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琳離開後,並沒有跟中國姑娘一樣負起回家,而是跑到蘭心房間裡,將這事告訴了蘭心和碧菡,然後評論說中國的老太婆就像戰神阿瑞斯,只會給人帶來災難和糟糕的心情。蘭心姐妹聽了她評論老太太的話,忍不住對眼笑出來,在孫家,誰也不敢如此議論孫老夫人,雖然大多數時候,她的倔強和是非觀念總讓兒孫們爲難。蘭心非常喜歡凱琳的爽直,但對自己的祖母,她並不允許外人過多議論,於是用“誰是阿瑞斯”這句話引開了話題。凱琳由此向蘭心姐妹介紹起西方諸神來,談笑間,她淡忘了心中的不快,但這樣的“良藥”,卻只能讓蘭心得到暫時的舒心,她的心裡,始終有個人在翻騰跳躍著,這樣肆無忌憚的歡樂,總讓她的心臟痠痛不寧。
阿瑞斯是宙斯與赫拉生的兒子,他司職戰爭,形象英俊,暴強好鬥,同時也勇猛頑強,他是力量、鬥爭和屠殺的象徵。在西方人眼中,一旦這位硬漢統帥了世間的力量,結果就會是成功。但大多數人認爲,他的成功給人類帶來了,遠比成功的喜悅多得多的深痛。蘭心也許是極少數偏愛戰神的人羣中的一位,聽著凱琳的敘述,她對這個戰鬥形象充滿了仰慕,這也引發了她的聯想,她的生活中曾經也有這麼一位戰鬥英雄。他不懂得憐憫,他只曉得歡暢殺敵,他不瞭解生者的痛,他只知道殺死敵人,他才能活命。曾經,這個戰場上的英雄對她柔情萬種,而今,他會不會娶了嬌妻,忘了舊情?又或者他會回到他鐘情的戰場,用他的大刀和步槍,破開敵人的胸膛,排解他自己心中的不快。
恐怕每一個人陷入冥想狀態時,都會產生感知現實的能力。現實正如蘭心所想的一樣,新婚燕爾,袁尚水就收拾好行裝,準備回部隊報到去了。袁妻萬分的捨不得,只怕天不肯,否則她寧肯少活一日,也要多留兒子在家住一天。彩霞強吞著淚,只求天憐見,無論天涯海角,還是險峻平川,她只一條心,要隨了他一起去。當然袁尚水不肯,莫說他不肯,就是他期望了,軍法紀律也不得答應。四十餘日探親假期已經過了,袁正德牽馬送兒子至江邊碼頭,而後催促兒子上船,船發了,等兒子看不見他,他卻騎馬立於江邊山坡上,遠遠眺望。
過了省城,在武昌碼頭下船,袁尚水隨了軍用列車,直赴山西,到他所在的第二集團30軍31師19旅炮兵1營6連報到去了。回到部隊沒幾天,袁尚水就聽見一個驚人的消息:7月7日夜,駐紮在豐臺的日軍第一聯隊,襲擊了我北平盧溝橋守軍國民革命第29軍,副軍長佟麟閣戰死。消息引起戰士們滿腔仇恨,隨後師長池峰城遵照南京國民**“不求戰,必抗戰”的方針指示,整師待發。不多日,全師將士奉命開往徐州,積極備戰。
同樣的消息,也傳到了袁尚水的家鄉。當孫希橋一如往常來到檢察院,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時,軍部給他打來了電話,隨後,孫希橋穿戴整齊,緊急前往省府去了。來到省府,孫希橋見到蔡省長也在一旁恭候,他的好友劉世雄也早就到了,隨後一名**專員接見了他,簡單向他說過了“盧溝橋事變”及前線戰事的緊急情況後,向他出示了南京**對他的調令。孫希橋接過一看,上面寫著:“戰火燎原,焦我中華,爲立軍威,正軍法,處判臨陣脫逃之士,裁決棄城捐走之師,嘉獎殺敵建功之能,撫卹救國捐軀之屬,軍部特令,孫希橋出任晉綏冀軍政指揮中心軍法處總幹事······”頃刻間,母親、妻子、兒子、女兒的樣子,像一張張薄薄的剪紙一樣,在孫希橋的腦子裡一一浮現,迅即又都重疊在了一起。不容多想,孫希橋立即向那名專員敬禮,示意尊崇指示。隨後,那名專員又督囑劉世雄等加強地方治安,蔡省長並劉世雄等紛紛表示將會恪盡職守,爲黨國盡忠,那專員才放心離開了。孫希橋辭別省長,立即回到家裡,爲前往山西赴任做準備。劉世雄惦記老友,隨後也趕了過來。
