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景行與張斐然一番交流, 聽得那叫一個熱血沸騰。畢竟纔是二十出頭的熱血小夥子,又是情竇初開,好似有用不完的精力和吞八荒的膽量, 氣勢洶洶地就忘蘇衍睡著的營帳方向走去。
西北的冬天不似西京, 寒風好似刀子一樣割在人身上, 雖說已經全副武裝了, 可寒風一路吹, 最終還是把裴景行一時發熱的頭腦給吹涼了。
大晚上的,人好好地睡著,這時候闖進去, 別說剖白心意了,指不定一腳就被踹出來。
裴景行思來想去, 覺得這法子不行, 但是他在這件事上一點經驗都沒有, 可以說是白紙一張。可如果要讓他折返回去找張斐然取經,那也是萬萬不行的——或許是少年老成, 別看裴景行身兼金吾衛左右街使,在公務上說一不二,乾淨利落,但遇到感情的事情,就格外得小孩子氣, 扭扭捏捏不想讓別人知道。
正所謂一鼓作氣, 再而衰, 三而竭, 裴景行只差這臨門一腳, 偏偏就是因爲差這一腳臨門,他在蘇衍所在的營帳前站了許久, 最終還是一拍腦門,又折返回去,坐到那幾個守夜的士兵身邊,一塊圍著火堆取暖。
張斐然坐在不遠處,看著自家愛徒吃癟,也不主動上前教授幾招,而是笑了笑,收了紫竹蕭,慢悠悠地晃回自己的營帳裡,睡大覺。
“裴街使,大晚上的怎麼不睡啊?”
因爲裴景行是張斐然徒弟的緣故,這些士兵對他都是樂呵呵的,看他一個人大晚上不在暖呼呼的營帳裡睡覺,反而來火堆旁和他們一起吹冷風,不免有此一問。
“睡不著,就起來了。”裴景行撿起一根木柴撥弄了一下火堆,反問道,“你們在這荒漠找多久了?”
“十幾天了,”其中一個圓臉士兵回答道,“張將軍讓金參將帶著我們找那座西域古城,據說就在這荒漠裡,可是沒有其他線索,我們只好用最笨的辦法,兵分幾路,一寸寸土地翻過來。”
這話說得輕鬆,在荒漠上經歷了驚險一天的裴景行卻深知其中的艱苦,不由鄭重地說道:“辛苦你們了。”
“哪裡的話,雖然我們讀書不多,但也知道要忠君愛國,既然我們當了兵,那就得聽將軍的話。”另一個長臉士兵樂呵呵地說著,“別看辛苦,要是不當兵,那我們家可是飯都吃不飽了。”
“沒錯,張將軍從來不虧待我們,”圓臉士兵也說道,“沒入伍的時候,都說當兵的辛苦,可是在家幹農活也辛苦啊,還要被那些官老爺和地主刻薄,還不如當兵自在,哈哈。”
裴景行跟著笑了笑,沒有說話,歷朝歷代,偌大的一個國家,總會有一些貪婪狠心的官員出現,但只要這些人是少數,只要大部分官員都在爲這個國家的百姓謀福祉,承載著這個國家的車輪終究是隨著歲月而不斷前進的。
“不說這些了,裴街使,喝酒麼?”圓臉士兵拿起一旁的酒囊,遞了過去,“這裡大晚上天太冷了,稍微喝些酒,不會醉,還能暖暖身子。”
裴景行酒量不錯,而且他正好有些口渴了,也不客氣,接過後就喝了兩口,覺得這酒雖然不如西京喝到的甘醇,但回味悠長,而且下了肚子之後格外火熱,不免又多喝了兩口。
他擦了擦嘴巴,問道:“對了,我們白天進荒漠的時候,留在營地的那個胡人有什麼不對勁的舉動麼?”
