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廳中,只留下嬉笑聲一片,和彩霞臉頰嫣紅的兩朵。袁氏夫婦還在笑著碧菡的爽朗可愛,老夫人就接著開口調侃彩霞了。
“打小我就看霞兒臉圓肉豐,旺夫旺財,必然嫁得一個好郎君的。”衆人會意都歇下笑聲,轉眼看向老夫人,老夫人乜見也只裝作不知,仍笑眼望著彩霞,繼續說道:“如今看這表少爺,精神頭兒卯足,倒成全了我老太婆信口雌黃了,哈哈哈哈——”袁妻最先應聲哈哈大笑起來,彩霞母親起先悲傷不已,後被碧菡逗得樂了,情緒也鬆懈了些;孫德藝因擔心蘭心,沒在用心聽老太太說話,忽然聽見後面一截,心下立即明白過來,也露齒笑了。袁正德聽老太太說得大家都開了心,卻見彩霞臉上又漲紅了一層,也只好出言解圍:“老太太厚愛,袁某替水兒謝過老太太誇獎。”熟料老人家不依不饒,回說:“若是沒成親,老父親替也替得,而今成了親,新媳婦還在這兒,怎就勞動得舅老爺呢?”偏生袁妻被老太太說得心窩裡熱了,忙要彩霞起來向老太太道謝。彩霞羞不能耐,依著母親勉強起身,輕啓丹脣,支吾道:“彩霞謝過老夫人誇獎。”話未說完,人已經極不自在地顫抖了。袁妻生在鄉下地主家裡,除了學些女工,書是不能識的,聽出老太太話裡是在讚賞袁尚水,兒媳卻不是在代自己的丈夫向老太太道謝,便立即糾正說:“你要說代你夫君謝過老太太!”彩霞只得再說一遍,只是夫君兩個字,生生磨破了丹脣一瓣。
王妻早先就不中肯這門親事,大有賠了丈夫又貼女兒的飽受欺辱的感覺,而今聽見袁妻當面教訓自己的女兒,心裡邊立即警戒,悲傷沒了,樂呵也沒了,一肚子酸苦和恨意滿脹著,只等著袁妻一個不留神,就要吐出來淹死她!彩霞卻沒有察覺母親神情中的變化,只自顧著埋頭躲羞,趁老太太笑得樂了,忙請說:“離家日久,彩霞十分惦念蘭心姐姐和碧菡妹妹,先前見著了碧菡妹妹,卻連半句話都還沒說上,請老太太、太太恕罪,準我先去看望她們。”孫老太太正歡喜著,又看彩霞是自小在孫府里長大的,也就不計較禮數,欣然應允了。孫德藝一聽,慌忙站起身,雖然民主革新已經很久,文明婚禮也受到國民**的提倡,但安慶有句老話,“入了洞房的新婚娘子遭鬼惦記”,若進了待嫁姑娘的閨房裡,怕是會給年輕姑娘引來髒東西。
孫老太太、舅老爺、王妻和袁妻都被她的驚慌吸引,孫德藝也早望向了老太太,無語眼神中,兩個女人的心思憑空交流,並且彼此都心領神會。可其他人不明白,尤其是舅老爺和置身其中的彩霞不知。孫德藝機智地向這些不明白的人解釋:“張羅著院子裡的事,竟忘了蘭心眼睛換藥的時辰,好在彩霞提起來!”舅老爺不明就裡,只以爲妹妹擔心的是外甥女見到彩霞後,又會想起尚水,再鬧得不可收拾,於是順水推舟送一程,看向妻子說:“耽誤了蘭心換藥,這可是我們的罪過了!”袁妻不及分辨,又聽丈夫道:“知道你也想兒子了,和妹子一起去看看吧。”袁妻聽了也忙收住笑容,復又記起一路來時的悲傷。
自去年將小兒子尚民送出菱洲鴿子灘,往省城裡求學以來,這對母子就沒見過面了。當袁正德從縣裡聽來十餘年杳無音訊的妹夫一家正在省城裡,並於五月初五兩親戚家歡喜相聚,共慶佳節後,就聽說了這個一向溫文爾雅的孩子在學校裡鬧得風雨滿城的消息。作爲母親,更痛恨的是孩子瘸了,自己卻不能親見的傷悲。但這個鄉間女人也見慣了悲慘,來孫府的路上還啼啼哭哭,泣一聲孩兒命慘,又嘆一聲世間紛亂,她倒怨這天下戰亂不寧,若是太平,尚民也就不會生出那調皮搗蛋的造反的事情;可是一到孫府裡,見了那門面威嚴,氣派非凡,就迅即忘掉了自己苦命的孩子,進門沒多久,又聽老太太誇讚二兒子,也就順其自然地擱下腦海中那沒用的東西。
袁正德這時提起來,怕是想著多個人陪著,蘭心生在這識禮大家的,也不好怎麼鬧騰吧?
