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孫老太太命人搬了一把竹椅子放在院子中央,隨後她坐在那兒曬著太陽。此時孫府上下都已經從劉世雄那兒得到秘密消息,“日軍即將進攻安慶”,經過商議,孫老太太決定舉家逃亡,孫德藝正和王妻收拾起值錢的東西,準備趁夜裡,等袁正德一家來府上會合,然後同乘劉家三公子派來的汽車出城避難。
老太太看著上上下下匆忙遽促的腳步,聽著那翻箱倒櫃,砸砸碰碰的聲音,卻和那院中的光和樹一樣,顯得尤爲安靜。她就這樣坐了一個上午,直到太陽曬得她額頭都佈滿密密的汗珠,她才喊來一個正在院子一旁廊道里走過的丫頭,“來,扶我進去。”
孫德藝早因要收拾家中財物,一早便令一個小丫頭寸步不離地伺候著老太太,卻不知道老太太不要那丫頭跟著,自己在院子裡曬了一個上午。走出房門時,孫德藝正巧看見丫頭扶老太太起來,便急忙跑上前責怨:“母親這是做什麼?”孫老太太一回頭,看見兒媳婦跟上來了,笑道:“哦,今日天暖,曬曬這裡太陽,這一走,只怕再也曬不到了。”
“母親盡胡說,打完仗,咱們還要回來的。”
孫老太太聽罷,笑完一口氣才說:“只怕這一走,我就回不來啦。”
孫德藝扶著老太太輕輕邁上臺階,輕聲說:“母親盡說些喪氣話,如今乘船西進是要難些,可回來時候順水東流,豈不是眨眼就回來了。”
“這船兒再慢,也能載爲娘到重慶,可這仗,自咸豐年間剿長毛賊開始,從大刀長矛,打到馬槍火炮,從平原列陣,打到江河對峙,如今更是從地上打到天上去了,爲娘這一生,82年,年年都在看打仗,從小兒隨爹爹躲避英法聯軍,從京城跑到江西,嫁到孫家,又開始躲農民軍,躲軍閥,躲了幾年,躲到安慶纔算落了腳,可這仗還沒停,如今又要躲那東洋人,只怕我老太婆再也跑不動咯!”老太太笑著拍拍孫德藝的手,說完又埋頭看著路,撐著丫頭的雙手上了臺階往正殿廳裡去了。
孫德藝被母親的話觸動了心思,目光遊離地思索著,待老太太已經進了大廳纔回了神,也急忙跑進去。
“母親萬不能做如此想法,如今家裡家中人心紛雜,全賴母親做主呢,更何況強虎年幼,還要母親頻督嚴促方能成才的,母親切莫灰心,憑白消減了精神。”
“虎兒——虎兒今日可曾貪得閒樂了?”
“早飯後,媳婦兒去看過他,云云正在收拾他的東西,他仍然看著書呢!”
“好好好——大事不亂,大變不驚,日後你悉心**,我虎兒必成國棟的。”孫老太太樂得直坐下來,問丫頭要了一杯茶,孫德藝慌忙遞了上去。孫老太太喝了一口,只聽她又說:“菡丫頭也該嫁了,給他找個好人家,合了禮,可在重慶就辦了吧。”
“是。她雖略小了些,但未必求那富貴人家,只願她嫁了去,能碰著母親這樣的好婆婆,比她姐姐少受些苦纔好。”
“提起這大丫頭,爲娘打心裡喜歡,只求菩薩保佑,紅顏惹禍這樣的事兒別給她沾上。”
“母親如此福德蔭庇著,蘭心自會平安一生的。”
“如今兒也別撿這些沒用的說了,只盼這孩子該受的罪都受盡了,從今後該往好裡轉運就好。”
“如今瞧這女婿兒倒是能給她幸福的,只是這戰事一開,她便要少了他的保護了。”
“嗯,劉廳長與我橋兒交結這麼些年,素沒料到,這緊要關頭竟是個可託之人。”
“劉公如此義氣,也不枉老爺對他一生敬仰了。”
“說得極是。”孫老太太說得樂了,笑起來時,彷彿恢復了幾分神采。
孫德藝見她如此,才放了些心,便提起袁正德來。
“舅兄道是中午收拾好就過來吃午飯的,如今這日頭都過屋頂了,還不見人影兒,不知是有何變故?”
