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人之間的沉默分爲兩種,一種是急需打破的沉默,一種是心靈共享的沉默。袁尚水與排長之間,既是迫切需要被打破,又是能在彼此心裡默契共享的沉默。排長又掏出那小半截沒捨得扔掉的捲菸,繼續點燃。袁尚水沒有抽菸的習慣,只是靜靜地坐著。
從方孔裡看不到丁點兒光,晚飯的時候聽說日本兵有個200人的小隊衝進了小北門,入夜就被186團的王團長給拿下了。袁尚水凝視著方孔外面的黑暗,心裡面開始羨慕起那些能在日光裡殺敵的戰士們。
“排長——”袁尚水想到這裡,終於打破了沉默。
“嗯?”排長沒有擡頭,有時候我們對待最熟悉的人,往往會用陌生的方式。
“我不怕死。”
“瞎扯淡!”
“真的,我不怕死,我想去前面壕溝裡打鬼子。”
排長手上那可憐的捲菸終於燃盡了,於是他掐滅火芯,看著袁尚水,卻一言不發。
“我們遇上了——這場戰爭,我們遇上了,那這場戰爭就是我們的生命。”袁尚水頓了頓,並不管排長臉上僵硬了的表情,繼續說道:“以前我不知道我來到這世界上做什麼,不知道我該怎樣過我的生活,也不敢想像等我再大些,生活會是什麼樣子。但是,就在這一個月的備戰過程中,我知道我該做什麼······”
袁尚水從沒一股勁說出這麼長一串話兒,可能是覺得自己說得有些多了,便欲言又止,不再說下去。排長一直聽著,像在聽自己還沒長大的孩子生氣時說的話。
“你出來的時候,老婆有沒有懷上?”
袁尚水愕然地聽著排長的話,他在猜排長有沒有認真聽他說的。
“如果你出了事,老婆孩子怎麼過?”
袁尚水沒有想到這麼遠的事情,只是急切地想要參與這場戰鬥,卻沒有想過身後更多的事情。或許內心深處,只是希望早點結束這場戰爭,卻並沒有想到,自己可能在戰鬥中死去。
“聽說6團新兵營一個都沒剩下。”上午的那場戰鬥袁尚水聽得很清楚,激烈的爆炸聲,嗦嗦的槍響,那場慘烈的戰鬥與他備戰的堡壘僅一牆之隔。
“一個都沒剩下。”排長繼續說著,“你小子別急著出去,照這樣打法,咱們開槍是遲早的事兒。”
說完,又定眼望著袁尚水,問道:“你會活下去吧?!”
“會!”袁尚水凝視著屋內的一團漆黑,果斷地回答。
“你媳婦被窩裡才暖了幾天,你得保住自己的小命兒。”
“排長你休息吧,你看他都快磕著地了。”袁尚水看到跟排長一起值崗的戰友已經瞌睡得滑到地上了,也不管時間有沒有到,就主動請示排長換崗。排長以爲他不想再將這個話題說下去了,就隨了他,走過來在他肩上拍了拍,就地躺了下來。
一夜值守並無半點槍聲響起。袁尚水值守大半個時辰後,才漸漸甦醒過來的瘦子覺得不太好意思,一爬起來就討好似的站到袁尚水身邊,嬉皮笑臉地跟他說起話來。
袁尚水厭惡這種有來由的討好,不接他的話茬,瘦子自覺沒趣,只能規規矩矩地坐回自己的崗位上。
天亮後,沉睡的士兵們幾乎都是被大炮的轟擊震醒的。袁尚水也因爲這震動,迅速從半睡半醒的狀態中醒來。這一陣炮響,單是從聲音就能聽得出來,敵人又前進了至少一個里程單位的距離。
自昨日183團的高營長帶隊奪取了敵人的10門大炮之後,落荒而逃的日本兵已經一整夜沒敢再來侵犯了。這次非同凡響的爆炸聲,應該是得到了充足支援之後,有備而來的攻擊。
對於袁尚水來說,雖然仍在莊內等待著即將打響的戰鬥,但今日等待的心情與昨日等待的心情完全不同。一陣槍聲裡,尚水期待著敵人快點衝刺進來,如果這樣,就能以逸待勞,將他們一網打盡。一陣炮聲中,他又幻想著莊外的戰友們能全殲敵軍。在紛繁複雜的心思裡,袁尚水與戰友們在碉堡裡靜靜等待了一個白晝,等到天色黯然,炮聲、槍聲、喊殺聲、哀嚎聲都漸漸平息,依然沒等到敵軍的入侵。
“這樣正好,敵人並沒有想象的可怕,或許,我根本不用參加戰鬥,或許同志們在莊外就將戰鬥結束了,將整場戰爭都給結束掉!”這樣想,袁尚水似乎找到一個藉口,用來安慰這一天跌宕起伏的心緒。
又是一夜值守,但袁尚水沒機會和排長說上話,因爲他被排在前半夜,而排長把自己換到了凌晨值崗。但這一夜並不太平,敵人間歇性的攻擊,煩擾得大家徹夜未眠。從凌晨到天亮,戰鬥中的槍聲斷斷續續。暗黑之中,聽著那熟悉的槍聲、炮聲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痛苦的叫聲,袁尚水想像那些叫聲裡,有沒有一個聲音,就是由被炸爛了雙腿引起的?
