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心漸漸止息了哭聲,這時候,袁尚水卻牽掛起她來。坐在黃包車上,袁尚水有一句無一句地應答著車伕的話,心裡頭卻熱烈地想念著她。那車伕自顧自地演說,到了省立醫院門口時,才發現車上這位少爺,不但沒聽進他的話,就連自己要到哪裡,來這兒幹什麼都像是忘記了。
“就是這兒了,全省城就這一家醫院。”車伕身體後仰,及時剎住車,扭過頭來對袁尚水說。
袁尚水看了看他,眼神中掠過一絲疑惑,但瞬間他又醒過神來,起身從車上下來,準備給車伕錢的時候,才發現出門時情緒衝動,穿了一襲長衫就匆忙趕出來了。還好那車伕仗義,見到他似要掏錢的模樣,連忙阻止道:“少爺進去吧,我和劉漢是鐵哥們,我先走了,碰見他再告訴他來接你。”袁尚水再要客氣時,那車伕拉著車子跑了。袁尚水目送了一會兒,轉身走進了醫院大門。
他卻不知,就在他神思茫然地到達醫院門口時,就被一名隱藏在街角的男人盯上了。這人和他有過一面之緣,但這樣的機緣,造成了他們不共戴天的仇恨。
相信你還記得,袁尚水和碧菡闖進**地下黨員緊急會議中心,救出袁尚民的那段歷險。在那裡被袁尚水推倒,接著又被趙忠誠槍殺的人,正是眼下跟蹤著袁尚水進了醫院的這名男子的同胞兄弟。當時,他也在場,眼見著兄弟被害後,衆人因懼怕**軍的包圍清剿,不得不遵從趙書記的命令撤退,即使如此,他滿眼的殺機,卻將袁氏兄弟牢牢地鎖住。翌日軍警在這裡發現屍體,並將袁尚水丟在門外的自行車送回孫希橋府上時,他便喬裝成農夫,潛蹤暗至。見到門禁森嚴,他正要離開,準備回去以後再從長計議,哪料到天隨人願,竟然有三五人將袁尚民簇擁著擡出來,他偷偷跟了一段,聽見袁尚民叫聲痛苦,暗自猜想“恐怕是受了傷,正要找他們兄弟倆報仇的,這不是天理昭昭,助我成功嗎?”於是緊緊尾隨,到了醫院附近才慢下來。看見一夥人手忙腳亂地擡他進去,另有一個年長的,在進門前吩咐了車伕幾句纔跟進去,那車伕得了令,拉著車子離開了。
車伕離開後,他躲在牆角沉思,現在送袁尚民進去的,只不過三四個老殘弱小的,此刻進去報仇,正是時候。但轉念一想,那老頭吩咐車伕去幹嗎呢?袁尚民的那個兄弟爲什麼沒有跟來?種種跡象又讓他心生疑惑。於是暗中觀察了一陣子,果然,片刻之後,另一名車伕就拉著袁尚水過來了。這人嗅到他,仇恨的血涌立即澎湃不息。見袁尚水慌張跑進醫院裡,他便將匕首藏進袖子,也大步跟了進去。
袁尚水正在窗口前查詢袁尚民的病房號,忽然,一陣侷促感和緊迫感向他步步逼近,等不及護士小姐的散漫,一擡眼,從牆上掛鐘的玻璃裡,看到身後有一個手持利器的男子,那刀鋒正要向他的後腰插入——來不及思索,袁尚水跳過欄桿,拔腿就跑。那人正要得手,卻不知如何被袁尚水發現了,因爲缺少作戰經驗,等他再追時,袁尚水早已消失在過道的拐角處。
拐角是一間就診室,袁尚水跑到這裡,見門半掩著,就像一張紙片一樣輕巧地鑽了進去。醫生們都詫異地擡頭看他,一名外籍醫生順手扶了扶眼鏡,打量著,這樣健壯的小夥子,會有什麼病?袁尚水停下來,才感覺到劇烈的心跳,但後面追來的那人,一定也像他此刻的心跳一樣迅速。袁尚水不待多想,抓起醫生桌上的一根鑷子,轉身藏在門後,手中的鑷子半舉著,只等那人進來,便要給他有力一擊。
坐在對面的一名醫生,看著他怪異的舉動,並未曾出聲,目光正要回到病人身上時,又瞟見門口一名鬼鬼祟祟的男子。他到了門口時,腳步輕輕的,一隻手正要推門進去,卻又像是從醫生的眼神中察覺到了什麼,急忙退了出來,擺正位置之後,突然衝上來,擡起腳踹門,那樣的力道,能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拍死門後邊牆上停落的一隻蒼蠅。還好,他踹門前,袁尚水同樣從這名醫生的眼神中有所領悟,就在門板排山倒海一般打向他的時候,他正從門後面側身跳開。只是很遺憾,他手中的鑷子任然被打落了,而他還來不及看一眼,持刀的男子已經直撲過來。袁尚水一把抓住敵人持刀的那隻手,刀刃就在他的手臂底下冒著寒氣,他擡腳一踢,正中敵人膝蓋,然後放手轉身,在敵人跪地的剎那順利避開。就診室裡的病人們早就慌作一團,唯獨那名外籍醫生,不知是嚇傻了,還是沉浸在他的醫學思考中,仍然木訥地坐在那裡,眼睜睜地看著袁尚水拿走他桌上的聽診器。袁尚水本沒想到要拿走他的聽診器,離開時他忽然記起曾經在戰場上與“**”的接觸,通常他們都是抱成團的,這次暗殺,不會只有這一個人來,於是抓過醫生桌上的聽診器,以便防身。
