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霞在房裡勸她婆婆,但她卻並不多說話,坐在婆婆身邊聽她哭訴:“我爹怎麼就看走了眼,如今落到這樣下場,田和地都沒了,往後可還怎麼生活?”說著停下來哭了一陣,哭完又抱怨:“說要開酒館,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那塊料!民兒腿又不行了,書也再讀不下去,還盼著他今後有些個出息,如今落得這個樣子,從今後可叫我們母子怎麼活啊——我看——”哽哽咽咽地哭了一段,又說,“他就是準(zhǔn)備敗個精光,然後任憑我們母子幾個自生自滅去!”說到這裡哭得大了聲,轉(zhuǎn)個身抱著彩霞又接著哀怨地說:“只可憐了你,今後這孩兒出世,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
彩霞初時只是坐著聽她罵,並不曾勸她半句,聽她這麼一說才接話勸她:“娘憂慮多了,霞兒本是做丫頭長大的,雖然老爺、夫人都寵著,但也不曾丟了做事的本領(lǐng),霞兒本該是勞作一生的,命兒好才得進(jìn)了袁家的門,又有婆婆如此疼愛我,哪裡還貪望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有這些,就是霞兒的爹爹積了德,足夠霞兒享用一生的了。”
袁妻聽了媳婦一番話,雖不能全明白她的勸辭,心裡卻也寬慰了些,抹了抹淚,放開她說:“好媳婦,若人人都和你這樣子,我也就少留那許多眼淚了。”
“娘也別總傷著心,如今天下大亂,能活成咱們家這樣子的,已經(jīng)是菩薩保佑了。”彩霞說罷,用自己的手絹給袁妻擦了眼淚,又勸她說:“今日個老太太賞臉,娘好歹出去敬老太太一杯,日後省城裡就這一家親戚呢,彼此交好也有個照應(yīng)。”
彩霞見婆婆不回答她,便繼續(xù)勸道:“娘就算爲(wèi)了霞兒,霞兒的母親仍在孫府裡做工呢,若老夫人不滿意,日後她在那府裡便處處都不自在了,母親若過得不好,霞兒又怎能安心享受孃的疼愛呢?”
袁妻聽了,這才肯隨彩霞走出房門,來到席間坐下,孫老太太倒並不見怪,仍是笑著讓碧菡爲(wèi)舅娘添酒,隨後吩咐大家一起舉杯喝起來。
至午,劉劍命車子先將老太太等人送回孫府裡,然後車子再開回來,他們夫妻倆才告別回家。
到家時,劉府裡已是燈火輝煌了。在安慶城裡,劉府是僅有的五家使用電燈的民宅之一。一進(jìn)門,劉劍就看見父親書房燈亮著,便攜妻子一起過來,向父親問晚安。哪曉得得到父親應(yīng)允後,一推開門,四個弟弟都已經(jīng)坐在父親書房中。劉劍見兄弟們臉上似有焦急之色,便問踱步的父親:“父親,可是有時要對孩兒們說?”
劉世雄走到書桌前,滅了菸斗中的煙,卻不回答,反問道:“舅老爺買的房子如何啊?”
“挺好,房子很寬敞,四周也都熱鬧,家中十來個人住著都合適得很。”劉劍見父親並不回答他的疑問,卻反問起袁正德家中情況,略略有些疑惑,但父親不肯說,無奈只得先回答了父親的提問。
“舅老爺可好?”
“好,日間高興還唱了齣戲。”
“嗯,媳婦一日可顛簸,可有何不適?”
