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農曆七月二十六,公元紀年1937年8月31日,這一日安慶城裡,只發生了一件吸引人圍觀的事。英王府前的任家巷裡,熙熙攘攘地擠滿了人,孫家的車伕劉漢,今日終於忙了起來,一大早,他就奉命去請安慶城裡最有名的戲班裡最有資歷的角兒——胡玉泉,雖然從城西跑到城東,伺候胡老闆挪騰了好久,再從城西餓著肚子跑回來,卻一點也不影響他的情緒。胡老闆見他滿頭大汗,便囑咐:“跑慢點,穩著些也不會大累。”他不會聽兜圈子的話,反而像受到鼓勵一般,加快腳步,並用他那洪亮的聲音回答:“我這是好久沒跑了,腳都叉不開,不然我能跑更快。”胡老闆見這車伕愚笨,便不再說話, 緊緊扶著車座扶手,生怕再開口分了他的心,自己會被彈飛到江堤下面去。
袁正德聽說老太太請了胡老闆的班子,早就候在門廊上等待了,哪曉得胡老闆到時,身子都嚇軟了,袁正德完全看不出戲曲大家的風範,見了面,胡老闆對他的熱情全然不解,便只好先請了人進府裡,同孫老太太一起用過早飯,待胡老闆緩了些神才禮貌地向他問好交流。
“胡老闆,久仰久仰,老弟袁正德,是孫老爺內兄,得見胡老闆,想討教些曲藝唱法。”
胡玉泉一瞟眼從頭到腳掃了袁正德一遍,然後清一清嗓子說:“想必袁老爺素習也愛唱一兩曲?”
“是的。”
“那算找著人了,每日清晨老夫都會帶著徒兒們去集賢門附近養氣練嗓,便會有些酷愛黃梅戲的老小夥兒跟著來,袁老爺若是有興趣,日後也可以加入。”
“今日外甥生辰慶賀過了,明日清閒下來,袁某一定早去。”
“幸會了,老夫還要去看班子,袁老爺容老夫先到外面去準備。”
“請便。”袁正德恭敬地送了胡玉泉出府門,門外百姓見了胡老闆出場,立即歡呼雀躍。
日上三竿,孫府門外鑼鼓喧天,人聲鼎沸,孫老太太與舅老爺、舅夫人並坐在院內正對戲臺的樓閣上,孫德藝與舅夫人分別坐在二人身旁,袁尚民與彩霞又坐在袁妻邊上,蘭心、碧菡則相伴在她們母親身後,唯獨強虎擺了一把小椅子坐在孫老太太和孫夫人跟前,一曲戲纔開,老太太與舅老爺等喝茶評戲,他卻已經抱了一罐炒蠶豆在懷裡剝著吃起來。他的身上穿著母親新買來的小西裝,手腕上的銀鐲子是舅老爺、舅夫人送的生日禮物,脖子上掛著的則是老太太親手爲他戴起來的,一個月前特地去九華山求來的平安如意墜,墜子是紫檁木刻的,用金鍊子串著,老太太雖不能親去,卻特地命人挑了二百石水稻,二百斤小麥,二百擔柴,二百斤油送往山上去,請高僧開了光,又在菩薩佛座下點了一盞長明燈,纔將這如意墜子帶回來。一早強虎才起牀,被他母親帶著來向老太太問安時,孫老太太就從枕邊袖珍盒裡輕取出來,默誦了一段經文才親手爲他戴上。那會兒蘭心、碧菡姐妹倆尚在房間內試衣穿戴,袁正德在府門口候著胡玉泉,劉漢還沒將胡老闆接回來,但門外胡老闆戲班的徒弟們早已在戲臺上下忙碌,爲上午開戲做著準備。
戲入三分,院牆外戲臺下的老百姓就已經掌聲雷鳴,孫老太太聽到,放下茶杯笑著對舅老爺說:“這胡老闆呀,在安慶城裡可是鼎鼎大名的,不過他的戲我也聽過,舅老爺若是能與他同臺,只怕這戲會對得更精彩。”
“老夫人過獎,袁某愧不敢當,若是能與胡老闆同臺唱一出,也不枉袁某一生流離輾轉,遍尋良師學藝的熱忱。”
“今日個少爺生日,舅老爺能來登臺獻藝就是難得,莫說請了胡老闆來助興,便是不請他,單單咱們舅老爺,一開唱,就能讓那臺上臺下都拍起巴掌來!”王妻似乎一夜都未歡喜透徹,站在孫德藝一側竟也搭上了話。
“結了親家可就是不同了,話裡話外都偏著親家公一些。”孫老夫人哈哈笑道。
“老夫人言重了,老夫人、夫人都聽過舅老爺唱過,我粗口大舌頭不會評論,但哪個唱得更好一些,還是分得清的。”王妻垂手侍立,不卑不亢地說。
“好好好,幫理不幫親,這理就算是偏理,舅老爺和我老太婆也都喜歡。”孫老夫人更歡喜,未曾笑完,就接著說,“丫頭們,給你們王媽媽搬個凳子來,坐下歇歇。”
王妻連忙推辭:“老夫人,這——不敢,不敢。”
“坐下吧!”
