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輛黃包車在孫府門外停下來的時候,劉漢正領了老夫人的賞賜,要將孫府的黃包車拉回家去,忽見三輛車趁黑而來,定眼一看,原來是袁正德一家。劉漢喜出望外地叫道:“舅老爺、表公子你們來啦!霞兒你也回來了?”
“嗯,你這是——”
“老夫人把它賜給我了,今後我可要靠著它過日子啦。”
“嗯——好。”袁正德說著,扶了袁尚民一把,他便下了車,然後又幫著袁妻把彩霞輕輕地扶下車。
“來,來來——我幫你!”劉漢丟下車把子,上前來幫袁尚民拿行禮,但一看時,卻發現只有一大一小兩隻箱子,他便又驚奇了,問袁正德:“舅老爺一家子這麼幾件行禮?這仗指不定打多久呢,雖然路遠辛苦,好歹多帶些保暖的衣褥。”
“這些就夠了,咱們進去吧。”袁尚民答應著,與劉漢先往孫府裡去了。進了院子,只見院內各屋都暗黑如漆,院子裡樹下影子疊著影子,更是陰森幽暗了。一眼只瞧見正殿廳中亮著燈,袁尚民便和劉漢直朝那燈光走來。
“老夫人,姑母。”袁尚民進門喊道。
“你來了,你父親母親呢?你嫂嫂呢?”孫德藝看見侄兒,立即笑臉問他。
“正在門口要進來呢。”
袁尚民說完,袁正德夫婦也扶著彩霞到了大廳門口了,孫德藝忙迎了他們進來,彩霞見了夫人依然行禮,孫德藝阻止了她,扶她坐到廳中扶椅上,她見了孫老太太卻又起身向老太太行了禮,孫老太太笑道:“免了,免了,身子要緊。”袁正德也向老太太問了好,孫德藝卻見兄長臉色凝重,便問:“哥哥如此形狀,可是爲捨棄那房舍難過了?我勸哥哥通達些,如今保住性命要緊。”
“妹妹言重了,孰輕孰重,爲兄還是辨得清楚的。”
“那就好,中午哥哥沒來,我還擔憂哥哥怕是不想走了。”
袁正德聽見妹妹的話,凝思一瞬,立即說:“妹妹說得對,這一趟我和你嫂子不去了。”然後又轉向孫老太太說,“民兒和他嫂子此行,全賴老夫人照顧了。”
“哥哥——”孫德藝驚訝地叫。
孫老太太聽了卻不急著回答,只對袁正德說:“舅老爺請坐。”然後又補充道,“媳婦兒你也坐下。”
袁正德兄妹聽令坐了下來,袁妻卻戀戀不捨地牽著彩霞的手湊在她身旁。老夫人看見並不顧她,就著椅子上的扶手前傾了身體說:“舅老爺年近六十了吧?”
“五十有七。”
“嗯,小我二十五歲,想當初,我也是這個歲數來到安慶的,來時我就想,到了這兒,便是頭了。”老太太收回身子,手卻繼續撐著,又說,“沒想著如今又要跑了,只是到了這個歲數,我也跑不動了。”
“娘——”孫德藝聽出母親心意,可才喊出聲就被老太太立即打住。
“我不走了,一路上必然勞頓,我怕是熬不住的,萬一有了三長兩短的,”老太太擡起手臂,靠著椅背,仰頭閉目說,“那不是要做孤魂野鬼了嗎?”說罷又低下頭,看著孫德藝說:“媳婦,就讓我留在這兒,就算死了,好歹也是熟門熟路,不致被當做孤魂野鬼被收了魂魄。”
“娘,你這是哪裡話?”孫德藝哭著說,她心酸的樣子,惹得碧菡、強虎也都跟著哭起來。
“瞧瞧,你嚇壞倆個孩子了。”孫老太太責怪著兒媳婦,又招呼碧菡和強虎:“你們到奶奶這來。”兩人抹了淚站到祖母身邊,老太太張開雙臂抱住他倆,姐弟倆個又哭了出來。
“不要哭,不要哭。”老天**慰著,放開他們說,“今後跟著你們母親,虎兒切莫棄了讀書做學問,菡丫頭雖不希大成就,然而也得向你母親和姐姐多學著些,日後若能再回安慶來,隨你們母親找一找奶奶的墳。”老太太說完,自己聲音也變了調,孫德藝和碧菡姐弟哭得更厲害了,彩霞也傷心地抹起淚來,王妻在丈夫墓前告了別回來,在門口聽見老太太這一番話,又倚著門痛哭了一陣。
這時候劉家的三公子率三輛車而來,停在孫府正門口,下了車,他徑直往大廳而來,卻見裡面悽悽別離的景象,站在門口躊躇片刻,他卻仍然對裡面說:“老夫人,可以走了。”
孫府衆人這才發現劉家三公子已經到了,卻都不曾聽見汽車駛來的聲音,但不容猶豫,孫老太太便命:“你們隨你們的娘走吧。”說著推了碧菡、強虎到孫德藝身邊。孫德藝淚眼看著婆婆,又望著兄長,未哭出聲,淚卻流淌得如小溪一般歡暢。王妻和邢嫂子領了幾個丫頭拎著行李放到車上,孫德藝等人卻依然不肯移動腳步。裝好行李後,邢嫂子對王妻說:“老夥伴,你這一走也不曉得幾時能回來了。”
“但願還能回得來吧,孩子他爹還在這,我總要到這兒歸根的。”王妻擡起眼,卻並不看著邢嫂子,獨自憂憐地說。
“你是嫁對了人,如今也算得上半個主子,避難也能把你帶走,我們可就不同了,日本人一進了城,還不曉得要受怎樣的罪呢。”
“邢嫂子可別這麼說,民主都已經十幾年了,哪裡還有主子奴才分的?再說就是有,我們一塊兒從贛南來的,可不是一樣的人麼?”