蘭心聽見立即回答:“多謝爹爹關(guān)心,見著舅舅、舅母,還見了母親和祖母,媳婦兒心裡歡喜,精神也不錯。”
“好,這可就好。”劉世雄面露笑容說。
“爹爹有話交代,媳婦兒就先告退了。”
劉世雄聽了,有撿起菸斗,道:“院子裡暗,腳下當(dāng)心些。”
“知道了。”蘭心答應(yīng)著,向劉世雄告辭,又對她的四位小叔點個頭,便離開劉劍合上門退了出去。
劉劍直盯著蘭心關(guān)上了門,那窗裡也再看不清她的背影,他才轉(zhuǎn)過身,來到父親書桌前。
“你看看。”劉世雄重新點燃了香菸,將書桌上的一張紙遞給劉劍。
“急電?”劉劍擡眼看看父親,又疑惑地看他的兄弟們,卻並沒有從他們的眼神中得到答覆。
“你自己看。”劉世雄猛吸了一口煙,又轉(zhuǎn)身踱步起來。
劉劍低頭閱讀,瞬間臉色凝固,手上也顫抖起來,讀完後卻一動也不動,遲遲不肯擡起頭。
劉世雄走到牆邊,估摸著他讀完了,就又咬著菸斗回身說:“蔣主席已經(jīng)來到安慶,正在緊急徵兵守城。”
“父親指的是上個月任命的安徽省**主席蔣作賓先生?他已經(jīng)到了?”劉劍擡起頭看著他父親,一向精神滿滿的他,此時也都被那電報折射的燈光照得神色憔悴。
“已經(jīng)到了數(shù)日了,如今蔣委員長都已經(jīng)在重慶指揮全國抗戰(zhàn),蔣作賓先生此番緊急前來,正是要在安慶組織抗日力量,封鎖長江咽喉。”
“可如今——這電報上說——南京都已經(jīng)——”劉劍吞吞吐吐,說不出心裡的憂慮。
“南京失陷了又如何?南京失陷了,我們就更要把安慶守住!”劉世雄走到桌邊,放下菸斗高聲說。
“父親,孩兒自然贊成堅守,可南京城裡數(shù)萬人的軍隊都沒守住,咱們安慶——咱們可沒有一兵一卒啊!”
“沒有兵,可以招,沒有部隊嘛,兵招到了,能打個漂亮仗,沒有番號也一樣的。”
“可是招兵,這是要經(jīng)過委員長批示的。”
“大哥多慮了,”一直默默坐著的兄弟中,劉劍的二弟劉戎開口了,他也站起身,對劉劍說,“蔣先生這一次,正是帶著委員長的命令前來徵兵抗戰(zhàn)的。”
劉劍循聲看劉戎,又看看他父親,頃刻間他忽然明白,父親等他談?wù)撨@些的真正含義。
“既然如此,父親,咱們組織保安隊準(zhǔn)備守城抗戰(zhàn)吧。”
“不,你留下!”劉世雄卻出人意料地說。
“對,大哥你留下,你新婚燕爾,嫂子離不開你的,更何況日軍兇殘,上海失陷後,被虐殺的平民百姓不計其數(shù),如今這南京城失陷,城裡的幾十萬人也生死未卜,你保護(hù)孃親和五弟往重慶避一避,我和老三、老四隨父親一起,勢必守住安慶,確保南昌、武漢無後顧之憂。”
劉劍聽了父親和劉戎的話,驚訝得半刻不曾言語,就在劉世雄準(zhǔn)備如此決定時,他忽然大叫:“萬萬不可!”而後他又接著說:“父親,孩兒自然不敢違背父命,也理當(dāng)一肩擔(dān)起保護(hù)孃親、衆(zhòng)位姨娘和五弟的責(zé)任,但如今安慶危亡旦夕,父親怎能讓孩兒茍且偷生?縱使孩兒保護(hù)孃親到了重慶,若陪都**知道了孩兒棄戰(zhàn)逃亡,委員長又怎能饒得了孩兒一命?”
劉劍說完,劉世雄卻沉思不語,劉劍見父親和二弟都不說話,就又說道:“父親,不如讓三弟、四弟、五弟護(hù)著孃親和姨娘們先走,孩兒和二弟隨父親備戰(zhàn)守城!”
劉世雄仍然不吭聲,劉戎看著大哥,只見他目光堅定,便也支持說:“父親,大哥說得對,他有職務(wù)在身,棄戰(zhàn)而逃可是死罪!”
劉劍聽劉戎贊同他,兄弟倆相望一眼,互通心思,會意死戰(zhàn),便同時將誠懇的目光投向了劉世雄,此時桌上菸絲冉冉,劉世雄在那煙霧上升到齊肩處時,說了一聲:“就這麼辦!”而後父子三人四手相拼,從三人上空看下去,三人互成犄角,劉世雄雙手分別被兩個兒子緊緊握著,構(gòu)成了一個牢固的三角形結(jié)構(gòu),似乎團(tuán)結(jié)一心,可以通過這個形狀展示。
不久後,劉劍回到房間,蘭心已經(jīng)爲(wèi)他準(zhǔn)備好了洗澡水。劉劍看著洗漱後的妻子,黑髮濃密,卻如瀑披掛;身瘦體輕,卻被綢絲袍子貼得線條分明;那光暖如昏,卻映得她肌柔膚嫩。鼻子裡更能聞見,她剛剛在這屋裡沐浴後的體香水熱,一時間身上毛孔逐個張開,一股由地底經(jīng)腿腳直上的力量彈出他的一隻手,一把就把蘭心拉進(jìn)懷裡。蘭心彷彿青煙一陣,一下子就全都貼在了丈夫的身上,碰上去時,彷彿撞上一座日曬後的銅塑雕像,堅硬地將她身體正面的脂肪,觸得如波紋迴盪。劉劍深深的一口氣,吻得蘭心面紅體熱,而後蘭心如癡如醉,酥軟如泥時,他卻摟她在懷裡,悠長地發(fā)出一聲:“蘭心——”
“嗯——”蘭心閉眼依偎著回答。
“要打仗了!”