“舅老爺真真可惜了,若是仍在鄉野裡,只怕也不必躲了。”
“舅兄判錯了這情勢,可惜買了那好些田地,如今這城裡一旦開火,他多年積蓄便是要化爲灰燼了。”
“福禍運生,我看舅老爺終是老來福命的,如今這田地財產沒了,怕是能免了日後的災禍。”
“如此幸甚!”孫德藝答道,眼睛早看那院門外看得焦急了。孫老太太看著她的樣子,笑著告訴她:“舅老爺未必能隨咱們走的,莫盼了。”孫德藝疑惑地回頭看母親,卻只見她笑容裡有十分把握,正要問時,卻聽見邢嫂子在門口問:“老夫人、夫人,可要傳飯了?”
孫老太太應聲說:“傳吧!”
孫德藝聽見老太太並無等舅兄一家的意思,卻也不敢替他爭辯。老太太也不做解釋,只接著命那丫頭:“去請了少爺和二小姐出來。”
“是。”那丫頭應聲就走,老太太卻忽然喊她:“尋到王嫂子也讓她上來。”
“是。”丫頭立住答應了一聲,才又輕巧邁過門檻走了。
不多時,碧菡、強虎就到了廳裡來,一進門,姐弟倆便向祖母和母親問了好,然後碧菡就湊在母親身旁問長問短起來。
“母親我們去重慶嗎?”
“聽父親說那全是山耶——那豈不是,吃不上鯽魚和大閘蟹了!”
孫德藝不再理她,孫老太太也只是靜坐著喝了一口茶,這是飯菜已經上了桌,孫老太太便走到桌邊坐下。
碧菡正充滿疑惑,便又問:“娘,我們坐船走嗎?”
“吃飯了,姐姐。”強虎坐到孫老太太身邊,拿起筷子後便沉默不語。
碧菡還要問,卻見母親惡眼兇了她一下,便不敢再說話,默默坐到桌邊,靜靜地拿起碗筷。這時,王妻從門外進來,站到桌前問:“老夫人喚我?”
“你來了,來來來,坐這兒。”
王妻疑惑地走上前,在碧菡身旁的位置上坐下來。這會兒邢嫂子也從門外進來,問道:“午飯預備了舅老爺一家的份兒,是否現在也一併上了來?”
“都上吧,就在這邊再擺兩張桌子,”孫老太太指了指廳中空曠的地方,又說,“你把門上的幾個男人也喊了進來,你們都在這邊坐下。”
邢嫂子一聽愣了,忽然猛地反應過來,搭在右手上的左手食指顫動了一下後,她便立即屏聲息氣,寧靜地退出去。然而不久後,她卻又帶領著孫家除王妻和正在廳中伺候的兩名丫頭以外的全部家僕擠進大廳來。
“你們都坐下來。”孫老太太的話,讓受寵若驚的人們安靜了下來。但他們全部坐下來的過程,卻耗費了更多的時間,甚至這期間,還有人因爲拉扯推讓鬧出了更多的動靜。
“邢嫂子你坐下,”老太太說著,又對桌邊伺候的兩個丫頭說,“你們也去坐下。”
三人聽了老太太的話,也都找了位置坐下來,這又引起了桌上的人們的一陣騷動,老太太似乎並不在意這些,看著大夥兒說:“上一回聚攏大家到一塊,還是南京國民**剛成立的時候,”孫老太太看了一眼桌上的酒菜,然後才繼續說,“我問大家,國民**成立了,日後這家中沒有主子奴才,有誰願意自謀生路去的,我孫府會給他四塊謀生的大洋,有願意繼續留在我府裡幫傭的,可以留下來。”
衆人紛紛回憶起往年的事兒來,有的開始交頭接耳,談論舊事,或者猜測老太太將要宣佈的事情。很快,他們就如願了,孫老太太接著說:“你們都留下來了,這一呆,恰好十年。十年來,你們有的成了家了,有的孩子也長大了,娶了親,或嫁了人,我老太婆一點點地看著,心裡頭替你們歡喜,你們這十年也看著,我這家裡翻天覆地的變化,強虎都長了個頭了。”孫老太太說到這兒,笑了一下,孫德藝和王妻、邢嫂子等人也都紛紛笑了,笑過後又聽孫老太太繼續說:“他剛生下來的時候,咱們這一大家子都還在殷匯住著呢,後來搬回安慶來了,本打算吧,在這裡長久了。可如今,老太婆也不瞞大家,日本人都快打進城了,老爺又不在家,咱們一家又得搬了。”