王妻還記得昨日爲此惹了老太太發怒,便不再拘禮,緩緩坐下來聽戲,此後不再啃聲。忽然丫頭引了凱琳上來,蹬,蹬,蹬——一陣跺腳似的踩樓梯的聲音,驚得老夫人眉頭一皺,便問:“哪個丫頭這麼不懂禮的?使喚她往廚房裡去。”王妻連忙站起來,一看是洋人大夫的千金,便回道:“老夫人,是治小姐眼睛的那位洋醫生家的小姐。”孫老太太聽見,只直視戲臺不理。王妻見老太太不悅,便站著不敢再坐下。孫德藝見狀,便悄悄起身牽了強虎撤出來。此時凱琳已經登上樓臺,孫德藝、強虎、碧菡走到樓梯口迎接了她。凱琳不知孫老太太不喜歡她,一見面,向孫德藝問了好,便對碧菡、強虎姐弟說:“Why not ask me in?”碧菡連連搖手,指著閣中端坐的祖母向凱琳示意。凱琳雖不懂中國人待人的哲學,但被孫老太太批評過幾次,便也立即明白了碧菡的意思,但她卻不以爲然,仍然歡快地從身後拿出一隻帆船模型送給強虎,並對他說:“Kolumb is riding it discovered the new continent.”強虎一見那帆船模型便眼前一亮,鍍鋅的金屬船身,像一條尖嘴魚,紛繁錯落的木質掛帆,曲而不滑,一條條纜繩萬分逼真,甲板上擺著一臺大炮,炮管長長地伸向船頭。強虎雙手接過來,凱琳緊接著伸出食指,將那炮管輕輕一撥,那臺大炮就立即變換了瞄準的角度,隨之發生的,是船艙內一陣清脆悅耳的音樂聲奏響,與此同時,炮管開始緩慢地移動,船艙內響起的曲子,直到那炮管恢復到原來的位置才停止。強虎見到這奇妙的船隻,歡喜地望了望孫德藝,孫德藝也見他雙手緊緊拿著船的首尾兩端,知道他在擔心這件珍貴的禮物是否會被大人們沒收保存。見兒子這麼喜歡這隻船,孫德藝便微點頭表示允許,孫強虎這才向凱琳道了謝,興奮地抱了船拿給他的祖母去看。碧菡也從未見過這麼新奇的東西,但這是凱琳送給弟弟的,於是強虎走開,她立馬上前牽住凱琳的雙手,問道:“My sister, there is no good stuff for your sister.”凱琳雙手一攤,奇怪地問:“Today is my sister 's what holiday? Why sister asked me to present?”碧菡聽了,知道凱琳不解,只好作罷。孫德藝不知她二人在說什麼,只是見凱琳送給強虎一件非常精緻的禮物,便退下手上一隻玉鐲子放在她手裡,對她說:“拿好。”然後看著這個聽不懂她說話的外國女孩,一雙貓的眼珠子亮亮地照著她自己的長鼻子,白皙的皮膚粉一樣光滑,一頭金色的頭髮齊肩捲起,顯得很有勁的樣子。孫德藝微笑著抖了抖她的頭髮,直起身子對碧菡說,帶她去你屋裡玩會兒。
孫德藝回到座位上,凱琳卻不肯隨碧菡離去,在中國生活大半年,卻從沒見過這麼熱鬧的場面。凝神聽了一會,她忽然循聲跑去,碧菡追上來時,她早已經站在閣樓外的陽臺上手指著戲臺上的花臉扭頭對碧菡說:“Look, how interesting, I've never seen!”她這樣闖入,包括孫老太太在內的閣樓中的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她,她卻焦急地說:“ Don't look at me, look at there. ”但沒人看向她手指向的地方,所有的眼睛卻都被她的光彩吸引著。袁正德對妻子和衆人道:“還說咱們外甥女像洋娃娃,這回真叫咱們看見洋娃娃啦!”袁妻瞪大眼珠子癡語:“可不是——洋——娃娃。”孫老太太本不喜歡凱琳,但自強虎給她看了凱琳送來的禮物,心裡便輕鬆了許多,又聽袁氏夫婦如此對白,便笑道:“這回叫舅夫人見著真的洋娃娃了,從此以後咱們家倆丫頭不用再當人家裡的擺設了。”孫府上下衆人聽了老太太的話,都哈哈大笑,引得院牆外看戲的觀衆都扭頭向樓上看了過來。
這邊笑聲未停,樓下丫頭引了劉世雄的夫人和長子劉劍上來,劉夫人爲強虎和孫老夫人帶來了厚禮,並轉達了劉世雄的祝賀。孫老太太離座歡迎,孫德藝、袁正德紛紛讓座,劉夫人略推辭一番,在袁正德座上坐下,袁正德退坐到孫德藝座上,袁妻給劉劍讓座,劉劍恭敬推辭,只站在他母親身旁,微微頷首,並不敢多看蘭心一眼。孫德藝見劉劍在場,便招呼碧菡和凱琳同蘭心離開,三人向劉夫人告辭時,劉劍方纔將滿臉的榮光都閃在瞳孔裡,似乎他的眼睛就是照相的機子,能將蘭心的青春年華都定格在心裡。
“劉公子軍戎裝扮威風凜凜,今日換了這洋裝便服,仍然是神采奕奕,可見得這人長得精神正氣,是不需要衣物刻意裝飾的。”孫老太太滿意地說。
劉夫人聽畢,也立即回答:“老夫人切莫誇讚,劍兒尚不達禮,如此長了他愈發輕狂的苗子。”
“桀驁可減,治卑無藥。男子漢氣魄裡,天生來的傲氣,劉公子如此沉穩,實在難得的。”
“老太太謬讚,劍兒在家裡脫繮野慣了的,出了門恐捅了簍子,怕他爹教訓才故意做出來的。”
“得劉夫人教子,劉老爺真可高枕無憂矣!”
