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這丫頭照樣簡單吃點飯菜就往強虎房裡來,離開廚房沒幾步遠就被跟著蘭心的那名丫鬟給叫住了。這兩個丫頭原都在一塊伺候著老太太,天天吃住在一起,而今各自分派到蘭心和強虎房裡,便難見著面了。跟著蘭心的丫頭叫燕子,跟著強虎的丫頭被喚作云云,都是老太太起的名,兩人雖然同年出生,但燕子生在年初,云云生在年尾,因而燕子處處都像個姐姐一樣待云云。飯間燕子見云云飲食挑揀,便以爲她身體不舒服,追到院子裡來問時,云云卻不肯說,燕子見她悶悶不樂,被問起吃不下飯的原因時臉又漲得通紅,便以爲她是來了初潮,笑著告訴她:“傻妹妹,跟燕姐說,是不是尿了血了?有什麼好害怕的,每個女孩子都會這樣呀?!痹圃撇恢f的什麼事,睜大眼望著她,驚奇的問:“女孩子都會尿血?燕姐你也會嗎?”燕子見她懵懂不知,自己反被她問得難堪了,於是岔開話題,邀了她到後殿院裡她們以前常去偷懶曬太陽的假山後面聊了會。
云云來到假山後,覺得這是屬於她倆的小天地,因而這裡是可以說得秘密的,於是將強虎要求她脫光衣服到他牀上睡覺,以及強虎依照醫書診斷出她身患疾病的困擾都告訴了燕子。燕子雖然比她虛長一歲,然而對於男女之事亦是含糊不知的,一聽云云如此說,便罵她:“妹妹好糊塗,做出這樣不要臉的事情來,那公子少爺是信得過的嗎?”云云一聽燕姐說得如此嚴厲,便開始有了哭勢,燕子也後悔嚇著她了,便換了語氣,柔聲說道:“好妹妹,你難道沒見著咱們家大小姐吃的虧嗎?被表少爺騙苦了情不說,而今揹著個不倫的名聲,多難聽呀。”細觀云云聽進來了,燕子便嘆息一聲,接著說:“這樣大戶人家,倒不愁招不到好龜婿,但你看錶少爺成親,大小姐哭得眼睛都瞎掉了,而今就是洋大夫天天來瞧,也就只治好了一隻眼睛,東西還是看不清,妹妹你想想,大小姐雖然如此遭遇,但好歹有爹孃護著,上上下下都盡心照顧著她,咱們要是爲男人瞎了眼,可有誰管呢?”燕子說著,自己反簌簌淚下,感嘆起自己的身世命運,云云聽了她的話,更是急得不知如何好了,兩個小姐妹就在假山後面傷心哭起來。時值彩霞母親撤了老太太用餐的餐具回去,經過此處,見倆姐妹哭得好不傷心,便問了一聲,燕子見是王媽,日常總是寵著她的,忙站起來,抹著淚傷心地回答:“嫲嫲我和云云好命苦,這麼大連爹孃都沒見過一眼,便是幼時見過,哪還記得清樣子呢,嫲嫲我好苦,好難過呀——”王妻見其慘慼,也想起自己那遠嫁的女兒,正不知怎樣地落了單,怎樣地受著苦呢,於是滿眼盈淚,忍著悲傷告訴燕子、云云:“你們別難過,而今你們雲姐姐嫁走了,嫲嫲也沒了伴,你倆個不嫌嫲嫲沒本事,就認嫲嫲做了娘,以後娘照料你們?!毖嘧勇犃耍笾坏?,連忙跪下叫:“娘,以後女兒就守著娘終老了!”王妻見云云光在一邊哭泣,以爲她不願意,燕子領會,便拉著云云跪下來,云云已經被燕子的話嚇傻了,哪裡還聽見這些,任憑燕子拽著她,一起給王妻磕了頭,認了娘。隨後王妻與新收的兩個女兒一起回廚房裡,將老太太沒吃完的一缸熱雞湯、一盤河鯽魚遞給她倆,讓她們在竈旁吃了,燕子哪裡吃得上這樣好的東西,接到手就狼吞虎嚥起來,一不小心,被一根魚刺卡在了喉嚨裡,燕子痛得伸手往嘴裡去摳,王妻收拾好進來,看見她痛得抓狂,連忙往櫥櫃裡取了醋來給她,灌過一湯匙醋,燕子嚥下了魚刺,卻被王妻罵了一頓:“死屄,沒見過東西,一條魚就吃成這個樣子。”燕子害怕了,更覺得委屈,但王妻去後,她發現自己現在有人罵了,有人管了,那麼被人疼的日子,也就不遠了。於是開開心心地,和云云一起吃乾淨魚,喝乾了燙,舔乾淨盤子,做了賊似的從廚房裡跑了出來。
云云本被燕子說得心灰意冷,而後見燕子吃得那貪婪模樣,她也忍不住和她一起開懷大吃起來?;氐綇娀⒎块g裡,因爲吃得急,跑得快,直打起嗝來。接著忙完了強虎房間裡的事,又想起自己的肚子來,云云心一橫,便想:大就大吧,大了我也要活下來,有了孩子,不能讓他像我一樣沒了娘。這樣一想,從此以後云云便活得開朗起來,也因此越來越討強虎喜愛了。
這些天,洋人大夫應孫希橋邀請,天天往孫府裡跑。蘭心的一隻眼睛已經被他治好了,只是看東西仍然只見個影子,據大夫說,蘭心的眼睛要想痊癒,還得等西方的藥品運到,然後他再爲她實施手術。孫希橋萬分感謝,漸漸和這洋人親近起來。劉世雄聽說了這事,更是爲洋大夫備上厚禮,要他竭心盡力地爲蘭心治療。一邊劉劍急不可耐,催著父親命人送了生辰八字過來,約了蔡省長的夫人等幾個官太太做媒,巴不得連夜就把蘭心娶回家去。孫希橋對劉劍知根知底,常見他隨他父親處事,也算得上穩重大方,便也十分贊同。
