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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許世英的幫助下,孫希橋順利地成爲國民黨的一員,又經過許與安徽省國民**的一番斡旋,8月中旬,孫希橋便輕裝上陣了,打點好諸事之後,孫希橋又通過省長蔡永清的協調幫助,追回了安慶英王府的房屋使用權。元旦過後,又把一家老小從殷匯接到英王府中來住。
而今的英王府已是比不得宣統年間的“太史第”的。歷經戰火不說,單單這軍閥混戰的十一二年裡,幾度易主,室內佈置不必說多有折騰,就是正殿牆上的八福壁畫,而今也只剩下了“飛鳳舞獅”、“瓜瓞綿綿”、“飛鳳奔馬”和“暗八仙”這四幅。
孫老爹腿腳不便,況且人老求安居,執意不肯離開孫園,孫希橋無奈只好命王鹿帶著自家媳婦留守看護,但孫老爹知道家下衆人中王鹿最是忠勇的,辦事也最讓孫希橋放心,於是不肯答應,只要了江夏和他媳婦留下來照應。孫希橋不敢違命,只好反覆叮嚀江夏和他媳婦:“悉心照顧好老爺子,必定不會虧待你們。”於是只接了老夫人和妻子兒女往安慶去了,這裡就只剩下江夏夫婦照顧孫老爹並看守孫園。那江夏老實巴交的一個人,沒念過書,種田也不如別人,十五六歲就到了孫家做下人。那時候孫希橋還沒中舉,孫老爹也正是如魚得水的年齡,見江夏忠厚老實,便一直命他追隨左右。孫老爹年輕時是個貢生,後來多次赴考中不了舉,見家中父親身體日況愈下,大哥體弱多病,三弟又是個遊俠,索性自己繼承了父業,苦心經營一番,竟將家中幾間米鋪、布坊做大起來。這江夏天天跟著老爺,雖然沒念過書,卻耳濡目染地將帳房裡的算盤打得令人眼花繚亂,算起賬來竟比那賬房先生還要快,還要準。只是後來孫希橋中了舉,又恰逢幼主登機從徐世昌門下的巡警總廳行政處擢升安徽省檢察院監察長,便隨著主人一家遷往安慶英王府中來。本來孫老爹是命他留在贛南協助孫用來打理家族生意的,他也欣然領命了,但只是這憨厚老實之人大多有一個懼內的鐵定規律,回家將這消息告訴他老婆,就立即被他老婆一頓臭罵:“在人家幹了那麼多年,卵袋都沒混到一個,叫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豬腦子都比你靈活!”“現在少爺升官去了,人家都夾著尾巴屁顛屁顛地跟了去發財,就把你一個突孬子留在這裡!”所謂賢婦令夫貴,惡婦令夫敗,江夏受不了這女人一張嘴,只得硬著頭皮再請老爺帶著自己一家跟往安慶來,豈料三年不到,清**倒臺,隨後袁世凱也做了末日的黃帝,軍閥混戰不休,一晃十餘載,小崽子都快趕上自己的個頭了,一直擔驚受怕地過日子,還不如當初留下的好呢。不過江夏既然是個老實人,便也生得一個安貧樂道的好性子,並不像自己媳婦一般勢利。孫老爹本來也是極喜歡江夏的,想著王鹿能爲兒子分憂解難,所以留下江夏給自己做伴。江夏心裡也樂意,但只是她媳婦想自己一家跟著孫希橋受了那麼多的罪,現在好不容易有個發達的機會,哪裡肯放過,只是當著孫希橋的面不敢辯駁,於是心裡盼著這老頭子快快地死去,自己一家好跟著去省城過好日子。