劉夫人淡笑著道謝,淺談兩句,便和老夫人一同品茶評戲,很快,袁正德也議論起來,閣樓上其樂融融。其間,三五家與孫希橋交厚的官老爺,紛紛派了太太攜幼子帶來賀禮,孫德藝也都一一回贈了禮物,至午宴開席熱鬧未曾消減半分。
蘭心、碧菡姐妹同凱琳一起回到側殿小院中。院內有一株枝葉茂密的香樟樹,8月天酷熱非常,強烈的陽光下,這一株香樟卻將院內一角佈滿陰涼。樹蔭連著兩側院牆,將陽光嚴嚴實實地隔開在院牆和樹蔭外面,樹幹邊上有一方石桌子,三個姑娘搬來椅子往樹蔭裡一坐,就彷彿進了盛夏裡的人間天堂。碧菡依然懷戀強虎手中的帆船,但她有限的英文水平使她難以向凱琳描述內心的真實意圖。吞吞吐吐幾次,終於開口說:“The ship, for Qiang hu one, how did you get it?”凱琳毫不在意地回答:“Well, that was before I came to China, my brother gave it to me.”
“ Your brother?”
“Yes, he is two years older than me, and now my mother lives in England.”
“I think he must be a little gentleman.”
“Yes, he is our most gracious man.”
二人說得興趣盎然,忽然凱琳察覺到蘭心獨自坐在那兒一言不發,眼神裡充滿著憂傷。
“What's wrong with you? ”
蘭心聽見凱琳問候,只是衝她笑笑表示無礙。碧菡此時才擔心起姐姐的情緒,忙問:“姐,你還好吧?”
“我很好,聽你們聊著。”
“可是你的表情很糟糕。”
蘭心仍然只是笑而不答,碧菡著急了,便問:“你又想他了?你怎麼還不死心呢?”
“不,”蘭心分辨著,卻立即又感覺到自己反應過於強烈,略定一定神才接著說,“你有沒有注意到他?”
“誰?”
“我是說,剛纔在閣樓上,你有沒有看見?”
“哦,姐姐是說劉公子啊,剛纔我可沒留意呢。”碧菡輕巧說道,沒等姐姐臉上失望的表情上來,她又立即釋放出一臉頑笑,道:“好幾年前就認識了,有什麼奇怪的嘛!”
“你有沒有看到他和小時候不一樣啊?”
碧菡忽然大笑不止,全然不顧姐姐的羞憤焦急,也不理會凱琳不知所以,急於弄明白事情經過的樣子。笑了好一會兒,就在蘭心幾次阻止她無效,並且快要生氣的時候,她才捧腹說:“就打聲招呼露個臉的功夫,你就注意起未來丈夫來,我的好姐姐,”碧菡哎呦一聲,揉著肚子繼續問,“你有沒有趁著那點空子看看你未來婆婆的樣子?”
“該死的丫頭,你找打!”蘭心羞愧極了起身追著去打碧菡,碧菡眼疾腳快,一溜煙早跑到側殿門檻裡面,蘭心不服,追了上去,碧菡見姐姐追來,便更往樓上房間裡跑去,凱琳雖然不知道姐妹倆說了什麼,但看碧菡笑得如此地歡快,便知道她們在玩笑了,於是也跟上蘭心,和她一道追了上來。三個姑娘在側殿裡樓上樓下耍戲著,碧菡爲了躲避姐姐,從自己房間逃進姐姐房間,又被姐姐和凱琳追著,繞過樓道,從對面強虎住的半邊樓上跨步下來,跑出院門,穿過正殿往後殿老太太住的院子裡跑去了。蘭心和凱琳緊緊追著,跑出側殿小院門時,凱琳趕在蘭心前面,猛地將一個少年撞到在地。蘭心立足扶住被彈回來的凱琳,雖然眼前模糊不清,在強烈的日光照射下,卻仍然能看見倒在地上的少年身邊撒開了一隻柺杖。蘭心辨出這人正是袁尚民,正要和凱琳去扶他時,卻見他迅速地從地上爬了起來,然後又躬著身子去撿柺杖,凱琳慌忙上前幫他,然後,她的歉意還沒說出口,就聽見袁尚民關切地問:“Are you ok? I have hurt you?”凱琳一聽這個跛子也會說英文,驚訝地望著蘭心,頃刻間彷彿自己成了一箇中國人,反倒覺得這問候的語言十分地陌生了。
“你沒事吧?”蘭心見凱琳目瞪口呆,便反問袁尚民。
袁尚民溫和一笑,自從碧菡那句“你別和你哥哥打一樣的主意”讓兩人陷入尷尬以後,這是兩人頭一次直接對話。
“沒事,這位小姑娘還好吧?撞壞了洋娃娃,我母親可饒不了我。”
蘭心聽了也忍不住笑了,問了凱琳一句之後纔回答他:“她沒事,你怎麼不在閣樓上聽戲,跑到下面來做什麼?”