家裡女傭們正在廚房裡爲袁尚民和蘭心熬藥,孫老太太見孫兒一天長是一天,學業也日益精進,心情舒暢,便親自來廚房裡吩咐,要爲強虎燉些補物。王妻迎著,向老太太誇耀強虎各色出衆的表現,伺候得老太太喜笑顏開。而後燕子來爲蘭心取藥,老太太聽說蘭心日漸恢復,便令燕子領著,和她一起來瞧瞧蘭心。王妻也歡喜陪著,自己拿了藥,讓燕子扶著老太太一起出來,正走到殿前院子裡,只見孫希橋腳步匆匆,一臉嚴肅地回家來。
孫老太太叫住兒子,孫希橋尚未開口,老太太便教訓他:“自己的兒女都要成親了,走起路來怎還跟個孩子似的,越發丟了規矩。”孫希橋心事重重,本沒見著母親,被母親嗔怪了一句,便立於院中,向母親作揖道:“母親教訓得是,往後還望母親多多教導強虎,纔不至壞了門風。”孫老太太聽了立即大怒,道:“爲孃的倒不能訓兒子了?自家裡說你一句,既沒當著官爺丟你臉面,又沒在媳婦面前損你威嚴,怎就怪起爲娘吃得多,管得寬了,既如此,當年何不隨著你老子的棺材,一併將爲娘也送回贛南老山裡去?”孫希橋一聽,慌忙跪下,苦告母親:“母親多慮了,孩兒並無責怪母親之意。”孫老太太並不肯聽,折道要走,孫希橋忙喊道:“母親,孩兒接到南京來的調令,不日就要起身往山西,只怕往後須煩母親管教強虎了。”孫老太太一聽,立即轉身回來扶起孫希橋,問:“何時來的命令?”孫希橋回答:“方纔接到命令,只怕這一兩日就要出發了。”孫老太太聽調往山西,料定必是擢升了,只是從前未曾聽孫希橋說起過,便問:“爲何調得這樣急?”孫希橋正告母親:“四日前,革命軍與日本國開戰了。”老太太大驚,訝異道:“打到哪了?”
“北平。”
孫老太太聽了方覺放心,但既然前往山西,必定是與戰事有關的,這一去,只怕是生死未卜。然而老太太生在詩書禮儀之家,雖然是個女兒家,從小也聽得哥哥們立志:“男兒毛髮密,氣血旺,天生之渾厚者,生當守關牆,死亦可填溝壑也。”於是老淚一橫,對孫希橋說了他舅舅們少時說過的話,孫希橋聽了,又跪下來磕頭,咽聲對母親說:“孩兒令強虎習孝悌經典,學西方科學,若得老太太**,必成得氣候,也必能盡心侍奉老太太。”孫希橋說得拳拳赤子心意誠,豈料老太太卻正色道:“強虎成得氣候也好,不成材也罷,但若只念著一己之私,不以家國天下事爲重,豈不枉生一個男兒身了!”孫希橋愧得無言對母親,幸而劉世雄到府造訪,老太太便與王妻、燕子繼續去看蘭心,孫希橋迎了劉世雄進正殿裡招待。
“劉公。”孫希橋語重心長地叫了劉世雄一聲。
公,是國民黨內同僚間的敬稱,他哥倆個從未用過。劉世雄一聽,知道孫希橋這是有事求他,便從剛坐下的椅子上又站起身來,禮讓道:“孫兄,有事但講無妨。”
孫希橋會意,對劉世雄說:“弟這一去,雖不親赴前線,然而自甲午海戰以來,日寇侵吞我華夏之心從未稍減半分,此戰一開,只怕我巍巍華夏,千萬萬子民奮起抗擊,這一兩年內必難定輸贏,弟走後,家中老幼無個男丁照料,甚是令弟憂心,還請兄長念及十年私情甚篤,稍有留意纔是。”
劉世雄聽罷,復又坐下,笑對孫希橋說:“孫兄莫是忘了?咱們兩家可是結了親的,我若負情,只怕劍兒那臭小子不肯呢!”
