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心、碧菡、彩霞和強虎都被這聲音驚得回過頭來,被大家盯著看時,袁尚水才意識到自己太過唐突,但他卻並不爲此感到不安,反而笑著問道:“這荷葉誰要?”蘭心羞得連忙低頭,生怕被碧菡、彩霞她們懷疑,且不做聲。碧菡聽了表哥的問話,目光往那荷葉上流連了數秒鐘,就立即作出判斷:“給我,我要!”強虎也產生了興趣,也說要時,表哥手裡的荷葉早被碧菡奪了去。
強虎試著討好姐姐,但沒有用,他知道碧菡姐姐從來不會對他禮讓,試圖要過幾次,未果,眼睜睜看著碧菡玩弄著那嫩綠的荷葉,雖然姐弟幾個都曾見過,但家教甚嚴,從來都不曾將這荷香嫩綠摘到手裡玩過。強虎越看越羨慕,碧菡知道弟弟喜歡,就偏要惹他哭鬧,於是故意用食指輕輕在那葉面上一點,又將臉向它貼近,用力吸著氣,擡起頭說:“真香!”強虎看得著急,試圖伸手去奪,哪知道碧菡早有準備,將手一舉,強虎不但沒拿著荷葉,反而因發力過猛,從椅子上跌了下來,雖然沒碰著哪裡,但他卻正巧藉著這小小的意外將情緒肆意宣泄,傷心大哭起來。蘭心因害怕大家對她和袁尚水的事有所懷疑,起初故意迴避,但沒想到碧菡將荷葉奪了去,心中正暗自悔恨,不料這時強虎摔疼哭了,便忙丟開心思,安慰起強虎來。袁正德等也都轉身撫慰強虎,孫德藝責罵碧菡,無緣無故惹哭弟弟,孫希橋責令強虎立即住嘴,若是在家中,孫強虎因畏懼父親,斷不敢因此哭鬧,但今日來到舅舅家中做客,孫強虎以爲父親不便發作,便連這命令竟也敢不聽了。偏偏這時候袁妻又關切了一句:“乖兒,摔痛了哪裡,給舅娘看看。”他便嘶聲竭力地,更加肆無忌憚起來。還是老太太恐丟了人,厲聲止住他,他才收聲哽咽,獨自難過著。
袁尚水本是要試探試探蘭心對他的意思,哪裡預料到會鬧這樣一出,便忙勸道:“男子漢,快別難過!我再去給你摘一個。”說完,連忙轉身去了,孫德藝還要阻止,話未出口,早已見了袁尚水竄出了人羣。
孫老太太見天色已晚,惦記著回到城裡還有大半個時辰的路程,便向袁正德寒暄,謝禮告辭,孫希橋夫婦也攜兒女謝過舅老爺,袁正德夫妻倆熱情挽留,兩家人便將戲臺前鬧得轟動些,正巧臺上《打豬草》唱到精彩段落,觀衆們熱烈鼓掌,纔將這喧鬧掩蓋下去。袁妻見老太太執意不肯留宿,便退步說道:“這樣也別急,尚水去給她們姐弟摘荷葉去了,在城裡頭這可是稀罕玩意,不如等了他回來,咱們也正好把這段戲看完再去。”老太太聽見說得有理,就應允了。
不一會,袁尚水又溼淋淋地回來,手中摘了許多隻圓的、尖的荷葉,足以將孫強虎裝扮成一個穿戴荷葉鎧甲的戰士。當他走到身邊來的時候,卻從中抽出一支花苞給蘭心,蘭心見他送花給她,心中不由得慌亂,但父母和舅娘都看著,不接過來,更顯得欲蓋彌彰了,只好伸出兩根手指,勾住桿子收下來。袁尚水這才說道:“撥開花瓣,看見裡面嫩黃的花蕊,那花蕊上的頭兒,長大了就是蓮蓬了。”蘭心聽見了,卻並不答話,只是看了看那花苞未滿,應該是池塘裡今年最早的一株了,目光正要收回時,卻見那桿子上的刺兒早已經被他磨平,本來斑斑點點的荷花桿子,被他雙手搓揉得青黃、新鮮。
袁尚水也並沒有等待蘭心回答他的話,說完早就把荷葉交給彩霞,自己登在強虎身邊,抓過一隻大荷葉,將它像雨傘一樣收攏,然後用兩隻手在靠近底端的位置並排捏住,再像擰毛巾一樣將它擰斷,那荷葉中央就立即露出一個空心的圓形,他將它套在強虎脖子上,一個荷葉披肩就立即被穿在了強虎身上,然後他又用同樣的方法,做了一個讓強虎穿在了腰上,接著找出一根粗繩,將它倒綁在強虎上身,之前穿的披肩就立即被頂了起來,最後撿起一個被擰斷的荷葉蓋,蓋在強虎頭上,一個穿戴著荷葉鎧甲的小勇士就出現了,孫德藝誇了一回侄兒機靈,大家便開心笑了,孫強虎也因此覺得萬分榮耀。