“從小就聽父親唱戲,我和我二哥——”袁尚民忽然意識到自己提了一個不該提的人,但話已出口,只得繼續說,“和我二哥都不喜歡,父親一開唱,我們倆兄弟就會趁機溜出去玩。”
蘭心聽他提到袁尚水時,仍然心頭一顫,當著凱琳面前,她卻不曾流露半分,只是笑了笑,卻並不回答。袁尚民見過蘭心的悲慼形狀,懂得她的心傷,便補救說:“父親喜歡唱,還總認爲自己唱得最好。”
蘭心這才笑了,答:“舅舅聲圓氣勁,真真唱得好呢。”
袁尚民聽了蘭心的話,漸漸又陷入了尷尬,三人都不自在,蘭心便接著說:“你且忙自己的,午宴快到了,我讓燕子喊你去,碧菡往後面院子去藏起來了,我們去找她。”
“好。”袁尚民就此才暗暗舒氣,慶幸從尷尬中解脫,蘭心和凱琳一同離開,出門時,被嚇壞了的凱琳纔回頭對這個陌生的男孩子說了一聲:“Sorry.”
“Don't worry about that.”袁尚民也轉回頭,精神滿滿地回答。
閣樓上仍然喜樂非常,自袁尚民告辭回房以後,袁正德與老太太、劉夫人等評戲的熱情漸漸消退了。他敏銳地感覺到,袁尚民的離開,與孫老太太無所顧忌地誇讚劉劍有關。而劉夫人爲了表示感謝,也毫不吝惜地將溢美之詞送給了強虎。也許袁尚民真正因爲乏於聽戲才離開的,但袁正德卻由此思考:“自己、妻子和兒子在這閣樓上成了無關緊要的一家人。”放眼看閣樓內,袁妻沒心沒肺地看著戲,兒媳本就在這院子里長大的,更是聚精會神,此刻對她二人而言,孫老太太和劉夫人品頭論足的場景卻成了無關緊要的事情。袁正德又遠觀那戲臺上,想自己半身臺前演繹,臺後苦練,今日往這臺下一座,才知道當初戲臺上自己唱得聲淚俱下,觀衆卻是鼓掌吆喝,這悲涼與那喜悅可見也是毫不相干的,既然都無關緊要,既然都毫不相干,自己卻爲何偏偏捨棄祖傳醫術,在川粵兩境顛沛流離,偏偏對曲藝雜談頂禮膜拜,這真是一個奇怪的現象。
遙想至此,袁正德耳中熟悉的曲調漸漸響起,又被一陣雷鳴般的掌聲瞬間覆蓋,忽然孫老太太在他耳邊高聲說:“舅老爺想必早乏了,這兩出演罷,且與諸位夫人和公子們正殿內入座,下午還看舅老爺臺上風采呢。”
“這位舅老爺也會唱的?”
“可是絕了,老太婆聽過許多戲,單就這唱功,得數舅老爺最爲深厚了。”
衆官太太一聽,立即驚訝地議論起來,嘰嘰喳喳一陣,閣樓上便和那院牆外散場的人羣一樣凌亂了。袁正德正謙虛地應對著,忽然一位年輕的太太尖聲道:“我可要聽聽,如老太太說的,定然比胡老闆要強多了。”袁正德聽了正要分辨,恰胡玉泉散了場上來向孫老太太討喜,聽見這一言論,便在樓梯口立足,抱拳向樓內說:“果然如此,胡某也可留下來賞一出妙戲!”衆人循聲望去,袁正德立即漲紅了臉,尷尬萬分,正不知如何解釋,只聽孫老太太笑道:“胡老闆若聽得也滿意了,也算得了個知交,我老太婆今日擺這一桌酒,可就值得一喝不是?”
“那是當然,承蒙老太太成全,胡某才能與袁老弟有此機會切磋。若袁老弟不矜懷,午後場可與老夫同演一出,不知意下如何?”
“袁某求之不得。”言罷,孫老太太朗聲大笑,衆人也隨著歡喜起來,邢嫂子趁此間隙稟告孫德藝,午宴已經準備妥當了。孫德藝便在老太太身邊耳語一番,隨即,孫老太太便宣佈:“今日弱孫強虎生辰,有感各位親戚朋友關愛,特在舍下備下薄酒,藉此歡聚。”
“諸位老爺、太太請隨我來。”王妻站在樓梯口接了話,然後引衆人下樓,往正殿廳中入席。
衆人紛紛下樓,人將走盡時,劉劍扶著母親來到孫老太太身邊,對孫德藝和老太太說:“老夫人、夫人留步。”
孫德藝與孫老夫人驚訝地向他們娘倆看過來,老太太先開口問他:“劉公子有什麼話要對老婆子說?”
“老夫人言重了,晚輩斗膽請老夫人、夫人留步,乃是家父有話要晚輩轉告。”
孫老太聽畢,望了劉夫人一眼,兩人眼神平波一覽,孫老太太立即命令閣中丫頭全部離開,獨留下孫德藝、孫強虎、劉夫人、劉劍和她自己。劉夫人見閣中再無他人,便向孫老夫人行了個屈膝禮。自國民革命成功以來,所有見面禮節全都免除了,孫老太太一見劉夫人如此,便知她有大事要說,於是問她:“劉夫人何故如此?”