孫德藝聽了哥哥的話,也趁勢引了嫂嫂同彩霞一起出來。彩霞服侍夫人十多年,習以爲常地扶起了她的胳膊,跨過門檻出來。孫德藝見她如此,反倒不自在了,便說:“別管我,扶你婆婆去。”彩霞只做沒聽見,袁妻卻憨憨地笑起來,對孫德藝道:“不用,不用,這走路都要人扶著,反倒甩不開腳了。”彩霞聽了立即止住婆婆話頭,道:“亂說得!”又向孫德藝解釋:“夫人別見怪,農戶人家散漫慣了。”孫德藝倒沒和自己嫂嫂計較,只笑彩霞:“果然這一嫁,心就向著夫家多些啦。”說完笑得歡樂,卻更將彩霞羞得垂頭不語。袁妻聽見兒媳婦指責,方纔明白自己失言,卻見孫德藝笑了,又不知她心裡計不計較,便鎖住牙不開口了。孫德藝再問她話她也只是笑而不答,直到進了側殿裡,孫德藝帶著她先往袁尚民的住房裡來,母子相見時,她才張大嘴巴,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我的伢子誒——”
丫頭推開袁尚民房門時,他正試圖從椅子上扶著柺杖站起來。這和兩個月前相比,已經算是很大的恢復了。孫德藝和彩霞臉上歡樂還沒消散,卻不料袁妻迎著門開就目睹了這一景象。迅即,她便像皮球放氣一般地放聲哭喊。
孫德藝聽見一驚,纔要開口勸慰時,卻見彩霞上前扶住自己的婆婆,雖沒說話,卻暗暗在袁妻胳膊下用手拽她。袁妻悲傷才點燃,放聲大哭尚未全部釋放出來,卻被兒媳示意停止,無奈隻身爲客,只好攏緊眼眶,忍聲吞淚不大聲哭出來。孫德藝見彩霞如此舉動,倒不好再去勸嫂嫂了。
袁尚民早得知父母和二嫂子要一齊來爲強虎表弟慶生,想到一家人可以在此團聚,特別是能夠見到內心裡萬分想念的母親,昨日夜裡就興奮得久久不能入睡。這一心慌鬧得早上起不來了,父親、母親進了府,和老夫人歡快聊過一會子,他才被進來換洗茶具的丫頭擾醒。洗漱完畢,丫頭出去倒水去了,他就夠來柺杖,自己撐扶著站立起身。未及站穩,忽然聽見房門被推開,一聲撕心啼哭捲進他的房間。聽見這悲鳴,袁尚民非但不同情,反倒欣喜若狂。循聲擡望,見了母親悲慼形狀,他才丟開拐急急地拖開腳步走過去。
袁妻越忍耐,悲痛越是來勢洶涌。看見兒子邁步吃力,就立即撲上去抱住他,腦海裡,還溜開兒子幼小時候奔跑的腳印子。孫德藝和彩霞見了這對母子相擁而泣的情景,不由得縮小了心中平靜或者喜慶的面積,輕輕地合上門,默默地退回樓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