兩個士兵想了想,長臉士兵搖搖頭:“沒什麼不對勁的舉動,因爲西北總有些人渾水摸魚,所以對於這些來歷不明的人我們很警惕的。這次要不是金參將把他們帶回來,我們就算遇上了,也不會把他們帶回營地裡的。”
“只是沒想到,金參將竟然早就被殺害了。”圓臉士兵感嘆了一句。
提起金勇,裴景行也消沉了。
想來廢太子死的時候,如今的東宮太子還未出世,本來沒什麼關係的兩個人,竟然因爲聖地而被緊緊聯繫在了一起,更是在他們尚未找到聖地時,就已經害死了一個優秀的參將。
想到胡人臨死前說的那些話,還有張斐然的分析,裴景行敢肯定,這件事一定與當年的廢太子有關,而那萬道士,就是這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環。
只是,萬道士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莫非是覬覦聖地中廢太子的寶藏,想要藉此東山再起?
可是如今聖上登基已經二十餘載,四海昇平,哪怕是廢太子重生,這天下也不是當時的局面了。更何況廢太子已死,廢太子的妻妾與孩子也被殺盡,廢太子的血脈在三十年前就斷了,哪怕有廢太子留下的財富,萬道士他們也很難撼動當今聖上的地位。
“裴街使?裴街使?”
正當裴景行思考萬道士動機的時候,耳邊傳來兩個士兵的呼聲。
他一驚,眼前出現幾個重影,晃了幾下,纔看清是兩個士兵湊過來的臉。
“怎麼了?”
兩個士兵互看了一眼,圓臉士兵有些不好意思,回答道:“我們剛剛和裴街使說話,裴街使卻沒有迴應,裴街使是不是困了?是我們不好,這酒是幾十年前從從蠻族那學來的釀酒法。聽說蠻族生性殘暴,不光時常侵略我朝,內部之間也常有紛爭。開戰前,蠻族都喜歡喝烈酒,喝夠了就不怕死,在戰場上殺紅了眼,真是人擋殺人,佛擋殺佛。這酒雖然經過幾十年的改良,但還是比周朝原來的酒都要烈,哪怕是酒量好的人,頭一次喝也不適應的。”
裴景行眨眨眼,他想起來了,自己在四年前第一次來西北的時候,的確喝過酒,但當時他們隨太子同行,喝的吃的都是最好的,底下的人自然不會把這種烈酒送過來。
“怕是真的醉了,罷了,我先回去休息吧。”
雖然距離帳篷只有幾十步的路,可裴景行沒走兩步,步履踉蹌,長臉的士兵趕緊上前扶住他:“裴街使小心。”
裴景行甩開他的手,笑了笑,跌跌撞撞地走向營帳。雖然中途走了不少彎路,但好歹是平安進營帳裡去了。
這裡只是一個幾十人的營地,營帳不多,也就只有張斐然這樣的身份,才能一個人佔了一個帳篷。
裴景行住的營帳是臨時搭建起來的,並不大,除去他以外,裡面還睡著蘇衍和高澤楷。這兩個人因爲各自師父的緣故,並不對付,因此高澤楷住在外間,而蘇衍則住在用獸皮隔開的裡間。
被酒氣浸染的裴景行進了營帳,睡在硬板上的高澤楷聞到他身上那股濃重的酒氣,皺了皺鼻子,伸手在鼻樑上抓了幾下,嘟噥了兩句,轉了個身繼續睡。
裴景行不理會他,而是繞過外間掛著的獸皮,走到裡間。
營帳裡沒有燃起燭火,黑漆漆一片,可裴景行卻一點都沒有猶豫,直接走到蘇衍睡著的那張牀前,蹲了下去,視線與牀上的蘇衍齊平。
“蘇衍……”他喃喃喊道,但睡在牀上的人並沒有半點回應。
蘇衍的熟睡無形中給裴景行添了許多勇氣,他只覺得自己先前下肚的幾口烈酒正在胃中熊熊燃燒,燒得他的心撲通撲通地跳,響在耳邊,讓他除了眼前的人,再也無暇去顧及其他。
“蘇衍……”裴景行長嘆一聲,不知是在呼喚牀上之人,還是隻是抒發心中那難以言明的酸澀感情。
烈酒在裴景行肚中發酵,順著血脈流經全身,最後盡數上涌,將他最後一點神智燃燒殆盡。
好似被蠱惑了一般,裴景行慢慢地湊到蘇衍面前,屏住呼吸,生怕自己不小心呼出的酒氣把人從睡夢中驚醒。
他稍稍低頭,感覺雙脣碰到一個圓潤的東西,伸出舌頭舔了一下,才發現是碰到了蘇衍的鼻尖。