“老夫人明鑑,這話本該等孫老爺回來再提,只是現今國難當前,我家老爺又與孫老爺書信取得聯繫,得孫老爺應允,乃敢唐突冒犯老夫人。”
孫德藝聽了心下立即明白,這是要提蘭心過門的事情了,孫強虎卻不知,母子倆將目光同時望向孫老太太,只見她泰然自若,回道:“劉夫人且說明白。”
“我劍兒幸得遇見老夫人孫女,自此念念不忘,日久情濃,得知蘭心小姐患了眼疾之後,更是心急如焚,日日求他父親,恨不得當晚就接了蘭心小姐過門,但被他父親訓斥‘孫家千金是大家閨秀,縱是要娶,也得三媒六聘,足禮足面’他才惶恐退出,但伺候他的丫頭偷偷告訴我,他夜夜把自己鎖在房裡,唉聲嘆氣,不成睡眠;我家老爺和我聽了都著急,這才慌忙請了媒人,走過圓媒禮,這小子心事纔算落定了。可哪曉得,華北戰火一片,他在警察廳裡聽到消息,就在28日,日寇空襲了上海火車站,照這陣勢,是要往南京打來的;他當即就跑回家來,說是要這麼打,早晚要打到安慶來的。一進門就抓住我的手,拉著我要來府上向老太太求親,請老太太允了蘭心小姐早日過門,還在祖宗牌位前發誓,要寸步不離地保護好蘭心小姐。我且拿他沒轍,還好他父親回來,說是孫老爺給他來了封信,更有一封家書要劍兒在今日轉交給老夫人和夫人,我便將他的請求與他父親一說,這倒巧了,孫老爺在給我家老爺的信中也詳述了此事,道是‘國難當前,小禮小節皆可拋棄,劍兒與蘭心婚事,全憑老太太做主。’爲此,我家老爺才命我今日帶了劍兒與孫老爺家書前來,請老太太定奪。”劉劍待母親說完,便從西服內口袋裡取出孫希橋的那封家書交予孫老夫人。
孫老太太接過信,卻並不拆開,只交給孫德藝拿了,便接著說:“劉夫人說得如此詳盡,想必橋兒與劉老爺已經約定好了,不與我老太婆說也罷,照他們的意思辦吧。”
“老太太哪裡話,縱是我家老爺不懂禮,冒犯了老婦人,孫老爺是老太太親生的,禮節品德都是老太太從小教育的,豈會不知他的孝順呢?老太太若肯先看了孫老爺的信,想必也就能知道他爲何如此做法了。”
“劉夫人息怒,老太婆直來直去,並不曾埋怨劉夫人,如此,我先看了橋兒信中是如何說的,也解解他媳婦兒憂慮。”
“甚好。”
說完,孫德藝便將信拆開,展給孫老夫人看,孫強虎也踮起腳站在祖母和母親中間夠著看,劉夫人與劉劍則站在對面靜候著。孫德藝爲就著強虎,便將信放低了一些,自己也凝眉默讀了起來:
母親:
孩兒日日祈求母親大人身體安泰,盼媳婦勤儉賢淑,盼強虎學業日益精進,盼蘭心、碧菡守禮立德,不令母親煩憂。
孩兒自七月底抵達山西,沿途經過孫州、焦作、晉城等地,越往北上,越是聽到更多戰爭境況。至今,日賊已發三路重兵侵吞我華北大片土地,六月十八,即公曆7月25日,賊寇又在我廊坊等地製造事端,27日,平津衛戍司令、河北省**宋哲元主席已在天津發表自衛守土通電,矢志抗日守土。我中原古國民衆亦萬衆一心,誓與北平共存亡。然敵強我弱,29日北平南、北、西苑守軍國民革命第二十九軍副軍長佟麟閣、第一百三十二師師長趙登禹戰死,北平淪陷,至30日,天津諸將士亦以身殉城,死戰不敵。
孩兒自幼受父親、叔父教誨,好男兒當以國爲先,親爲次,己爲後,尤其以叔父孫用來俠骨爲敬;孩兒今亦銘記,臨行前,母親教訓孩兒‘丈夫遠遊,當思天下未平,仇敵在前,萬死不可辭’,孩兒亦自恨無鬥牛博虎之力,不得親身殺敵,然心有殉國之志,戰線前後,亦當摒棄死生家庭之憂。
今餘爲子不孝,不得親侍母親膝肘;爲父不愛,不得扶子登科,送女出嫁,爲夫不仁,不得相攜白頭,相守終老。然舉國之思,同仇敵愾,則東瀛賊寇一日不棄甲曳兵而走,餘乃與全軍將士同生赴死,築血肉長城,拒敵於我中原大地之外!