孫希橋聽了劉世雄的話,心下放心,舉茶敬劉世雄,和他對笑著,暢聊起來。
孫老太太到了蘭心房間裡,孫德藝和碧菡連忙迎起來。正巧凱琳也在,她正向她們母女講述聖主耶穌的故事,見老太太進來,倒像是忘記了之前在強虎房間裡的事情,也熱情地迎過來。孫老太太對她卻仍然不滿,加之心情沉重,也不正眼看她,扶著燕子的手就在桌子跟前坐下來。凱琳受了冷落,攤開雙手做出一個非常無奈和不解的動作,一邊看著碧菡說:“Why?”孫德藝見老太太不喜歡她,忙示意碧菡將她帶去自己的房間。隨後,孫老太太問起蘭心的病情,蘭心欠身回答已經好了許多。老太太便又說:“這就好,”接著轉向孫德藝,“爲孃的疼兒女,世間莫不如此,但只萬物至極,總有個變數,古來今往,兒女孝賢的,未必都是慈父良母所養,相反,爲子不孝,爲女不淑,究竟是被父母寵溺的多。”孫德藝聽了,不敢做聲,連忙站起來,垂首聽著。蘭心也聽出老太太在責怪母親,卻不敢分辯。老太太見她母女二人默不作聲,便也緩了情緒,接著說:“往後橋兒不在,強虎的學業就都得指託你了,橋兒就這一根血脈,斷不可不嚴厲教導。”
孫德藝不明白婆婆的意思,便推諉道:“老爺縱是忙碌些,卻也從未在關切強虎學業的大事上偷過懶的。”孫老太太方纔想起,她們母女對孫希橋調往山西的事情還一無所知,便哈哈笑了,轉臉對王妻說:“我這老太婆,只怕是不中用了,橋兒纔回來告訴了我,我只當他們母子幾個都知道了呢。”王妻含笑答應:“老夫人心裡終究是捨不得吧,只惦記著兒子,倒是把媳婦、孫兒們給忘記了。”孫老太太聽了更是大笑幾聲,歇口氣後,接著王妻的話說:“我哪裡是捨不得,生養個男兒,逢著太平盛世,尚可指望著他出人頭地,迎上國難當頭了,便只當是身上掉下來一塊骨頭,在自己懷裡抱了那麼幾年,終究還是要落到地下,埋進黃土裡纔是它的歸宿。”孫德藝略聽出些端倪,忍不住問:“母親這麼說,莫是聽說了什麼事了?”孫老太太就把中日開戰,和孫希橋接到調令的事情說出來,孫德藝和蘭心聽著,都無比心酸,怎奈老太太面前,俱不敢哭。
老太太略坐片刻,就起身要回去,孫德藝忙起來送,老太太讓她陪著蘭心,蘭心聽見卻說:“父親既然回來了,我也隨老太太和母親去拜見父親,今日不去,只怕往後會愈發的想念。”孫德藝正欲告訴女兒,隨後會和她父親一起來看她,不想老太太卻歡喜了,說:“我素來看雪丫頭識大體,僅是這一點,就比她母親要強多了。”王妻聽了附和著老太太笑了一陣,便同燕子一起,扶著蘭心下牀來,然後孫德藝扶著老太太,王妻和燕子一起引著蘭心下了樓。
到得樓下,孫老太太又對孫德藝玩笑著說:“你到後面去管著你女兒,我也用不著你扶,只怕你一心惦記著後頭,倒是要絆倒我了,還不如我自己扶個柺杖走路強呢。”大夥一聽笑了,孫德藝便和燕子換了換,與王妻一起攙了蘭心出來。進入正殿裡,劉世雄仍然未走。一見老太太進來,忙起來問候。讓過老太太坐下,劉世雄問起蘭心病情來,蘭心聽見劉伯伯的聲音,連忙起身行禮。劉世雄喜歡得親自跑過來扶她坐下,待她坐穩,纔回到自己座上,與老太太聊起來。
孫老太太問:“橋兒被調往前線,敢問劉廳長是否也與他做伴同行的?”
劉世雄恭敬回答:“老夫人何苦爲難劉某,咱兩家都已做了親,這麼稱呼,豈不是見外了?”
孫老太太笑說道:“家事且做家事論,那我老太婆就妄自尊大啦,這麼大膽問你公幹,只是盼望橋兒同行能有個好伴。”
劉世雄爽朗笑答:“既然咱們結了親,是一家人了,這家裡總得留下個看家的,我就留下來照顧咱們一家老小了。”
老太太知他向來風趣,更開心了,然後問起他家中近況,便說:“我老太婆近來手上懶了,腿腳也懶了,竟然連大門也不肯邁了,前些年到貴府裡認過門,此後居然就沒再去過,倒是還記得你家裡那木樓,真真比當年紫荊城附近的天下第一樓還別具特色。”
劉世雄連連擺手道:“老夫人謬讚,論起這居所,同僚們都羨慕您這裡的王府呢。”
“依我老太婆看,還是你那樓高獨立的氣派。”
劉世雄喜了,道:“老夫人若不嫌棄,常到寒舍走動走動,若是嫌那腳伕不穩,使喚個人告訴劉某,劉某令警衛來接,若是老夫人嫌那轎車味兒重,那劉某隻好親自來,徒步揹著老太太回去啦。”
“使不得,使不得!只怕越老越不中用,哪裡都去不了咯。”孫老太太說著,笑得舒暢,連腰板也都直了起來。
“往後蘭心過了門,不須劉某來接,只怕老太太就要惦記著去看孫女了。”
孫老太太聽見,笑得更歡,孫希橋夫婦也都隨著笑了。蘭心聽見劉伯伯說起兩家結親的那句,就已經在心底犯嘀咕,而後聽到這裡時,便全都明白了。雖然極不願意,但不好在衆人面前流露出來,心裡卻又急得不得了,只好伸手拉住她母親的胳膊。孫德藝知道女兒心思,輕輕地握住她的手,示意她不可當衆惱怒,蘭心也明白了母親的意思,頓時感到孤立無助,就只能在所有人喜樂的笑聲裡,獨自含悲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