“雖然聽說民主了,但放眼這天底下,哪兒可有咱們下人們平等民主的時候?就是打仗,你可以跟著夫人們去避難,保一條命兒,我們這些人,只好乾等著日本人進來,生死都由不得自己。”
“邢嫂子——”王妻被邢嫂子的話激怒了,但試想一下她的悲傷,也就忍氣吞聲不提。
“你走吧,只有我們這些人,生死是由不得自己的。”邢嫂子說著,幾個丫頭也被她渲染的悲傷淹沒了,癡癡地跟著她回了府,云云本有話要跟她娘說的,竟然也像受了蠱一般,抹著淚,信步跟人走了。
“云云,你等等——”王妻看著云云跟在最後,喊住了她。
云云似乎聽不見乾孃的話,仍然有一步無一步地擡落著腳。
王妻急忙跑上臺階拉住她,照她臉上就是一巴掌,罵道:“死丫頭,你跟著外人一起擠兌起老孃來了。”
“誰是外人,你纔是外人,我們都是下賤人,生死都由不得自己,你和我們不一樣。”云云也不擦淚,卻橫橫地頂撞王妻。
“我答應過你彩霞姐姐,要給你找個好人家,如今爲孃的說話得算得話,你拿著這個,”王妻說完把手裡的一塊方巾包裹著的一包東西塞在云云手裡,云云攥緊拳頭不肯接,王妻又朝她手上一打,趁她鬆手時硬塞了進去。云云覺得沉甸甸的,心想“這是大洋?”用另一隻手在上面一摸,果然是的,於是驚訝地看著王妻,卻聽她說:“這是老太太賞給我和你,娘跟著夫人,自然不愁生活,如今這些都給你,你藏好了,計算點花,別給那些死屄騙走了。”云云眼睛睜大大大的,半天說不出話來,忽然嘴巴也大大地張開,大哭起來。王妻聽見立即掩住她的嘴巴壓低聲音罵道:“死丫頭,快收了聲,你想招惹得全城人都知道咱們要逃啊。”云云雖然哭著,聽見王妻的話卻立即忍著不出聲,但嘴巴卻仍然長得大大的,眼睛也改瞇成了一條滴水的縫隙兒。
王妻看著云云,也心酸地說:“爲娘只有這些能耐了,你姐姐很快就要生,娘得在她身邊照顧著,只能委屈了你,”說到這裡,王妻自己也抹起淚來,一邊仍安慰云云,“娘替你看過了,拉車的劉伯伯家二毛不錯,娘在劉伯伯面前說定了,以後等他家二毛長大些,就來娶你,你若在這裡過不下去,只管找他,早晚是他家裡人,不如早些過去。”
云云早已經淚流不止,嘴張得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撕裂了一般。王妻不忍再看,便罵著:“進去吧,早些進被窩裡,別學著那幾個不本分的丫頭,日後若讓老孃曉得你混那風塵去了,你就別認我了!”云云哭著進了府裡,從照壁右邊繞進去時,恰巧袁正德送了孫德藝、袁尚民、碧菡和強虎出來,彩霞走在最後,若不是袁氏父子苦勸了一下午,只怕這時候她仍不肯彩霞離開她呢。
劉三公子告別了孫老太太,也隨即出來,上了車,吩咐一聲:“出發!”三輛車便一一啓動起來。袁正德夫婦杵在門口看著,車子一輛輛從面前經過,當最後一輛車從袁妻面前開過時,她忽然嚎啕一聲,哭得昏厥過去。孫德藝、袁尚民、彩霞等在車裡聽見,紛紛回頭去看,無奈夜色陰籠,又被開在最後的一輛空車的車燈刺著眼睛,半個人影兒都看不清。坐在車裡哭了一會兒,彩霞轉回身伏在母親懷裡,安靜地流著淚。
等她睜開眼時,車子已經在安慶城外的江堤碼頭了,這兒有一條輪船,正要起航往重慶去。下車後,見到碼頭上早已有很多車輛停在這兒,這些人和他們一樣,都是**官員們的家眷,他們將在這裡乘船,沿著長江直上,到西部相對安全的地方避難。
劉三公子下了車,很快就帶著孫德藝一家找到了劉夫人等人。孫德藝與劉夫人、姨太太相互見過禮,卻沒發現女兒的身影,便問劉夫人:“親家,蘭心在哪?”