母親當以身體安康爲要,但教強虎以仁德信義,強身健體爲務。孩兒不能答報養育之恩,必當以更甚之力,償命於抗日救亡之戰事。
母親大人在上,橋兒叩拜。
不孝兒孫希橋
一九三七年六月二十六太原絕筆
孫德藝讀完,早已滿面淚跡,強虎也讀得神情嚴肅,劉劍母子不知信中內容,看著這情景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孫老太太大聲叫道:“好!”其餘四人皆驚愕地看向她,她卻只垂臉對強虎說:“你父親是個好男兒,這封家書你留著,從此後不可讓它離開你身體半步!”強虎惴惴不安地接過來,孫德藝先是一驚,然後明白過來,才噙著淚替強虎把信折起來收好。孫老太太見了立即罵道:“慈母多敗兒,且讓他自己收藏,好生地記著!”孫德藝無奈,只好停下手,教強虎自己往貼身的內衣口袋裡收藏。強虎也不失所望,認真地收藏好了,雖然神色肅穆,卻見不到他半點哀傷。
閣樓上正無聲寂靜時,王妻上樓來,站在門外向裡面問:“老夫人、夫人,客人們都在廳中就了坐,候著老夫人和夫人呢。”孫德藝聽了答:“就來。”隨後,孫德藝扶了孫老夫人,劉劍也示意過母親,上前來扶,孫強虎則請了劉夫人在前,五人與王妻一起,同到廳中入席。此時袁正德與碧菡姐妹正分別招待著胡老闆和各位官太太,大家見孫老夫人進來,才都紛紛道賀。孫老夫人答謝諸人,入座後,吃了半旬酒,忽立於桌前,高聲道:“諸位親戚朋友,橋兒今日不在家,我老太婆便代他這個做父親的敬大家一杯,聊表謝意。”說完,先就幹了一杯,衆人也紛紛舉起酒杯喝了。又聽老太太接著說:“想必諸位都知道,五月廿九,日本國襲我山河,滋事挑釁,使我四萬萬國民陷入戰火紛爭。我兒希橋,已於一月前奔赴戰場,至今方有片語捎回。”說著,讓強虎將他父親的家書拿出來,舉給大家看。然後才繼續說:“這信中,說的是山河破裂的慘狀,說的是捨生赴死的決心。我老太婆得子如此,雖死猶榮。
“上午我在閣樓上看戲,那戲裡無論繁華悽苦,都是眨眼間的故事;可那戲臺下人擠人,腳踩腳,伸著脖子酸,餓著肚子痛,那可都是實實在在點滴難熬的真感受。諸位都是豐衣足食的人家,錢幣滿,餘糧足,這餐多一個菜,那餐剩一碗飯,可惜都倒掉了;可咱安慶城裡,街上趴的乞丐,牆角睡的浪人,可憐都餓著肚子。看這一頓,吃的江毛水餃,龍鳳貢面,喝的古井瓊漿,翠蘭綠茶······
“老婆子我一生慣養於錦衣玉食,今日乃知民生疾苦,國難傷民。念及此心,願以孫氏三代之辛勤累積,散財於安慶孤苦無依、家徒四壁之人,以求天佑我兒孫!”
說畢,便命孫德藝與王妻及家中僕衆十餘人置錢幣十二簍,大米十石,錦緞五十匹,茶六十斤於府門之外,公告散財。
一時間,狹小的任家巷被堵得水泄不通,布衣百姓奪路向前,遠在城郊收割的佃農,也都丟下鐮刀跟著一路敲鑼喊號的那人向英王府奔來。
孫府門口的臺階下,劉漢和衆家僕嚷嚷著:“排個隊嘚,餓死鬼一樣,老子鞋都被踩邋遢了。”幾個孫家家丁也都狠命推著不斷往府裡涌來的人浪,劉漢拉車跑路是在行的,可從沒遇見過這樣的局面,推著推著快要抵不住了,乾脆甩下手,迅速跑到臺階上回身喊:“不把隊排好咯,一個都別領了!”擁擠在前的人羣都被劉漢著急的樣子逗樂,但任憑笑容怎樣往臉上蹭,也頂不開因白領錢糧而產生的難以抑制的興奮;但這一招果然有效,很快人們就像粘結在一起的麪粉塊被切開,又像是糾纏在一起的蠶奮力蠕動起來,雖然凌亂些,卻總算是分出了三五列隊形出來。臺階上,孫老夫人領了孫德藝、孫強虎、劉劍母子、袁正德夫婦及孫家姐弟三人出來,諸位到訪做客的官家太太也都簇擁在府門內能一覽巷中景象的地方,孫老夫人站在兩邊聚攏的人羣中間,合掌胸前,虔誠開口:“各位父老鄉親,我孫家移居安慶十餘年,深感各位鄉親愛戴之恩,今日我一老婦人,將我家中餘財散於鄉里,但求蒼天保佑,我兒希橋戰場平安,我孫兒強虎福壽安康。”說完放下手,面向衆人說:“國難當前,戰火傷民,我孫門杯水車薪,但願能助老無所依,幼無所養,困苦辛酸之人,在此,我老太婆請求鄉親們相互眷顧,各視自家境況,取所需,不取積餘;留米糧於飢餓倦極之人,舍匹佈於身無完衣,衾無暖褥之家。各當有序,領取所需,敵寇來時,可凝心如一,則城可守,家可全。”言畢,老太太又向門內說:“爾後舅老爺將與胡老闆同臺獻藝,各位太太請稍作休息,待門外錢糧散盡之時,大戲可開。”
