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羽,來,多吃些東西哦!”手冢彩菜坐在她的旁邊,把飯菜往她碗裡夾著。
安藤端著碗湊過去一些,然後不斷的往嘴巴里送著吃的東西。
她不太會拒絕別人,更何況那人對她只有善意。她原本以爲,所有人對於她這樣子不能說話的小孩都會有排斥與歧視,可是……這幾天好像並不是這樣子的。她所遇見的,桃城、手冢一家都是對她那麼那麼好。
也許,上天真的開始對她公平了。
“??!我回來啦!”忽聽門外傳來了非常有活力但明顯有些蒼老的聲音。
“爺爺!”手冢放下碗站了起來,鏡片後的眼睛中明顯多出了一份遠勝於驚訝的欣喜。
“爸爸?不是說過幾天才回來麼?”手冢國晴也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渴颤N啊?聽不見啦!真是的,你們說話怎麼都這麼輕??!”手冢家的老頭皺著眉頭大聲說道,一邊倒是很開心的看著孫子跑出來幫他拿行李,“國光哦,你猜爺爺幫你買了什麼?”
“Sylvie Patin《捕捉光與色彩的瞬間》?!睕]什麼起伏的語調。
“哦哦猜對了!國光你果然很聰明!”
“爺爺你出發的時候告訴過我。”還是沒什麼起伏的語調。
“呵呵呵是嘛!”爺爺很高興地大笑。
這……汗,真是好奇怪的祖孫。雖然沒見過手冢幾次,但是那天看到他在網球場上明明是個很威嚴的人,實在是難以想象他的爺爺和他的對話……安藤暗暗想笑,但是馬上又剋制住了表情。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坐坐端正。
“爸,你不是本來說還要過幾天才回來麼?”手冢國晴一看就是個孝順的好兒子,上前接過了老爺子脫下來的外套,笑道,“吃過飯了沒?”
“說響一點……”爺爺一副似乎受了委屈的表情,扁扁嘴抱怨道。
手冢國光眼中帶著一絲無奈。爺爺年紀確實大了,耳朵不太好。掃了一眼站在一邊的安藤羽,他乾咳了一聲,這才大聲說道,“爺爺,爸問你,吃過飯了沒有!”
安藤羽聽著他如此響亮的聲音終於沒忍住笑意,不過爲了保持禮貌她還是小小地轉了個身,用手捂了一下嘴。
沒想到他也會有這樣的一面啊。
“哦,我還沒有吃飯呢……嗯?這位是誰?”而那頭國一爺爺終於注意到了旁邊有個一聲不吭的小姑娘,然後看了看旁邊的孫子,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你是國光的女朋友嗎?”
拿著爺爺行李的手冢國光冷靜地將箱子放好,放穩,乾咳一聲,推眼鏡,再扶了扶箱子。
安藤趕緊放下手,收斂了偷笑。僵直著身子尷尬地站在那裡,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啊呀爸爸,吃飯吃飯……”手冢彩菜趕緊把剛拿出來的碗筷放在桌子上,笑著招呼大家。
爺爺抿著嘴,摸摸肚子,忽然很和藹地笑著繞過手冢,對安藤說道,“小姑娘我們吃飯吧!你坐下來!”
安藤感激的笑了笑??匆姞敔敯岩槐P一盤的菜往自己這裡推,連忙擺擺手推回去示意不用這麼客氣。
“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爺爺終於不再推菜給她,而是很熱情洋溢地問道。
“爸爸,她不會說話……”手冢國晴湊在爺爺耳邊說道。
“你說什麼?聽不清楚……”爺爺有點不滿地扯開嗓子。
一下子,手冢國晴眼中閃過了略微尷尬的神色,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大聲重複一遍還是裝作沒事情繼續吃飯,只能求助地看看身邊的妻子。
安藤卻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麼刺痛,反倒是善解人意的笑了笑,示意沒關係。
手冢國一爺爺很可愛啊。
“爺爺,安藤同學不能說話?!币贿叺氖众Q赞o淡淡,沒有什麼其他的情緒摻雜。
安藤羽握著筷子,臉上依然笑笑。
好像……由他說出來,就不會那麼介意了。
以前總是怕被觸碰的傷口卻不會因他的話而再泛起難耐的疼痛,不會讓她覺得自己是如此卑微匍匐在他人腳邊,因爲不可以說話,所以站也站不起來。
吃過了飯,老爺子坐在沙發上,很熱情地指了指身邊的位子示意安藤坐過去??磥硎菧蕚浜退牧奶炝?。
手冢有點訝然。沒想到爺爺很喜歡安藤羽——雖然她不是非常漂亮,但是五官很細緻耐看,一刀剪平的劉海齊眉,黑髮齊肩。那雙眼睛顏色不深,是淡墨色的。而她聽別人說話的時候,眼波溫柔而寧靜,還帶著一點點的笑意。
應該是是那種很善於傾聽的人。
這樣沉靜乖巧的女生,的確很得長輩們的歡心。
當手冢忽然反應過來自己是在盯著安藤看的時候,發現坐在一邊的爺爺正帶著意味深長的笑容看著自己和安藤。
手冢覺得,自己很難接受他剛纔仔細打量一個女生長相的事實,於是摘下眼鏡用力擰了擰自己的眉心。再擡起頭,就看見爺爺衝自己招招手,“國光坐過來坐過來!”
等他坐在爺爺另一邊的時候卻又感覺到爺爺推了推自己:“啊呀呀,你坐到那邊去,這樣子我就不用轉來轉去和你們說話了?!?