裴景行愈發覺得口乾舌燥,喉嚨口火燒火燎般得疼,急切地想要尋找一汪清冽的甘泉,來撫平自己焦躁難忍的衝動。
終於,他感覺碰到了兩片清涼的東西,這清涼好似油鍋上綻放的蓮花,而他就是在熱鍋裡翻滾的罪人,在看到蓮花的一瞬間,找到了自己的救贖。
裴景行忍不住加重力道,甚至還用舌尖來回描繪蘇衍的脣形,勉強滿足之後,更是情不自禁地試圖用舌尖頂開蘇衍的齒間。
“唔……”
牀上的人不舒服地皺起眉頭,發出幾聲嘟噥,臉憋得通紅。
這本來只是細不可聞的聲音,對裴景行來說卻如同晴天霹靂一般。一時間,他所有的勇氣都隨著酒意蒸發了,下意識便想逃跑,可仔細一看,卻能勉強看見牀上的人正在不斷掙扎。
“蘇衍,蘇衍,快醒醒。”裴景行此時也顧不得害羞,他不停搖晃著蘇衍,可牀上的人一點醒來的跡象都沒有。
裡間裴景行和蘇衍的動靜大到把睡在外間的高澤楷都吵醒了,高澤楷點亮油燈,走了進來,問道:“怎麼回事?”
裴景行焦急地回答道:“蘇衍有些不對勁。”
“我看看。”高澤楷把油燈放到一旁,也蹲在牀邊,伸手在蘇衍額頭上點了兩下,又掐指一算,搖頭奇道:“奇怪了,並不是怨靈附體,也沒有什麼妖氣。”
裴景行只恨自己遇上這些神神怪怪的事情便束手無策,催促著問道:“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高澤楷又探手在蘇衍額頭上摸了一把,咦了一聲:“怎麼感覺有鬼氣?”
裴景行臉色一變:“難道又是胡人搞的鬼?”
高澤楷一時半會不好判斷,乾脆起身到了外間,拿起桃木劍,又在身上披了一件大氅禦寒,說道:“我去外面轉一圈,你守在這。”
裴景行守著蘇衍,見蘇衍神色緊張,雙目緊閉,額頭上不停滲出汗來,整個身體繃得緊緊的,四肢微顫,好似在不停掙扎。
裴景行咬咬牙,伸手在蘇衍人中上掐了兩下,又搓了搓手,貼在蘇衍兩頰。
“這麼冷?”裴景行感覺到手心傳來的涼意,不由皺眉。
也不知過了多久,蘇衍突然睜開眼睛,“啊”了一聲。
裴景行半是歡喜半是擔憂,喊了一聲:“蘇衍?”
蘇衍遲疑地把目光轉向裴景行:“怎麼了?”
裴景行緊張地問道:“你有沒有覺得不舒服?”
蘇衍伸手按著腦門,搖頭道:“沒有,就是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
“什麼夢?”
蘇衍難受地揉著太陽穴,回答道:“夢見有個黑影趴在我身上,堵住我的鼻子和嘴巴,我呼吸不過來,想要把黑影從身上甩下去,卻動不了。”
裴景行:“……”
“哦,這是鬼壓牀。”這時候,高澤楷回來了,他放下桃木劍,走到牀邊,看著蘇衍,“應該是夢魘作祟,醒來就好了。蘇道友需要安神茶麼?”
蘇衍搖搖頭:“不用。”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裴景行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
別看裴景行現在頂著一張討債臉,內心卻是波瀾萬丈——
這傢伙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剛纔親蘇衍的時候,該不會被看到吧?不會的,有獸皮擋著,帳篷裡沒有燭火,高澤楷一定沒看到。
“剛剛,外面只是風大了一點,連路過的孤魂野鬼都沒有。”高澤楷將桃木劍放在牀上,恰好與蘇衍相隔不過三寸。
他又說道:“但是蘇道友你身上有些許鬼氣,或許是當初使用琉璃子煉化魂魄時的殘留,這段時間還是要多注意。”
蘇衍自己未曾注意到,聽高澤楷這麼說,點了點頭:“多謝提醒。”
高澤楷突然伸了個懶腰,說道:“正好大家都醒著,咱們趁這個時候商量一下去聖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