府門內外,聽了孫老太這一番澎湃激盪的言辭,無不心生崇敬。於是府內衆官太太寧靜無語,默默散開,府門外的幾列隊伍,也都緩緩鬆散,瞬間延長了許多。孫老太太攜孫德藝等回府,繼續飲酒慶賀。至門外家丁來報,錢糧茶布均已散盡,老太太才命撤席,領著衆親友復往閣樓上來。袁正德則隨了胡玉泉,往那戲臺後面去了,許久,戲臺上胡老闆的徒兒們唱了一出《今夜夜長長可恨》,才聽見一陣葫蘆絲響起,漸漸地二胡拉響了,銅鑼響了,鼓聲也響起來了。戲臺前才臨場換了《背靴訪帥》的曲目牌子。帷幕漸漸拉開,只見袁正德化了柴郡主的妝容,伏在案上哭泣,案臺中間置放著“故大宋元帥楊延昭之靈位”,接著鑼聲夾雜著胡琴斷斷續續一陣,“柴郡主”舞袖哭訴:“郡馬呀——自從你充軍汝洲境,俺淚灑枕畔溼紅綾。天天盼來夜夜等,誰知道等來白茬棺木一口靈,破鏡難圓大廈傾。”一唱一訴,袖舞得白燭火光層層斷。緊接著胡老闆扮的天官老寇準上臺來,一上場,也是哭得老淚縱橫,唱道:“西風急斑竹搖如泣如怨,清風池水叮咚似彈哀弦。寇平仲哭忠良難止淚點,大宋朝折柱石誰來擎天?”二人才出場,臺底下早已是呼聲一片,閣樓上衆官太太也紛紛叫好,唯獨劉夫人不動聲色,猜準了老夫人的心思:在強虎生辰日唱這樣晦氣的曲子,實在舅老爺有失周全。孫德藝等人雖不曾如此地想,但心中始終記著丈夫決心一去不返的話,也隨著開戲的哭泣滿目悲情。
但戲臺外樓上樓下的觀衆們全沒有這樣的心思,他們有的剛剛領過喜錢,有的酒足飯飽,好久沒聽過胡老闆親自唱戲,又加上這新鮮的唱腔,和胡老闆同臺競技,她們聽著更是歡喜。臺上“柴郡主”訴盡哀傷,又痛罵奸權,“寇天官”明察秋毫,識破楊元昭佯死的巧計。一聲聲逐上**,一折折引人入勝,一曲末了,天已黃昏,戲臺上衆演員上前,同唱:“抗強敵,御外患,重振華夏好河山,赤膽赤心赤足走,背靴訪帥傳美談。”臺下百姓聽了,斷章取義,竟然都喊起“抗強敵,御外患,重振華夏好河山”口號來。孫老太太一直靜觀戲曲情節變化,漸漸覺得情緒明朗起來,末了見臺上臺下互動成一片,才領會了袁正德的心意,便不再對他記恨在心了。至晚,衆賓客散盡,唯獨胡老闆不肯離去,一曲唱了,他似乎與袁正德相見恨晚,竟然留在孫府裡與袁正德暢敘至天將發白。
孫強虎也疲倦了一日,對他而言,與其這樣,不如整日坐在房中溫文習醫,好歹有個云云隨時伺候著,倦了、乏了也可與她玩耍。因此用過晚飯,向祖母和母親告了辭,就往房中倒頭大睡了。一覺至天明,醒來時云云正端了新沏好的茶水進來。強虎此時精神恢復,便要她來牀邊坐下。云云徑直走到他身邊,卻不肯坐下,問他又要使什麼壞,強虎只笑著不肯說,仍然要她坐下來。云云知道少爺無聊,又要捉弄她,便不理睬,出門打洗臉水去了。強虎叫道:“云云!”
“云云!”
“你回來!”
正喊著,王妻敲門進來,聽見強虎喊云云,便立即想起前日夜裡燕子、云云在小院裡聊起的事情。王妻沒從云云口中問出來,卻又好奇得很,見少爺一早精神,便想從他口中探得些虛實。
“少爺喊云云做什麼?”
“哦,王嫲嫲,你進來做什麼?”
王妻反被他問得一言不發了,強虎見她拘束,便說:“嫲嫲莫怪,我信口說來的,云云不是給我打洗臉水去了麼?我讓她添少許鹽,漱口好用的。”
“少爺這是從哪知道的?”
強虎笑笑,答:“書上。”
“少爺讀書日益精進,老夫人和夫人心裡都歡喜著呢。”
“像我這樣年紀,只不過學些皮毛罷了。”
“單聽少爺這話,就知道少爺學的不止是皮毛了。”
“王嫲嫲過獎。”
王妻聽了也笑了一笑,又問:“云云這丫頭不懂事,跑進跑出的可有影響少爺學習?”
“她若不來回跑著,我豈不是要渴死、悶死?”
“噓——少爺莫胡說,老太太聽到要打嘴巴的。”
強虎聽見王嫲嫲如此,心情便更放鬆了。只聽她又接著問:“少爺可知道彩霞嫁出去後,我一個人過得可孤單了;聽人說,人一孤獨久了,少不得要說些糊塗話,做些糊塗事,剛剛少爺問我進來做什麼,我也不曉得自己進來做什麼,可見是真的。”
“燕子、云云不都認嫲嫲做娘了嗎?嫲嫲何苦還想著彩霞姐姐孤獨呢?莫不如分些心思在燕子、云云身上。”
“云云可是什麼都肯告訴少爺的。”
“她不曾要說的,我追著問,她沒法子才告訴了我。”
“少爺可真比她乾孃還要護著她些。”
強虎聽了,便不再答她。可王妻卻沒說完,偏偏問他:“少爺既如此護著云云,爲何前日晚上我親耳聽見云云向燕子哭訴,少爺欺負了她呢?”