蘭心擡起頭,睜大眼睛望著他,卻見他不敢將那直視房樑的眼神鬆懈下。
“去哪兒?”蘭心平靜地問。
劉劍卻愣了一下,這才明白蘭心誤會了他的意思,便扶著她的雙肩說:“不去哪,”眼見蘭心眼中希望要亮起時,他又補(bǔ)充說,“南京破了城,就要打到安慶來了。”
“啊——”蘭心驚訝地張開口,卻並沒有叫出聲。
“那——什麼時候會打?”
“也許今天夜裡,也許今年過完年。”劉劍只能告訴妻子一個迷惘未可知的答案,眼睛裡卻透露給她自己抗戰(zhàn)守城的決心。
“三弟會帶你和娘離開這兒。”看著沉默的妻子,劉劍不捨地說。
“不,我不走——”蘭心不由分說地?fù)u著頭,顫抖著聲音說,“我要留下來陪你。”
“你跟著娘一起走,這裡會很危險!”
“不,我跟著你。”
“你們?nèi)ブ貞c避一避,委員長和**的高級官員都在那兒,無論如何,他們都會守住重慶!”
“不,我不要去重慶,我要留在安慶。”
“安慶已經(jīng)很危險了,城裡面沒有軍隊,破城只在旦夕之間。”
“那你就保護(hù)我!”蘭心忽然憤怒地說,當(dāng)劉劍看見她眼中的決然不滅的意志時,才明白他所擔(dān)負(fù)的責(zé)任。
“在安慶,有你在,我就不怕了;去重慶,你不在,我不敢睡覺。”蘭心再一次恢復(fù)溫柔,劉劍感覺到自己雙手捏著的這一對臂膀,有多麼需要依靠他。再次將她摟進(jìn)懷裡時,劉劍的臉上緩慢地流下了一滴淚水。
同樣的夫妻別話,在劉世雄的臥室裡也正發(fā)生著。一向?qū)檺鄣囊烫莿⑹佬垭y以分舍的理由。
“老爺,您又在抽悶煙了。”姨太太從屏風(fēng)後面轉(zhuǎn)出來時,順手抽去了劉世雄手中拿著的菸斗。
“拿來,再讓我抽一口。”劉世雄不溫不火地說。
“老爺可得珍重些身體。”姨太太見劉世雄今日十分奇怪,卻也知道他的脾氣執(zhí)拗不得,於是又倒了舊菸絲,重新爲(wèi)他填上了新的點燃。
劉世雄隨手接過姨太太遞過來的煙,仍然悶悶地抽了一口。忽然卻又停下來瞅著那燃燒的菸絲細(xì)看著,接著放到鼻孔下面聞了聞,擡眼對姨太太說:“加了什麼?”
“用老爺送的香水薰過的,如何?”姨太太歇下手中事情,坐到了劉世雄身旁的椅子上。
“香——香——”劉世雄高興地說,“再去給我薰一些。”
“嗯——明日再薰。”姨太太把她柔滑的手臂從劉世雄手中抽出來,又把另一隻更加滑順的手,從他搭著的手掌與大腿之間伸了進(jìn)去。
劉世雄知道她想要什麼,但他卻只是抓住她的小手兒說:“我有話告訴你。”
姨太太一聽,立即端坐起來望著劉世雄,只聽他說:“明日,我要你和太太收拾東西,你們離開這兒,”然後他看了她一眼,接著說,“老三、老四會護(hù)送你們。”
“哦。”姨太太答應(yīng)一聲,站起身,轉(zhuǎn)過背,遲疑一會問:“老爺什麼時候會來?”
“我留在這兒。”
“那老爺什麼時候接我們回來?”
“仗打完了,老三、老四倆個會帶著你和老五回來。”
“老爺不接我們嗎?”
“我在城裡接你們。”
“老爺——”姨太太眼中噙滿淚水,低著頭回到劉世雄身邊,又把手放進(jìn)他手掌裡。
劉世雄緊緊將她的手捏了一會兒,然後又放開她說:“再去薰點兒菸絲,留著我日後抽。”
姨太太偷偷擦了淚,擡起頭望著劉世雄,卻看見了他少有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