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聲終於不再那麼密集, 雷聲漸漸隱去,只餘下唰唰的聲響。
寂靜的走廊上只有跡部跟手冢兩個人。
跡部大爺雙手環胸,半斜著沉默著低頭而立的手冢, 臉上的笑容滿是戲謔, 目光不懷好意地來來回回在手冢身上掃來掃去, 許久, 他才意味深長地嘖了一聲。
手冢頭上爆出一個十字路口:“有話快說。”
“本大爺無話可說。”跡部悠閒地抄著手, 在他面前晃來晃去,看手冢依舊板著一張臉,他唔了聲, “想進去看就進去看,本大爺又不會嘲笑你。”
“……不用了。”手冢捏捏拳頭, 面無表情。
“剛纔不是衝得比本大爺還快麼?”跡部擡手給自己扇扇風, 望了望天花板。
“……”
跡部斜睨著手冢, 勾著嘴角,又意味深長地嘖了一聲。
看著手冢崩塌的表情, 他忍不住大笑。
“……對了,以前……”手冢話說了一半,卻又突然頓住,別開視線,再次沉默。
“什麼?”
手冢深呼吸:“啊, 沒什麼。”
“手冢, 如果換做我是阿羽……”跡部皺了皺眉, “我不會這麼等你的。”
“……什麼?”手冢一愣。
“不好奇我和她之間的關係麼?”跡部揚眉問道, 見手冢微微蹙起的眉頭, 轉身,遠目著窗外景色, 用一種沉靜平和的語氣緩緩道,“本大爺和阿羽是指腹爲婚,按家裡長輩的意思,是等她畢業後便完婚。”
“……跡部。”
“嗯?”跡部挑著下巴回頭看他。
“下次說這話時,語氣再挑釁一點。”
“……”
“沒勁。”跡部嗤了聲,不過還是走回去重重一靠牆,斜冷眼看著自己的手冢好幾下,用力捶他肩膀,評價道,“彆扭!”
“那到底……是什麼關係?”手冢乾咳了聲,低頭盯著地板。
一直不問,的確不代表不介意。
“青梅竹馬。……這次是真的。”跡部解釋道,“她父母是我的家庭教師。你要是有興趣,本大爺就把她從小到大的糗事都跟你說了,啊恩?”他饒有興致地盯著手冢始終低垂著視線認真鑽研地板上大理石花紋的眼睛,伸手戳他臉頰的時候卻被穩準狠地夾住,正遺憾地嘆口氣,卻聽到了手冢雖然依舊冷冷,但卻帶著一絲彆扭的聲音。
“謝謝。”
“阿羽是早產兒,體質不好,小時候每個月都要生場病。其實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但是有一次她走著走著不留神便從樓梯上栽下去,右手橈骨遠端粉碎性骨折,休養了半年纔好。唯一的後遺癥,大概就是從此所有人都爲她的一舉一動擔驚受怕。”
跡部皺了皺眉:“你能明白嗎,出生在那樣的家庭裡,父母都是一流的藝術家,而她從開始會說話起就備受矚目。每個人都不遺餘力地稱讚著她有天分,甚至誇成了百年難得一見……老頭子們都喜歡誇張。”他的語氣不滿。
“對於她的彈琴繪畫來說是荒廢的半年,卻成了阿羽最輕鬆的時候。只不過老師對此很生氣,覺得她不思進取,什麼什麼的……可想而知後果了。”他側頭看看手冢,“7歲的小孩就被冠上不思進取的名號,換成本大爺早就掀桌了,不過……”
跡部頓了頓,有些悵然:“從小最看不順她的就這點,逆來順受,不懂抗爭。”
手冢垂眸不語。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逆來順受,或許沒錯。可是如果不是顧及他人的心情,又怎麼才能做到如此的隱忍不發,始終用微笑來面對一切呢?
從認識,到現在。
她一直很懦弱,懦弱到比所有人都更堅強一點點。
“其實覺得老師他們做的太過分了,或者說保護得太過分了。上體育課,她總是被點名說可以不用勉強。”
那時候任何體育運動前,都會聽到老師說“所有人都必須完成……啊,當然了,安藤同學身體不好,不用勉強的。”
不用勉強的。
本意是關心,可其實卻是從一開始就否定了她參與的資格。
跡部接著說道:“忘記是什麼時候了,似乎是剛上國中。第一次體育課上老師便說要跑1500米。沒什麼人知道她認識她,就算有過耳聞也只是因爲那說起來可笑之極的天分,她就想試試看能不能跟其他人一樣,跑完1500米。”
手冢捏緊了拳頭,又鬆開。按照她今天跑步的樣子來看,12歲時候的安藤羽如果要在規定的及格時間內跑完1500米……恐怕不太可能。
“嗯,你也猜到了。還剩最後幾十米就摔倒了。”跡部眉宇間忽然閃過不忍的神色,“現在想想,或許那時候她哭並不是因爲很疼,而是從此以後真正被剝奪了平等的權力。”
說到這裡跡部猛地有些煩躁起來,手指插進金色的漂亮頭髮裡,他閉了閉眼:“挑重點說好了。老師他們經常出國,阿羽便經常獨自一個人。國中二年級的時候生了場大病,沒能及時就醫,聲帶受損。”
輕描淡寫地描述她人生最灰暗的時候,會不會太殘忍了呢?
可是如果不這樣,難道要把當時的場景一字一句地細心講述麼?
對所有人,那都是不堪回首的往事。
手冢打斷:“醫生究竟是怎麼說的?聲帶受損並不是不可以治療,如果做復建的話……”
“如果她一輩子不能說話呢?”跡部截住手冢的話,鎖住的眉毛下一雙眼睛藍得發深,“能不能說話,很重要嗎?”
手冢也定定地看著他,目光毫不退縮:“很重要。”
對安藤來說,不能說話會是她人生最大的痛楚。
只要有一點點可能性治療好……他都不會放棄。
“當初那個男生追阿羽追了那麼久,說是永遠都不會放棄她,可是結果又是怎麼樣?一天、兩天,可以堅持,可是在其他人異樣的目光下,他最終不還是退縮了!!不是不能理解。現實殘酷,如果連溝通交流都不能如普通人一樣,退縮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我們的立場不一樣,我站在阿羽這裡,所以本大爺不能忍受他的背棄!”
跡部咬牙,眼中迸現的光芒灼人。
“不能忍受,當初就不該承擔!”
一片寂靜。
安藤怔怔地維持著將耳朵貼在門板上的動作,眼淚忽然就掉了下來。她用力地捂住臉頰,淚水瘋狂地順著指縫流下來,一滴一滴灼熱而滾燙。
當年那個男生,叫什麼名字,長什麼樣子,她似乎記得很清楚,可是如今回憶起來,卻又什麼都想不起。
她有沒有喜歡他,有沒有動過心,也想不起了。
只知道那一天他垂著眼睛怎麼也不敢看努力微笑的自己,然後說:“安藤,對不起,以後我不能天天來看你了。”
直到他走,自己卻發不出一個聲音問一句爲什麼。
爲什麼要走?爲什麼我是啞巴了你們就都要遠離我?爲什麼沒有一個人相信我還是以前的安藤羽?
能不能說話,對於彈琴畫畫來說,究竟是有多重要?
能不能說話,對於和他人交流,又究竟是有多重要?
捂住耳朵,她在一片黑暗中無聲地痛哭著。
——門外。“可我不是他。”許久,始終平靜地看著跡部雙眼的手冢低聲開口,表情凝重,語氣微沉,他說。
“我不是他,我認識安藤羽的時候她便是這般模樣。所以,我不會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