強虎聽見這話,臉色立即變了,王妻發現,卻仍然不顧,接著問:“少爺可能告訴嫲嫲,怎麼欺負她的?”
強虎勃然大怒,猛翻過身,從牀上坐了起來,王妻見他如此反應,正要設法平復他的情緒,還未想好對策,就見他鞋也不穿,從牆上取下他父親掛在這裡警示他的戒尺,衝著門口捧著水盆進來的云云一聲大喝:“下賤東西,什麼都不會,學著人長舌了!”說完舉起戒尺就朝雲雲赤胳膊上打去,云云一陣痛楚,卻抓著水盆不敢放鬆,生怕潑了水到少爺身上。強虎卻不顧及什麼,見云云身上哪裡單薄就往哪裡打,很快,云云臉上、胳膊上便都是一條條青埂子。王妻在一旁只敢勸,不敢拉,勸了兩句,孫強虎卻連她也一併咒罵,她就連勸也不敢勸了,只好眼睜睜看著云云跪在地上任憑強虎抽打痛罵。
袁尚民在隔壁聽見,忙要出來阻止,但腿腳不便,待他出來時,對面燕子也聽見了。燕子一見少爺暴怒的樣子,心想依云云的倔強性子,就是快要被打死,她也不會求饒的。燕子機靈一轉,迅速請了蘭心、碧菡趕過來制止。碧菡趕在前頭,見到弟弟氣急暴怒的樣子,也暗暗嚇了一跳,但見云云身上烏紫腫裂,面目全非,她卻緊咬牙冠,縱使淚水滴在臉盆中,濺起水痕點點,也不曾聽她一聲嗚咽。碧菡內心欽佩,立即從弟弟手上奪過戒尺,罵道:“父親掛一把戒尺在你房裡,要你時時警醒自己,如今你倒好了,藉著它作威作福起來!”
“二姐你還我戒尺,今日我定要將這下賤的嘴巴打爛了,叫她從今往後都不敢再多嘴。”
“誰是下賤的?人人都生得平等,等革命成功,你這個少爺也做不得長久的。”
“二姐又胡說了,母親可曾警告過你的,二姐忘了不成?”
碧菡氣得無言答他,乾脆把戒尺扔還給他,罵道:“打,你接著打,早晚有一天,這一下下的要打回到你身上。”
強虎接住戒尺,卻不曾仔細聽著碧菡的話,仍舊要打云云。王妻此時膽大起來,也跪下拉住強虎,替云云求情。強虎正要對王妻發作時,恰巧蘭心扶著燕子進來。
“住手!”蘭心站在門口喝住強虎,然後上前兩步,又說:“把戒尺拿給我。”
強虎向來聽從蘭心的話,此時遭蘭心教訓,他也不得不從。只好將戒尺送到蘭心跟前。蘭心接過戒尺,又對燕子說:“快扶她起來。”強虎眼睜睜看著云云起身站再他面前,看見她臉上紅腫淤血,心裡自知失手打重了,便低下頭不敢再看。
“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蘭心詰問強虎。強虎低頭不語,蘭心又問王妻:“王嫲嫲,你說說。”
“大小姐,可怪不得少爺,云云這死丫頭不懂事,沒伺候好少爺。”邊說著,邊又罵云云,“死丫頭,還不快謝過兩位小姐。”
云云哭著向蘭心、碧菡行禮道了謝。蘭心見王妻不肯說,便追問云云:“好妹妹,你告訴我,少爺爲什麼打你。”
云云一聽,覺得委屈萬分,大哭出聲,說:“我也不知道。”
“別哭,慢慢說。”
“方纔少爺醒來,要我坐過去,我想少爺要捉弄我,便沒理他,先去給他打洗臉水去了,哪曉得一回來,少爺就打我。少爺從來沒打過我,罵都不曾罵重過——”云云越說越覺得委屈,哭得便也越響了。
孫強虎本就是以爲云云將他借她身體研習醫術的秘密四處宣揚纔打她的,此時聽見云云渾然不知,又加上害怕姐姐追問清楚這事,告到母親和祖母那裡,丟了他的臉面,便趁勢說:“做丫頭的不聽話,打死也不冤枉。”
“你若不是生在我們家裡,也活該被人打的。”碧菡聽了強虎的話氣不過,狠狠地詛咒他。
“弟弟,你好不荒唐,昨日父親寄來的信呢?你可還記得,咱們父親棄置生死,報效黨國。昨日在你生辰宴會上,祖母和母親雖然不曾露出半點悲傷,但我知道,她們都是在心裡強忍著的,昨日晚上,不知在房裡哭成什麼樣子了,你一早起來且不去問候祖母和母親,反在這裡耍起少爺威風來。”蘭心說的言辭急切,見強虎聽了頭埋得更低,便不打算再批評他,歇了片刻,只說:“快些收拾好,隨我一塊去向祖母和母親問候。”
“嗯”孫強虎答應一聲,等姐姐們都離開纔敢擡起頭,此時云云也被碧菡帶走了,王妻更不敢在此多留,袁尚民在表弟肩頭拍了兩下,力道十分地重,便也回房去了。孫強虎獨自留在房間裡,面對這洗漱用的水,卻不知該從何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