劉夫人日間勸了蘭心好半日,但卻毫不見成效,如今孫德藝提起來,她心裡的氣憤又被激發了,便回答:“她不肯走,就隨她留下了,這樣矯情,只怕跟著來了,一路上也難伺候她。”
“親家這樣憤怒,莫不是蘭心對你不敬了?”孫德藝按捺住衝出半個臉的碧菡,平靜地問。
“夫人哪裡話,蘭心聰明伶俐,怎會如此不知禮數,”姨太太見形勢不妙,忙來解圍,看了一眼孫德藝後,又對劉夫人說,“姐姐息怒,那丫頭對劍兒一片情深,倒也值得稱讚的。”
“恐怕天生就是個情種子,不單單隻對我劍兒這樣吧?”劉夫人沒好氣地說。
“若蘭心有什麼不對的,還請劉夫人言明,如此詆譭我女兒,只怕夫人反倒失了禮了。”
“孫夫人——”姨太太剛要開口說和,卻聽見劉夫人厲聲罵她:“住嘴,哪裡有你插嘴的份兒,一樣的狐媚胚子!”
“劉夫人好自尊重,若是對我女兒不滿,自可放了她回來,我孫家的千金,容不得你這樣辭令侮辱。”
“是呀,當初也不曉得誰死皮賴臉到我府上來求娶我姐姐的!”
“你住嘴!”孫德藝喝叱碧菡。
“娘,人家都撕臉羞辱人了,你還忍讓著,你不曉得國民革命,要革除的就是您這種任人羞辱的劣性!”
“你還犟嘴。”孫德藝罵碧菡時,劉夫人也在一旁說:“一個生的輕薄性情,一個生的牙尖嘴利,竟然還自命清高,哼——”
“還要革除你這樣欺弱壓善的惡人!你就和那東洋鬼子、西洋鬼子一個樣子,不是你們這些惡人害人,咱們也不用得離家背井,去過那擔驚受怕的日子!”碧菡一連串地罵著,吸引得周圍即將同行的人們都將目光聚焦到劉夫人身上,有的竟然還打開車燈,朝她們照過來,劉夫人慌得叫罵:“瞎了狗眼的,打燈幹什麼?”
“怎麼,你見不得——”碧菡還沒說完就被孫德藝扇了一記耳光,碧菡委屈地看著母親,卻不敢分辨。
姨太太當著衆人的面捱了劉夫人的罵,便低頭退後默不作聲了,而後聽了碧菡的一番言語,竟然醒悟過來,孫德藝打碧菡的時候,她也上前勸道:“孫夫人休要打她,這孩子說的極對的,”然後又走進燈光裡,對劉夫人說:“姐姐生在富貴人家長大的,自然可以自保清白,可以輕蔑我,但姐姐切莫以爲我就低你一等,論出身我自然不及姐姐,但多年來我伺候著老爺,能讓他開心解乏,不受瑣事煩擾,看到老爺高興的樣子,我自認爲比姐姐功勞更勝一籌!”說完連氣也不喘,不容劉夫人插上半句就繼續向衆人闡述:“各位在場的都是官家太太和公子們,也許你們沒見過,但一定也都聽人說過,這孫希橋老爺家的千金,孫老太太的大孫女兒,生得窈窕慧淑,那是多少夫人、太太們口裡喜愛的人兒,又是多少公子哥兒傾慕的對象,如今我們劉劍娶到了她,那是他有福氣,卻奈何劉夫人還不滿意,難道真要求個天上仙子,”說著轉臉向劉夫人,“姐姐你才堵得住心裡的缺口麼?”
“你——”劉夫人氣得直哆嗦,這時候劉家老三和老四也較起勁來,兩兄弟素來要好,但此時彼此都爲護著母親,也就顧不得兄弟情義,兩人劍拔弩張地對陣,各自都用手臂護住自己的母親,忽然那車燈倏地滅了,一個人站在車頭上喊:“可以上船了。”碼頭上百餘人便都不再顧這一家人的爭吵,紛紛搬起行李登船。
很快,碼頭上就只剩下來送行的官員和他們的隨從了,劉家的兩兄弟也又迅速到了一起,履行著父親交給他們的共同使命,保護劉、孫兩家人平安登船。
安排好兩家十一人的鋪位以後,劉家老三把老四叫到了甲板上。
“四弟,你能不能照顧好你娘和我娘?”
“三哥你說什麼,她們再怎麼爭吵,大娘也是我的長輩,你放心,我會照顧好大娘的。”
“嫂子婆家的人呢?”
劉家四公子聽見自己三哥的話,不禁笑道:“孫夫人雖然是外人,但爹爹交代過,我就是拼了命也會保護好她們的。”
“好,那你一定要照顧好他們!”劉家老三說完,拍了拍四弟的肩膀,趁船起航時,從船上跳了下來。
“三哥,你幹什麼?”
“我回去幫爹爹和大哥、二哥,爹爹交代的任務,你要替我完成!”
“三哥,三哥,三哥,三哥——”劉家老四站在船頭喊著,但船已離岸越來越遠,他三哥早跑上江堤,乘著等候他的一輛車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