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鳴於喬木,乃金聲而玉振之,比喻仕進達於高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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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於喬木。嚶其鳴矣,求其友聲。
相彼鳥矣,猶求友聲。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聽之,終和且平。
伐木許許,釃酒有藇!既有肥羜,以速諸父。寧適不來,微我弗顧。
於粲灑掃,陳饋八簋。既有肥牡,以速諸舅。寧適不來,微我有咎。
伐木於阪,釃酒有衍。籩豆有踐,兄弟無遠。民之失德,乾餱以愆。
有酒湑我,無酒酤我。坎坎鼓我,蹲蹲舞我。迨我暇矣,飲此湑矣。”
仙霖館傳來陣陣的琴音,清脆悅耳,餘韻悠揚。這首詞出自《詩經·小雅·伐木》,講的是朋友宴會相聚、酒酣暢飲的故事,告訴人們友情可貴,人與人之間要和睦相處。據說是因爲周厲王不聽“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的勸諫導致了國人暴動和王室內部人心離散、親友不睦。故而周宣王即位初,王族輔政大臣就爲安定人心、消除隔閡而作此篇詩。
如今皇后在仙霖館奏樂此篇,也是爲了聚攏人心。皇后的仙霖館雖然人儘可入,但並非每個人都能被宴請的,加之仙霖館費用高昂,更是尋常人夢不敢求,而成爲達官顯貴標榜身份之地,若是能被皇后娘娘宴請,那更是榮幸至極。仙霖館的搭建是我負責的,我本以爲仙霖館會交由我打理,不想她早已物色好了人選,是她舊時仙館的姐妹,而我不過是她偶爾邀請的客人。仙霖館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就是男子入內須由一位女子引進,並且只能在狹小的隔間活動。仙霖館是貴婦們的聚集地,照理,男人是不能入內的,男人入內只有兩種情形,就是夫妻調解和不得已要的處理公事。因爲仙霖館的諸多美眷,能進入仙霖館的男人往往要炫耀一下。仙霖館,就是皇帝陛下都沒去過。今日我被皇后娘娘宴請,是爲了改革的事情。琴聲雖美妙動聽,我卻心亂如麻。雖然舊黨已除,可改革派內部又起紛爭,首當其衝的就是皇后。看著神閒情定、抿著茶水的皇后,我不禁憶起了我們寥寥可數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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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見她時,是在學堂我給一位皇子送物件,許是因爲太早,學堂裡僅有她一人,本想著等等,又擔心誤了我上學的時辰,就在我心急如焚時,她向我走了過來,問我有什麼事,我當時有些害羞,聽見她主動和我說話耳根都紅熱了。我支支吾吾道:“我……是顧泯,煩請把它交給三皇子。”她一口應了下來,結果東西放在了三皇子座位上,並附上一字條,讓我寫上自己的名字。我當時只覺得尷尬,對她又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只是覺得她和別的女子不一樣。
再見她時,已經是許多年後的凌公塘了。爹爹問我願不願意和辛家姑娘聯姻,我一心求學,對男女之事不作多想,再則婚姻之事由父母做主,便一口承應。辛家和顧家是世交,父親和辛伯伯更是情比手足,兩家聯姻也是情理之中。父親說,辛家姑娘不比尋常女子,自幼入宮讀書習字、膽識堪比男兒,讓我先去拜訪。我去了瓊林堂,我驚奇地發現老闆似曾相識,再想到她是辛伯伯的女兒,前朝燕羽王主、當朝入宗室學堂女子第一人,便肯定是當初幫我送物的女子了。我向前作揖,沒等我開口,她便搶先說話了:“客官您好,可是要打什麼玉件嗎?”
我說道:“小人名喚顧泯。”我停頓了一下,她微笑著看著我不作聲,顯然她不記得我了,又或是從來都不認識我。也是,我們那日也不過是匆匆一瞥罷了。我怕我直接提親嚇到她,便將錯就錯說道:“我來求一塊姻緣佩。”她笑了笑說了句祝福語應了下來,卻讓我捕捉到了她眼神瞬間閃過的失落。我看案上有筆墨紙硯,不禁提筆寫下:
索瓊茅以筳篿兮,命靈氛爲餘佔之。
曰:「兩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
思九州之博大兮,豈惟是其有女?」
曰:「勉遠逝而無狐疑兮,孰求美而釋女?
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
世幽昧以昡曜兮,孰雲察餘之善惡?
民好惡其不同兮,惟此黨人其獨異!
戶服艾以盈要兮,謂幽蘭其不可佩。
覽察草木其猶未得兮,豈珵美之能當?