隨後,孫家一家老小按照計劃辭別舅老爺,準備蹬車回府去。袁正德因見天色大晚,又兼連年戰亂,民不聊生,恐沿途有強盜出沒,思慮再三,派了袁尚水與家中兩名長工護送,還怕不夠,就又置錢請了村中年強力壯的幾個男人同往護送,這樣,加上孫家早晨同來的七八個家人,便湊成一直浩浩蕩蕩的隊伍出發了。
一路上,袁尚水學著部隊指揮官的樣子,將少部分力量分派在隊伍兩端,自己則有意無意地靠近蘭心坐的車子,一邊與姑姑聊些話,一邊注意觀察著蘭心的反應,而後好不容易將話題扯到蘭心身上來,他便伺機從姑姑口中打探起蘭心表妹的情況來,孫德藝並未對他的動機有所懷疑,只可憐蘭心坐在母親身邊,聽著他一面向母親打探自己的情況,一面趁機與自己搭上兩句話,極難爲情。好在碧菡從後面插話打斷:“你問那麼多幹嗎?又不是要娶我姐姐!”孫德藝聽到便怪碧菡無禮,蘭心正中心思,羞得滿臉通紅,好在夜色朦朧,並沒有人察覺,袁尚水也被碧菡的話觸動了心門,竟然也面帶赧色,沉默下來,但遐思卻一路飄灑,在月色中浮想聯翩。
袁正德的憂慮自然有道理,但好在這一趟沒有碰見,下半夜,孫希橋一家安然回到府中,一路上,他們除了在佛子嶺看見一個守墳的老頭點起一盞豆油燈,在安慶城外集賢關——當年太平軍四千將士戰死的地方聽見一隻發情的野貓嚎叫,虛驚一場之外,並沒有出現什麼意外。到府後,孫希橋送老太太進屋,接著便請袁尚水及同行衆人在府中歇息,翌日再走,袁尚水也請了幾位村夫留下,那幾個人心中雖惦記農事,但想起回去要經過集賢關,心中不寒而慄,便約定留宿一晚,翌日清早一起返回。於是孫希橋請了袁尚水進去,王鹿自去安排同行衆人休息。
據說那集賢關,是當年太平軍駐守安慶的堡壘。英王陳玉成迴天京求援後,曾國荃趁機圍攻集賢關,集賢關守將劉倉琳率部四千餘人拼死抵抗,安慶城才得以堅守一年之久。豈料曾國荃暗撫太平軍將領程學啓,與他在廬江穆老三家中密談,曾老九許其副官之位,程學啓雖不曾答應,卻也並不推諉,於是曾老九留下官服與隨從自去。程學啓本是個流氓匪首,因協助太平軍攻城有功,才被封了官,他不爲了推翻清妖,只是想做個官,藏點錢,或者乾脆就是一死,死前快活幾年。不料朝廷自動送官上門,讓他又多了一重選擇,因此不管是起義軍戰勝朝廷,還是朝廷打敗起義軍,他都是有路可退的,思索一陣,便令穆老三將官服找個隱秘地方藏好,穆老三就在程學啓走後,挖了個土坑,將官服埋了。此後曾國荃連日炮轟集賢關,集賢關中將士雖然飢餓疲勞太久,但是意志堅定,因此曾老九久攻不下,氣得跺腳直罵程學啓。這時候湘軍智囊趙烈文獻計,曾國荃聽了叫好,便依計行事。
不日,有兩名湘軍僞裝成太平軍,到穆老三家中抓捕穆老三,說的是程學啓勾結朝廷的罪行敗露,劉倉琳命來取證物——清妖所贈的官服,穆老三心中驚恐萬分,便人事不知地被兩名“總爺”帶走了,快到集賢關外時,天色已晚,二人便在客棧中喝酒歇息,於是故意喝得酩酊大醉,令穆老三有機會脫逃,穆老三逃出之後,想跑回廬江太遠,很快就會被他們追上,此處離集賢關不遠,於是便來到集賢關,求見程學啓,將劉倉琳派兵到他家中搜尋證物的事說與程學啓聽了,程學啓大驚,於是與屬下兄弟密謀,投靠朝廷。商議之後,程學啓又派穆老三向曾國荃報信,明日炮響,湘軍外攻,他率領四號石壘的軍士做內應。翌日,曾國荃果然大舉進攻,程學啓向劉倉琳放了冷炮,太平軍集賢關四千將士全部陣亡。從此以後,集賢關戰壕中時常喊殺之聲不斷,時而又有野鬼夜哭,霧氣籠罩之異象,老百姓傳言,此乃劉倉琳與四千冤死將士陰魂不散,日日在此訓練,夜夜在此哭泣,只等著在陰間裡向程學啓討回公道。
夜間孫希橋一家經過此地時,就有人隱約聽見了男人的哭聲,那人雖然久居鄉野,但從小就聽說過“安慶城外集賢關,集賢關內鬼夜哭”的恐怖故事。只是剛一說出口,孫老太太就恐嚇壞孫強虎姐弟三個,厲聲呵斥住了,那人才沒敢再說。因此,當孫希橋邀請他們在府中歇息一晚再走時,他便帶頭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