果然,袁尚水的疑慮是正確的。他才走出門,一桿槍管就對準他的額頭,他立即認出,舉槍的這人,昨日傍晚,也曾這樣瞄準過他。此時膝蓋受傷的人已經從地上爬起來,看見他的“同志”之後,義氣凌然地說:“趙書記,我違反了紀律,但是今天我一定要殺了他,替我兄弟報仇。”有過一次失敗的教訓,趙忠誠並沒有轉眼看他,只是答應著:“回去再說。”袁尚水正設法脫身,但趙忠誠卻集中了精神對付他,無奈之下,袁尚水瞟了一眼那名要報仇的男子,他握緊了刀,正要準備過來。
“別想耍花樣!”趙忠誠發現他目光遊離,開口說話了。就在他說這話時,袁尚水觀察到他們之間的那扇門,因爲剛剛那一次重踹,還在吱吱呀呀地來回運動著,眼看著它正一點點向趙忠誠舉槍的手臂靠近,近了,更近了,袁尚水目光中亮起一絲興奮。趙忠誠也意識到了這扇門,很明顯,這對自己不利,而門一點點合上的時候,袁尚水的身影也會在他視線範圍內一點點地隱藏;於是他忍不住看了一眼,袁尚水就趁著這個機會,踢中門板,門板重重地合上,趙忠誠的槍口因此丟掉了原來瞄準的部位。當一旁跛著腳走來的敵人眼神中透露著驚恐的時候,趙忠誠的手腕已經被袁尚水用聽診器牢牢捆住。背頂著門,雙手奮力拉住聽診器兩端,袁尚水就這樣制服了眼前最危險的武器,但這還沒算完,因爲持刀的敵人已經得意洋洋地對準他的腹部走過來。如果放手,屋外面趙忠誠就會對他開槍,如果不放,屋裡面敵人也會捅破他的肚腩。千鈞一髮之際,袁尚水忽然迎刃上前,背後的門也因此打開,趙忠誠被拖著向那刀刃跌撞上去,袁尚水則掉轉身,趁機跑了出去。那人見趙忠誠向他撲來,忙避開刀鋒,兩人因失去重心,倒成一團,起來看時,早已不見了袁尚水的影子。
“趙書記,你沒事吧?”
“沒事,這裡不安全,咱們快回去。”
“不,我一定要報仇。”
“這是命令!”
“這不是任務,這是我的私仇,趙書記,你快走,我一定要殺了他!”說完,持刀男子奪過趙忠誠的槍,跑出了就診室。
趙忠誠喊了幾聲站住,無奈人已跑遠,自己也不能丟下他,拾起刀也追了上去。
此時袁尚水早已經藏得了無蹤影,但平靜之後,他卻又擔心起來,擔心敵人追上來,擔心追他的過程中,他們遇見了尚民。對袁家來說,無論是他們帶走尚民,還是殺死尚民,都是滅頂之災。袁尚水想到這裡,便再也呆不住,返回來去找那敵人了。
豈料他的擔心很快就變成了現實,王鹿伴著護士們將袁尚民從急診室轉移到病房時,正巧在過道中遇見了持槍的男子,那人一眼就認出了袁尚民,在袁尚民露出巧遇“同志”的歡喜表情時,他舉起了槍。袁尚民的笑臉,立即被驚恐覆蓋,慌亂無措中,只感覺自己被一股力道推開,接著看見一個矯健的身影一腳踏上牆邊的座椅,同時從他的身影中飛出一隻鋁製盤子,緊接著那人手中的槍就飛了出去,然後只聽見哐噹一聲,盤子落地的響聲,袁尚民穩住自己,再定眼看時,王鹿已經一腳將那人踩趴在地下。
袁尚民立即請求王伯伯放開他,那人抹著脖子站起來,趁王鹿不注意時,企圖偷襲,殊不知,王鹿雖然年過半百,卻不曾荒廢武藝,一拳出去,他就又捧腹慢慢地跪下。袁尚民此時也不再袒護他,一名巡警趕來,就在袁尚民眼前抓住了他,對於昔日的同志,袁尚民飽含感情,此時看著他被抓走,不免低頭悲傷。王鹿見狀,略知其意,卻又不能多說什麼,也只好低頭沉思。忽然一聲槍響,王鹿應聲倒地,袁尚民慌擡頭看時,只見趙忠誠站在過道那一頭,手裡拿著剛剛被王鹿用盤子打落的駁殼槍,警察丟開已經被鎖住的罪犯,拔槍追了上去,袁尚民見王鹿倒在血泊中,掙扎著要去扶他,但自己已經廢了一隻腿,爬到王鹿身邊時,卻無力扶起他。當醫院裡,警、匪、醫、患亂做一窩時,獨有袁尚民抱著王鹿大哭,袁尚水循著哭聲找過來,見到眼前景象,頓時憶起王鹿日日早起練拳的身姿,不容自己猶疑,他立即推開身邊亂竄的護士,抱起王鹿向那急癥室去了,抓過一名還未來得及離開急診室的大夫,就要他搶救王鹿。無奈傷中要害,無力迴天。想那王鹿一生在孫家忠勇無比,此時又爲救尚民喪身,袁尚水不覺癱坐著在一旁垂淚。
袁尚民見到哥哥抱了王鹿進急癥室裡,也收聲坐住,掙扎著爬起來。這時,他發現自己的“同志”還匍匐在地,而警察已經走遠,醫院衆人散亂,便撿起巡警掉落的手銬鑰匙,放了那人;然後示意他快離開,自己一跛一跛地走向急診室。在門口看見袁尚水坐著流淚,醫生和護士正在幫王鹿收斂,他便踉踉蹌蹌地退開,不敢再往裡面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