這時候,桌邊已經議論紛紛,近乎沸騰了,若不是邢嫂子喊著“都停下,都停下,聽老夫人怎麼說!”只怕孫老太太再也說不下去。
“我知道大夥兒在這各自有了家,也離不開這地了,今日我老太婆也不是讓各位跟著我們走的,如今這外頭仗打得厲害,逃災逃荒的人特別的多,都往一處逃了,未必就能活得下來。但我們娘倆兒都信因果求福報,感念著各位在我們孫家十餘年,有的甚至三十年了,勞苦功高,照顧著我們一家老小,”孫老太太說著,舉起了酒杯,孫德藝和碧菡、強虎姐弟也急忙跟著,待老太太說,“就請各位飲了這杯酒,來,我們敬各位!”說完,便隨老太太一齊幹了。
“今天晚上,我們全家就要走了,吃過這頓飯,各位可到王嫂子這邊來領了工錢,從此以後,還望各自保重。”
“老夫人——夫人,我們不走!”邢嫂子哭訴著:“我自贛南跟了老夫人來這裡,這麼多年,我們全家都伺候老夫人習慣了,如今老夫人要遣散了我們,這兒無親無故的,您叫我們一家大小往哪兒去,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老夫人和夫人如此狠心,就捨下我們?”
“你說我老太婆心狠,我也認了,這一生你們伺候我,來生盼佛祖還賜我人形,讓我還了你們吧。如今你們且拿了錢,夫婦倆做些小生意去。”
邢嫂子聽了仍然只是哭,忽然一羣不大不小的丫頭們也都哭了,一個丫頭哀求道:“老夫人收留了我吧,從小兒進了府裡,爹孃早就不要我了,如今就這麼出去,只可憐住的鋪兒都沒有一張,求老夫人和夫人收留了我,帶我一起走吧,我還可以一路伺候老夫人和夫人。”還有幾個和她一般大的,只曉得應聲點頭,臉上早已淚水一片了。孫德藝聽得心軟,早已經暗自拭淚,孫老太太卻仍然堅定地說:“好姑娘,我們這一去,只怕顧不上你們了,可憐的人兒,你們只在這屋子裡住著,吃穿用度的東西,我們也帶不走,你們各自分了吧。”丫頭們仍哭著不肯,邢嫂子這時候也不說話了,只聽劉漢開了口,說:“老夫人、夫人也必定有難處的,如今還能記著給我們工錢,你們在裡面的不知道,若到外面打聽打聽,你們就該記著老夫人的大恩了,”說著舉起一杯酒,站起身對孫老太太道,“老夫人、夫人、小姐、少爺,我們大家敬你們一杯,祝你們一路平安!”
幾個門上的夥計和跑外面的家丁聽了劉漢的話,都紛紛贊同,也舉起酒杯一股勁幹了,接著大夥兒也都三三兩兩地站起來,與孫老太太舉杯一飲而盡。
飯後王妻協助孫德藝一起,結算了衆人的工錢,至傍晚時,除了自贛南而來的老家丁和幾個無家可歸的小丫頭仍然留在府裡,其他人都紛紛領了工錢依依不捨地散去。門口巷子裡做小本生意的一些小販們,見了孫家的長工零零落落地離開,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竟然都小心翼翼地到府門口探頭探腦地往裡面瞧,但到日暮也終沒瞧出個究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