蘭心眼睛尚未好時,就已經判斷出那個冒充袁尚水的表哥是袁尚民,只是眼睛好了,想起自己緊緊抓著他的手抓了兩晝夜,見了他反倒不好意思。袁尚民腳傷也漸漸恢復,卻總要拄個拐往蘭心樓上去探望,孫德藝隱晦勸他時,他卻說他得多走動鍛鍊鍛鍊,順便也看看錶妹,孫德藝也就拿他沒法子了。碧菡則直言快語告訴他:“南京**已經定了新法律,近親不可通婚的,你別和你哥哥打一樣的主意。”袁尚民生性羞澀,被她這一說,之後再也不來了,就是同往孫老太太處用餐時,他也刻意和她們姐妹倆錯開了坐。
蘭心也漸漸知道了袁尚水與彩霞成親的事實,幾度傷心欲絕,耐孫德藝如何勸,如何罵,也都拉不了她的死心回來。好在醫生自見過蘭心姐妹古樸典雅的風韻後,便想給他的女兒凱琳介紹這兩位中國朋友,於是帶著他的女兒來了一次,熟料這凱琳雖然只和強虎一樣年紀,卻和這兩位姐姐很投緣,往後即使醫生有事沒來,她也自己坐車來找她們。蘭心見了這位洋姑娘也有了興趣,整日和碧菡、凱琳二人談論古今,暢敘中外,心情也就舒暢起來。至於袁尚水,是在她的心底?還是已經在她的記憶之外?蘭心閉嘴不提,就都未可知了。
強虎聽說姐姐房間裡來了個洋人女孩,便偷偷趴到門外來看她。常聽父母親說外國孩子長得像皮娃娃,孫強虎只是不信,而今親眼見了,纔對他們的長鼻子,綠眼睛和金頭髮感到驚訝,一不當心,就跌進來撞在了屏風上面。蘭心、碧菡見了立即嗔怪強虎:“你一個小爺們趴到內闈裡偷窺,看我不告訴母親扒了你的皮?!眲P琳見了強虎也頓覺眼前一亮,在中國,她見到的都是大街上衣衫襤褸,瘦骨如柴的男孩子,眼前這個面闊耳方,一派正氣的小少爺,讓她的臉上立即露出了誇張的歡喜。凱琳拉了強虎進來,和她坐在一起,強虎卻賓主倒置,像是到了她家做客一樣拘束起來。碧菡用新學的英文問凱琳:“Do you like him?”凱琳毫不掩飾地說:“Handsome Chinese boy, I think I would fall in love with him.”碧菡、蘭心沒太聽懂,被父親逼著上了一年洋學堂的強虎卻聽明白了,但他從不知道,外國女孩子會這樣輕易地在人前表達她對某一個人的喜愛。於是強虎反而像個女孩子矜持起來,慢慢地從凱琳身邊的凳子上挪開。
碧菡逐字翻譯出來,也明白了凱琳的話,便和她的弟弟開玩笑說:“咱們家要娶個洋媳婦了,母親上來我趕緊告訴她,請她替你們把婚事辦了吧?!碧m心聽過捧腹笑了,但“婚事”這個詞讓她目光中又閃過了一絲憂傷。碧菡沒注意到這些,她只管拿毫不知情的凱琳和羞愧不安弟弟開玩笑,直說到強虎起來告辭跑掉。
強虎藉口還有書要念,起身告辭,凱琳明白他要離開,就問:“You are back to their room? I have never seen a Chinese boy's room, you can take me to visit me?”孫強虎猶疑不定,碧菡則替他回答:“Yes, he can, you go with him!”強虎無奈,只得帶了凱琳去了,碧菡留下來陪姐姐,繼續將強虎和凱琳說笑了一回。
“Big your room, you live it?”凱琳一進強虎房間,就驚訝地問道。
“Yes, but sometimes my cousin has come to live.”強虎回答。
“What is that?”凱琳見到牆邊一張搖搖椅(又稱老爺椅),一屁股就坐上去,往後一靠,來回搖著,然後非常興奮地說:“Too much fun, you can give it to me?”
強虎還沒來得及回答,只聽一聲呵斥:“成何體統!”強虎聽出這是祖母的聲音,心中立刻作了慌,退到牆邊恭敬站著。
原來老夫人今日心情好,由王妻陪著來前院裡走了走,欲要舒活舒活筋骨。到了前殿,忽又改變了主意,說往強虎這邊來看看,王妻心想云云照顧得很周到,便立即引了老太太過來。豈料老太太上樓來見門還開著,便不支聲,徑直進來了,一進門,只見一個女孩子在強虎午間休息用的老爺椅上前合後仰,裙子揚得老高,連底褲都能見得著,老太太猝然怒火升騰,教訓一統,將凱琳罵得莫名其妙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