅的火盆,眉頭上的“川”字愈發深了:“火盆早就滅了,怎麼沒人來添炭?我記得周道長特地指派了一個道童,專門照顧你的起居。”
“天冷,就讓他多休息會。”蘇衍倒是沒什麼感覺,以前在山裡還有更冷的日子,他都是靠兩腿哆嗦度過的。
裴景行想到蘇衍眼瞎的原因,心裡一沉,沒有再繼續往下說,免得勾起蘇衍的傷心事,又或者是傷了他的自尊心,轉而說道:“這幾天接連大雪,過一個晚上就會結冰,到時候路面溼滑,行走就不方便了,咱們今天就過去?”
蘇衍在太玄觀裡也是無聊打發時間,自從他眼盲之後,被指派過來照顧他的小童便把他當成一個琉璃做的人一般,這個危險,那個可怕,束手束腳的,讓向來沒什麼拘束的蘇衍好不自在。就連他想出門散個步透個氣,那小童都要讓蘇衍抓著自己的手,免得滑跤或是迷路。
這讓蘇衍覺得自己和廢物一樣,好生無聊,除了裴景行過來的幾次,他也就懶得再出門了。偏偏這些天臨近過年,金吾衛那邊有不少瑣事要裴景行親自處理,仔細算算,蘇衍竟是有七八天沒有出門了。
如今蘇衍聽裴景行開口相邀,就像一個好不容易得到一塊糖塊的小孩一般,眼睛都快笑成兩條線了:“好。”
雖然不知道蘇衍爲何如此開心,但裴景行莫名也跟著笑了起來,他伸手替蘇衍整理了一下身上披著的大氅,又說:“要帶些什麼,我替你收拾。”
裴府,聽門房來報說自家少爺把蘇道長接過來了,福伯趕緊放下手頭上的活計,帶著幾個僕從迎了出去。
當他看到自己少爺領著蘇道長小心翼翼地走過來,還時不時出言提醒後者小心腳下,福伯只覺得好似有人在這寒冬臘月裡往自己頭上澆了一瓢冰水——蘇道長年紀這麼小,這眼睛就瞎了,以後該怎麼辦哦!
自裴景行之後,裴家就再也沒有孩子出生了,福伯自己沒有孩子,一腔父愛無處發泄,見到蘇衍,聽說他孤身一人來西京之後,便不自覺地多疼愛這孩子。
其實如果換成其他人,福伯或許不會如此關心一個本不相干的人。一來這是裴景行四年來頭一次主動帶回來的朋友,對於這位得自家少爺青眼的年輕人,福伯免不了要高看一眼;而來嘛,世上多是凡人,凡人免不了會看中色相,蘇衍長得好看,就是比其他人在無形中多了一項優勢。
福伯想到這裡,眼角已經溼潤,用手指擦去後,迎了上去,笑著說道:“蘇道長可算是來了,昨兒個剛得了兩尾鯽魚,今兒個就先給你做一道清燉鯽魚。”
蘇衍聞言轉頭,雖然依舊看不見任何東西,但他還是順著聲音笑著回答道:“謝謝福伯。”
聽了這句話,福伯愈發心疼了,哎呦了一聲:“這是哪裡的話,只要不是龍肝鳳髓,蘇道長要吃什麼,福伯都給你整去。”
蘇衍笑容愈盛,這時候一陣北風吹來,裴景行感到蘇衍大氅下的身體有些發抖,便開口道:“福伯,先進去再說吧。”
福伯這纔想起來,忙道:“是是是,這大冬天的,是我疏忽了。屋子裡已經讓人放了三個熏籠,地龍也燒起來了,保證不冷。”
晚飯果真如福伯所說,一盆滾燙鮮濃的清燉鯽魚被放在了桌子中間,旁邊還圍了一圈的白斬雞、醬鴨、臘肉等等肉食,當中點綴著幾道冬天難得的鮮蔬,頗爲誘人。
裴景行讓蘇衍先坐下,又對福伯說:“福伯也一塊吃吧。”
福伯連連擺手:“少爺別說笑了,我哪能和少爺一塊吃呢。”
“福伯,”裴景行有些無奈,“都說了多少年了,我把你當長輩看待,你自然能和我一塊吃飯的。”
福伯還是拒絕。
蘇衍在一旁聽著,突然開口道:“好香啊。”
“可不是。”福伯笑著給蘇衍介紹,“今兒個有清燉鯽魚、白斬雞、醬鴨、臘肉、炒青菜、油燜筍。”
“這麼多菜,兩個人吃不光豈不是浪費?”蘇衍又說,“福伯也一塊吃吧。”
福伯一愣,這才發現自己竟是不小心上了蘇衍的當,一旁的裴景行則是已經撫掌大笑:“蘇衍說的不錯,福伯,一塊吃吧。”
大過年的,福伯也不好掃興:“得,今兒個就我來伺候少爺和蘇道長用飯。”
鯽魚腹部肉鮮嫩膩滑,多爲大刺;背部的肉則更爲有嚼勁,只是小刺太多,吃的時候若是說話,很有可能會不小心吃下去,卡在喉嚨裡。
蘇衍失明十幾天,已經能夠熟練用筷子扒拉自己碗裡的飯,但說到吃魚,那就麻煩多了。他聞了聞擺在自己前面的那盤菜,估摸著不是臘肉就是醬鴨,正打算這頓飯就靠這道菜時,有人從左邊伸來筷子,似乎是把一樣東西放到自己碗裡。
正當蘇衍在思考時,左邊傳來裴景行的聲音:“你愛吃的鯽魚,我把刺挑了。”
蘇衍心中暖暖的,用筷子試了幾次,夾住魚肉送進嘴裡,果然比平日裡吃的都要鮮美。
福伯見狀,正要開口,卻見對面的裴景行正沉色朝他搖頭,莫名眼皮子一跳,決定不插手挑魚刺的事情了,只顧著自己低頭吃飯。
倒是蘇衍連吃了幾塊魚肉,心滿意足的同時也生出一絲疑慮:“你自己不吃麼?”