終於,這樣一個好機會來了。那日江夏去菜市場準備近幾天的伙食去了,江家媳婦在清溪河邊洗衣服,孫老爹閒不住便自己拄著柺杖出來散步透氣,也走到了河邊,見江家媳婦與一羣當地婦女在岸邊浣洗,又見那溪水碧波盪漾,清澈見底,不禁回憶起李白寫的《清溪行》來,於是自己也臨溪吟誦了一首,道是“虛賦菱歌誰與聽,天上人間充耳聞。未若清泉幽咽聲,沉酣塵寰務六塵。”回頭自己想想,又覺得久不附庸風雅,竟寫得如此不堪入耳,果然不僅好山好水就能出好詩好句的,千古流傳的詩魂必定得是徹骨入心的情感抒發,慨嘆一回,忽又想起詩仙人醉撈江中月的荒唐死法,百思不得其解,於是盯著那水中溪流入神遐思,卻不想這平靜之中危險悄然將至。
且說那年孫傳芳的兵匪部下爲抓許世英來拿問孫希橋,將殷匯鎮上的財富一掠而空,百姓們個個生不如死,一下子生活黯然失色。後來,孫家那個大喇叭家僕又將那匪兵原是來拿問他家老爺的,並且在孫園門口如何囂張殘暴開槍打瘸孫老爹,以及孫希橋如何星夜啓程護送許世英逃脫等等細節極盡誇張地演說,惹得殷匯鎮上的老百姓將遭此劫難的原因都歸咎於孫希橋一家人,從此懷恨在心,對孫家所有人都冷眼相待,就連孩子們,也常常是要往孫園院子裡扔塊石頭才過癮。剛巧一個十三歲的男孩放牛回來,沿著河邊從孫園門口經過,見到孫家那個瘸子老頭在河邊扶拐站著,於是撿起一顆石子朝他身後扔中就趕著牛跑了。
孫老爹還在河邊遐思千古,正聯繫到近十來年的戰亂紛爭,漸漸覺得世事明瞭,突然左腿膝蓋窩被什麼東西重重擊中,正巧打中韌帶,整條腿立即沒了一點兒力氣,本來右腿就瘸了,單靠左腿著力的,被這一擊,瞬間乏力,就側身滾進溪水裡了。那江家媳婦正與衆媳婦邊說著話邊洗衣服,別人大多是趕著早洗好衣服回家燒飯或是要下田幹活的,因此都埋頭浣洗,只偶爾與她搭搭話,獨有她只需洗好衣服燒了飯,回院子裡打理打理就可以歇息了,況且只有一個老主子在家,幹活拖賴些也無妨,因此孫老爹在溪邊惆悵獨立時她就看見了,只是不管他,而後見到他像是一時悲傷,倒身滾進水裡去了,剎那間她驚叫出聲,衆媳婦聽了都問怎麼了?她卻突然想起老爺子一死,自己夫妻倆不是正好可以跟往安慶去風光嗎?於是急忙掩飾道:“沒什麼,看花了眼,那邊一圈水波,以爲水裡有大魚跳起來過。”衆人都笑她大驚小怪,於是又將往年河裡捕到過一人多高的白鰭豚等趣事說了一回方散。晚些時候,有一個年輕媳婦來洗衣服,她本想著早間河裡浣洗的人多,自己先在家煮好早飯再過來洗,那時候溪水乾淨,纔到溪邊就看見水中飄著一具屍體,她驚恐萬分大叫著跑回到街上去。
這清溪河剛巧流經孫園門口,媳婦們洗衣服的地方就在孫園大門西邊拐上一點。江夏賣買好米糧蔬菜回來,不見媳婦,知道她洗衣服去了,於是進裡間去找老爺子,不料找不到人,一會媳婦回來了,又問媳婦,媳婦冷冷地說沒看見,反問他買的什麼菜回來,辣椒夠不夠辣,江夏無心搭理,想著老爺子可能是街上走去了,正要去尋,突然聽見外面有一個女人尖叫了一聲,心裡擔心老爺子,忙趕了出去。
一出門,見那媳婦慌忙從溪邊往街上跨步走去,江夏心內懷疑,忙往溪邊來看,一見到河中老爺子漂浮的屍體,便頓足大哭,流著淚跑了下去。
孫希橋回來治喪之後,將孫老爹靈柩扶回贛南祖墳安葬。江夏自愧不已,同往贛南守墳去了,孫希橋見他悲慼不亞於子孫,也不責罰他,便答應了。江家媳婦先是不肯,哭罵著江夏一輩子沒出息,豈料江夏一貫唯她之命是從的,這一回卻兇狠地喝令她住嘴,執意去了贛南祖籍。她也不甘示弱,便留在了英王府中,起初一邊生著自己男人的氣,一邊心中得意如願以償,不多久便發現衆家人都刻意遠避她,凡事都不與她通氣,便知道大家責怪她沒有照顧好老爺子,瞧不起她,於是趁著次年孫希橋清明祭祖的機會,一道跟著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