蘇糞壤以充禕兮,謂申椒其不芳。
欲從靈氛之吉占兮,心猶豫而狐疑。
這一段出自《離騷》,是說屈原尋女而不得,無奈占卜,神巫靈氛讓他到別處尋女,他卻感嘆世間混濁,猶豫神巫的吉卦。她看了我寫的,說公子一看就是貴族人家的閒人子弟,只嘆世間渾噩,卻不知人降生於世,本就是渡劫的,世間本無好壞,若是用美的眼睛看這個世界,就是再過昏暗的社會也會想著把我們生存的地方努力變得美好。
我愣愣地看著她,我本想著用此段情節表達我求女不得的心,不想卻讓她誤解了。我還在想著如何解釋就聽她說,有空常來喝茶,她也欣賞《屈原》,想和我多聊聊。我正愁找不到機會和她交流,不想她竟主動約起了我。
我猶記得,那日午後,櫻花雨下,她和我說,姻緣佩打好了。她遞給了我一個精緻的盒子,我沒有接,我說,覺得和姑娘很有緣,希望它能作爲我結婚的賀禮。她驚訝道:“公子什麼時候結婚?公子結婚還會給我請帖嗎?”
我笑道:“婚期未定,不過成婚之日,姑娘非來不可。”
她笑了,只當我是玩笑,其實我是認真的。之後,我們談古說今、論詩品茶、言政侃經,聊敘甚歡。
後來她又問及我的名姓,我很高興她接受了我,我說道:“我叫顧泯,字玄默,《易.繫辭上》有云:‘君子之道,或出或處,或默或語。’故而父親起名爲泯,字爲玄默。我家在金陵,若是有閒,歡迎姑娘光臨。”
她若有所思道:“既然家在金陵,可曾知道辛家?”
我應道:“那是自然,辛家名門誰人不知。”
她似乎察覺到什麼,繼續問道:“那顧銓顧伯伯你可認得?”
我答道:“正是家父。”我本以爲接下來就是談婚論嫁了,不想她又問道:“顧公子才華橫溢,流落塵世實爲可惜,可願入朝爲官?”
我只想著她是個進取之人,不願她小瞧了去,便說道:“經世治世是每一個儒家學子的本責,只是報國無門。”
她點了點頭,不作多言。
直到京城的調令下來,我才知道她那日其實是想把我舉薦給皇帝。父親和我說,辛家的婚事不能做數了,我有些失落。後來方知她是與當朝聖上已是有婚約了,得知消息我心有餘悸,好在當初沒有莽撞聘請媒人。我又想著後宮女眷衆多,且不說皇帝不會在意一個流落民間的女子,就是以她的心性,也斷然不甘心困在金籠之中,這樣一想,我還有機會。我又一次錯了。那日皇帝陛下突然升了我的官,專門召見我問了我她的一些事,又讓我給她寫信,告知她我現在的官職和情況。同僚都還訝異,說辛氏在整個皇宮、甚至整個京城都是禁忌,皇帝陛下怎麼會突然問起我她的事情、還讓我給她寫信!
再之後,她入宮爲後。不得不說,她是一個奇女子,一入宮,從後宮到朝堂,都有了一個天翻地覆的變化。可是她自己卻一直被囚禁。
我還記得那年冬天大雪紛飛,她被禁足到幽蘭殿。我一人從浮嵐亭路過幽蘭殿,遠遠地看到她一隻梅花簪挽起高髻,一身米白色梅花裙接過一片片雪花。我悄聲走過去,想看個究竟,就看到她落下了晶瑩的淚珠,落在雪花上,落在手掌上,淚水與雪花融爲一體化作水滴。我本想過去安慰她,又怕傷了她的自尊,就在我猶豫不決是,就看到一個青色的身影擋住了我視線,我下意識地躲到了樹後,就聽到男子說:“你哭了。爲何哭泣?”男子將她手掌合攏,順手將她手掌中淚雪抹去。
她靜靜地望著男子,無言。
男子繼續說道:“是因爲我把你禁足嗎?”
她背過了身子,我清楚地看到她的眼淚不爭氣地洶涌流著。
男子將她擁在懷中,她沒有絲毫抗拒。男子柔聲道:“我喜歡看你哭的樣子,女孩子不要事事太逞強。可真正看你哭的時候,我實在不忍心,回來吧!還是住在沁心殿,這樣沒人知道。”
我猛地意識到是皇帝,原來皇帝從來沒有真正罰過她,我有些替她高興,又有些替自己傷心,我本以爲我是有機會安慰她的,可實際上都是一直遠遠地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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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爲我訂了柳家的姑娘。她的心思我是知道的。她是想借我來控制柳家。她也守信,爲我們主婚那日,她送上了孔雀石。不過她把孔雀石送到了我夫人手中。孔雀石高貴典雅,寓意“妻子幸福”,也表明了與旁人隔斷那不該有的情意。孔雀石上單刻一個篆寫的“糾”,花紋是春秋鄭國雍容華麗、盤旋連綿的蟠螭紋,表意祝二人纏綿繾綣,實則提醒我勿要步了鄭國雍糾的後塵。雍糾,曾經受任鄭厲公殺害權傾一時的岳父大人祭足,卻和妻子雍姬商量,暗殺計劃失敗,自己曝屍街頭,鄭厲公也不得不逃竄。皇后的意思顯而易見,是提醒我謹言慎行不要誤了事情,更不能中途倒戈,否則下場如同雍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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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她,永遠是兩條平行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