“我吃得快,挑刺也快。”裴景行對著自己面前一碗冒著小尖尖的飯,臉不紅心不跳地回答道,“快吃吧,給你舀碗湯。”
清燉鯽魚裡還加了點豆腐,這會兒魚湯還有些燙口,配上徹底吸收了鮮美魚湯的豆腐吃進肚中,一股熱氣落到胃裡,順著血液向著四肢蔓延,讓蘇衍從五臟六腑開始往外熱起來,連一雙腳丫子都暖暖的了。
看蘇衍滿意,裴景行又替他舀了一碗魚湯,再把小塊魚肉裡的魚刺挑乾淨,放進蘇衍碗裡,這才自己開動。
這一頓飯蘇衍吃得十分滿足,裴景行也挺開心的,就只有福伯一個人吃完飯後,臉色有些陰沉,讓下人進來收拾,自己則藉口還有雜事要處理,匆匆離去。
到了晚間,福伯領了一個看著機靈的小童過來,對裴景行與蘇衍說道:“蘇道長眼下不方便,老奴做主找了個動作利索的小童來,晚間就睡在屏風外頭,要是蘇道長半夜想要喝水起夜,大可讓這小童伺候。”
蘇衍本想拒絕,他不過是失明瞭而已,又不是成了廢人。但他轉念一想,自己在太玄觀裡時,是習慣了房間裡的佈置,才行動方便。這裴府自己並不熟悉,要是拒絕了福伯的好意,反倒是給主人家添麻煩了。
裴景行則早有自己的安排,開口道:“福伯,這些天蘇衍和我睡就是了。”
福伯臉色愈發不好看了,尷尬地笑著說道:“少爺,蘇道長好歹是客人,哪有……”
“客人與主人秉燭夜談,抵足而眠也不是奇怪的事,”裴景行看著福伯,有些疑慮,只是礙於蘇衍在場,不好開口,只是說道,“這小童年紀太小,還是讓蘇衍與我一塊睡吧。”
小童有些委屈,他雖然年紀小,但是非好歹還是能分得清的,既然要照顧客人,哪有管自己熟睡的道理。
但他只是一個小廝,不好和主人家爭辯,只是低著頭,悄悄嘟起嘴。
福伯不好太過強硬,只能退一步道:“也罷,只是今晚就讓老奴守在外頭吧。”
裴景行愈發覺得福伯從晚飯開始就變得行爲詭異,卻又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他不好在蘇衍面前駁了福伯的面子,點頭道:“也好,晚上有地龍燒著,再讓人多準備兩個熏籠,免得著涼了。”
福伯心中鬆了口氣,可隨即又提起來,默默地在心裡拜了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如來菩薩等等各路神佛,祈禱今晚可千萬別出他想的那檔子事。
讓福伯安心的是,一夜無事,蘇衍早早睡下,倒是裴景行突然半夜被前來拍門的金吾衛喊醒。
前來報信的金吾衛神色緊張,被迎進裴府後還在發抖。根據他的說法,夜間巡邏的一支金吾衛小隊在西京一處地方發現本發現了一具男屍,這男屍沒有左邊的耳朵,右手手指缺了兩根。但奇怪的是,過了一刻鐘後,被派去收殮的人回來報告,說那裡根本沒有男屍,只有一張先前用來裹屍的涼蓆。
那具男屍是大家都看見的,不可能集體出現幻覺,而且這天寒地凍的,就算有野狗啃噬,也不可能連骨頭碎渣都吃得乾乾淨淨。臨近除夕,巡邏的金吾衛不敢隱瞞,只好來找裴景行,請他出個對應的法子。
裴景行聽了金吾衛對男屍的描述,便知道這具男屍就是那萬道士,他沒想到萬道士屢屢失手之後竟然還躲在西京。當他聽到萬道士的屍首突然消失,心中一沉,覺得事情絕對沒有這麼簡單。
裴景行身爲金吾衛左右街使,在下屬間頗有威望。他看這個年輕的金吾衛被嚇得臉色蒼白,自己只能故作鎮定,開口道:“那塊地方讓人劃起來,這些天不要讓任何人靠近。今天天太黑,過去也沒什麼發現,明天一早我就去看看。”
金吾衛點頭領命:“是。”
只是第二天一早,裴景行纔剛起身,還來不及去發現萬道士屍首的地方查探,宮裡便來了天使,宣裴景行立刻進宮面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