手冢很無奈的看了眼一臉很高興的爺爺,然後走到另外一邊坐下。沙發雖然不小,但是三個人坐上去還是不擠的話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那麼近的距離,根本就連一起一伏的呼吸聲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安藤瞥了一眼旁邊的男生,臉有點紅。
“你平時喜歡幹什麼呀?嗯,寫紙上吧,我可看不懂手語,呵呵呵?!?
手冢看了眼爺爺,沉默。
自己懂手語就是自小爺爺教他的。這麼說是想要照顧安藤羽的心情吧。
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他們兩個人一個說一個寫。
心底一份細微的感動,許久不曾有。
安藤已經取了紙筆,放在自己的膝蓋上,伸手快速在紙上寫著和爺爺“說話”:【畫畫,彈琴?!?
“唔,很厲害嘛!”
【因爲爸爸媽媽喜歡,一開始會抱怨爲什麼自己要學很多東西,但是慢慢的發現我還是很喜歡鋼琴和畫筆。】
“國光在以前,最喜歡的就是畫畫和打網球,不過後來很忙就放棄了畫畫,不然以他的天賦現在肯定也很厲害。”爺爺呵呵地慈祥而笑,很是疼愛地看了眼孫子,說道。
安藤也跟著看了一眼手冢,似笑非笑的眼神。手冢坐直了身子推眼鏡,她依舊是淺笑著轉回了頭,寫道:【以後我幫爺爺畫張素描吧?!?
“好?。 睜敔斝Φ煤芩?,“我們家也有鋼琴的,不過很久沒有彈了。那個時候啊,國晴也是很想讓國光學彈琴的。對吧國光!”
手??戳搜蹱敔?,點點頭。作爲父母都希望小孩子能多學些東西,然而彈琴畫畫還有打網球靠的都是手,爲了網球他自然會放棄另外兩項。只不過至今還是會去看些有關的書籍,陶冶下自己的情操。
“對了,國光你法語學得怎麼樣了?那本書看起來說不定會有點難度?!睜敔敽鋈惶竭^頭來問他。
手冢看了看茶幾上的書,《捕捉光與色彩的瞬間》:“語法應該沒有問題?!闭f罷拿過來翻了翻,“有些專業術語大概會不清楚,改天再去買本辭典就好?!?
安藤瞄了瞄那本書,抿了抿嘴脣。
莫奈是她最喜歡的畫家。
“你……想看嗎?”手冢似乎注意到了她的表情,把書遞到她面前。她的臉一下子有點紅,她確實很想看,以前那本書的法語版那時候沒有買到。
雖然已經看了譯文,但是總有些可惜。
她輕輕摸了一下書皮,然後搖搖頭,把書推回去,微微笑了下。想想又伸出手做了個感謝的手勢。
真好。她第一次,可以這麼這麼坦然的用手語和人家交流。
******
晚上躺在牀上,聽到門關上的聲響,睡在牀上的安藤就忍不住把臉埋在枕頭裡。
自從那些事情以後,她很容易被別人的一點點溫暖所感動。但是這一天她所經歷的感動,已經讓她無法回報。
剛纔是彩菜阿姨來幫她重新蓋蓋好被子,就像是自己小時候,媽媽做的那樣。
國晴叔叔也在說,要去把家裡很久沒彈過的那架鋼琴搬出來,這星期找人來調音。
爺爺也讓自己這個週末去把那些畫畫的工具拿來。
還有……還有就是手冢國光了。
他該是個很愛自己的家,很愛自己家人男生吧,有責任感,有使命感,敢擔待。他可以看出她的尷尬她的無措,但是他也會保護起她的自尊。
起身坐在寫字檯前,她一遍遍地在日記本上寫著謝謝你。
她想不出來還有什麼其他的詞彙能表達她的感受。
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
最後輕輕寫下手冢國光於扉頁。
謝謝你。
她動了動嘴脣。
謝謝你。
手冢,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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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曾經在沒有遇見他之前,她覺得她真的要放棄掉一切了。
“她憑什麼還霸著部長的位置?啞巴還畫畫,真是笑死人了!”
“彈琴她也不過就是這麼點意思,裝什麼呀!”
“憑什麼!安藤羽都已經成了啞巴,憑什麼霸著社長的位置不肯讓賢?我們有誰比她差?”
原來……原來啞了就不能畫畫了不能彈琴了。
原來……原來這些都是要講資格的。
那爲什麼以前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這些都是需要有資格的人做的?
不能說話……是她的錯嗎?
如果可以的話,她又怎麼會希望自己是個啞巴。
怎麼可以都來怪在她的身上?
說得好像她不想回到過去那種正常的生活。
“憑什麼!安藤羽都已經成了啞巴,憑什麼霸著社長的位置不肯讓賢?我們有誰比她差?”
她用力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不想聽,不想聽到這樣子的話。
飛速掠過的場景夾雜著嘲笑的聲音,刺耳到極點。
不想聽……
我不要聽到……
“不過是個啞巴?。 ?
我是……啞巴……
她頹然地鬆開了手。
那些聲音忽然都消失了。
曾經是家族的驕傲?曾經有倍受讚譽的藝術天賦?曾經是所有人羨慕的對象?
原來這些東西在失去了和彈琴畫畫無關緊要的聲帶以後,就什麼都不是了。
她哆嗦著想要抓住桌子上的筆,可是怎麼都控制不了手腕那樣劇烈的顫抖。
她已經忘記什麼時候開始的了,手一直不聽話。
畫畫的時候筆會掉,彈琴的時候再熟練的曲子也會摁錯鋼琴鍵。
怎麼會這樣子……
她輕輕摁住了自己的右手,然後勉強笑了笑。
不要緊的,不要緊的。
有他在,不要緊的。
沒關係,可以堅持下去的。
她用盡全力才能握住了筆,然後翻開另一頁開始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