這時候,他想起了弟弟尚民。想起了那斷了腿的弟弟,想起他的倔強,想起他執著的理想。雖然父親是個戲子,但從他給三兄弟取的名字就可以看得出,父親心中的鐵血豪情,只是因爲沒有用武之地而已。尚山者仁,尚水者智,尚民者兼愛天下。誰說英雄不再,每一個敢於擔當責任的人心裡,都有英雄的魄力。這力量積蓄在心,逢時釋放。
這已經是敵人連續攻擊的第三天了。莊內百般焦慮地候戰,莊外早已是焦土血紅,灰牆斑白的景象。在這場戰役裡,無論是莊內的守兵,還是莊外戰鬥中的戰士,甚至對攻城的日本軍人來說,都是人生最艱苦的一場修行。
打到下午,敵我雙方似乎有了默契,槍聲、炮聲都漸漸平息下來。這日夜裡,一夜無事。但是同樣疲憊了的敵人卻振奮起來,因爲他們的援軍趕到了。當袁尚水等人在碉堡裡沉沉睡去的時候,敵人搶先向臺兒莊實施了飛機加大炮的轟炸。
驚醒的中國守軍,敏銳地察覺到了危險。一個個都迅速起身,甚至連受傷的傷員都機警地抓住了槍桿。未到午時,北門已經被炸塌了。袁尚水聽到前面民房裡一個個聲音傳遞過來,“鬼子進來了,打!”聲音才傳到他這裡,就已經有一個日本兵的身影躍入他的視線之內。
前面的房子已經有幾間被炸散了,袁尚水開始看到眼前的房間有人撤退出來。於是不等敵人再次走進他的視線,就打響了他在這場戰鬥中的第一槍。
一名追擊上來的日本軍人,不偏不倚正迎著袁尚水的子彈,當即斃命。他的不幸不僅沒有讓他的同伴感到害怕,反而促使他們調轉槍頭,集中火力向袁尚水的碉堡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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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彈和被打飛的石子兒在方孔前凌亂地碰撞著。袁尚水看到這強大的殺傷力,感到十分驚訝。敵人開始圍攏過來,他卻呆立著不知如何是好。這不是龍舟競技,不是訓練場的演練,更不是追擊火力微弱的山賊匪寇,這是擁有自動步槍,大炮,飛機和坦克的侵略軍。
“傻了你!”排長一聲呵斥,“打啊!你不是想打嗎?打啊!娘希比,熊了?!”
袁尚水扭頭看見,排長邊換子彈邊對他吶喊。彷彿得了開槍許可一般,袁尚水認真地看清方孔裡漸漸靠攏的幾名日軍,食指一扣,將**裡的子彈連續地打進敵人的身體裡。
排長看到他緩過神來,也來了精神,開心地罵著髒話,狠命地打擊敵人。
前進的日軍倒下,招來了更猛烈的日軍。不得不承認,這支軍隊,不僅僅只是因爲飛機、坦克取得了一場又一場的勝利。
班裡分得的子彈很快就打完了,排長命令大家拿出手**,邊打邊撤。袁尚水並沒有逞英雄留下斷後,迅速地撤離出去。
他們每後退一步,就點燃了一個地方的戰火。臺兒莊內幾千間房子,很快就被日本軍隊佔領了一大半。最後, 他們在營部補充了彈藥,溜進街巷,繼續參加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