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羽?”安藤夫人小心的推開畫室的門,看見女兒正站在畫板前,手裡握著鉛筆,正飛快的在紙上來回勾勒著線條。
聽到了媽媽的聲音,安藤羽卻頭都沒有回的胡亂點點頭,只是筆尖在紙上的速度越來越快。
安藤夫人心中一陣難受。女兒的畫室雖然小,卻乾乾淨淨,纖塵不染。牆壁上面掛著許多裝裱起來的作品,水粉,水彩,油畫,素描……高高低低地撐滿了整間房子。只是,所有貼著的畫卻全部都是同樣的內容——微淺的夕陽餘暉下,一個倔強而深沉的背影。
只有背影而已。
安藤夫人微嘆了口氣。每次看著女兒畫畫彈琴,她和丈夫永遠都會覺得不知所措,侷促不安,甚至都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表情來面對。因爲每次見到她那種嘴角含笑眼睛裡面裝滿了欣喜的樣子,她心底便有種說不出的辛酸。
她清楚的知道女兒選擇了一條多麼難的路——對現在的她而言,難得幾乎沒有給她走路餘地的路。
所以,無論是怎樣的表情,對她這個做母親的來說,都是那麼不自然。
她鼓勵自己般滴笑了笑,矮身拍拍安藤羽的肩膀,柔聲說道:“待會兒畫好了就來吃飯吧,媽媽做了你最愛吃的懷石料理呢。”
安藤羽只是胡亂的點點頭,手裡卻也不停頓。線條一點點的描繪出光影的交織,漸漸勾勒出眉眼,刻畫出口鼻,最後是不斷的改變握筆的姿勢,小心的在頭髮的地方分繪出明色暗色。
他的臉龐和他的聲音一樣,冷淡疏離,卻文質彬彬。
眼看著頭髮快要初步完成,忽然手一抖,筆掉落在地上,鉛芯碎落在她的腳邊。
一瞬間僵硬的表情掩蓋了原本的狂喜,凝固在她的臉上的只有悵然若失。
她低下頭看了看自己不斷髮抖的手腕,左手輕輕的摁在上面。
只是頓了頓便彎下腰,伸出已然恢復平靜的右手撿起筆,直起身繼續畫。
時鐘盡職的走著,屋子裡面挺安靜,只有翻書的聲音。安藤夫婦坐在客廳裡面看書。只是過了一會兒,安藤夫人實在忍不住了,把書擱在了茶幾上。走到了餐桌邊,來來回回的踱步。看看手錶——8點了,阿羽剛剛一回家就衝到了畫室裡面,一直畫到現在——畫畫的時候,她和自己一樣,喜歡一氣呵成。
“阿羽還沒畫好?”
“嗯……算了,我們先吃吧!”她搖搖頭,嘆了口氣。到廚房拿出另外的幾個碗,把菜和飯分了一點出來。兩個人圍坐在飯桌邊,靜靜的吃飯。
吃完了便繼續坐在沙發上面,可是直到10點安藤羽是沒有出來。
雖然自己是畫家,很明白一幅畫畫很長時間是正常的,但是阿羽已經很久沒有這麼長時間的作畫了,難道……
安藤夫人一把推開門衝進了畫室,卻看見安藤羽緊緊抱著自己的腿坐在地上,把頭抵在膝蓋上,瘦弱的背影透著說不出的落寞難過。
“阿羽……”那副畫還是放在畫板上,已經完成了一大半,只是……有些線條的勾畫明顯凌亂了很多。
“阿羽,怎麼了?”不自覺的放緩了腳步,輕聲問道,看見她慢慢的把頭從臂彎間擡起來,沒有看向自己,而是目光凝視著畫稿上的人,隨後默默的搖搖頭。
安藤羽用手撐地,慢慢站起來,低下頭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撿起了地上的筆。
——少年的臉清冷高遠,淡淡的寂寥落寞。有一種肅穆莊嚴感從眉宇間透露出來。
這麼三年來,唯一一張正面的畫稿。
看著她慢慢的修改完,安藤夫人裝著若無其事的對著她笑了笑:“好了,吃飯去吧?!?
安藤羽依依不捨的看了一眼畫,然後才默默地點了點頭。
走出房門的時候,安藤羽忽然覺得心裡缺了點什麼,就好像……沒有了支撐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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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藤同學你來啦~!”第二天早上,桃城看見安藤走到身邊便很熱情的打招呼。
安藤對她笑笑,儘管才認識了沒幾天,但是她瞭解這個男孩子內心其實很單純,只要是誰待他好,他也會待那人好。
其實人有的時候,只有面對這樣單純的人,或許才能更快樂。她的曾經會那麼不堪回首,大概就是因爲沒有遇到那些單純的人吧。
現在開始……是不是上天開始補償她了呢?
“昨天真是謝謝你啦~!不然今天要是交不出作業可是要被翻倍罰抄課文的!”桃城心有餘悸地說,然後咧著嘴笑著看看安藤,忽然發現她的眼眶似乎有些腫,便湊過頭去試探性的問,“難道……你……你昨天被打得哭出來了?”
安藤哭笑不得,只能趕緊搖搖頭,從包裡使勁地翻了翻,拿出紙筆飛快地寫道:【昨天我在畫畫,就睡得晚了。眼睛腫得很厲害嗎?】
“也還好啦,就是有點腫。安藤同學你喜歡畫畫???”桃城很有興趣地望著她,伸手抓抓頭髮說道,“我也想學,不過我這人好像沒什麼藝術細胞……”可話雖然這麼說,他的表情上卻找不到一絲遺憾的影子,反而咧著嘴巴笑起來。
安藤又寫:【這有什麼,你打網球打得很好呀?!?
這下桃城倒是慌忙擺手:“什麼呀!我這哪叫好!我們部長才叫厲害呢!”
……桃城真的是個很匪夷所思的人啊,短處不覺得遺憾,擅長得又覺得欠缺……安藤默默地想,大概這就是天然呆?
不過,他說,部長……
聽著那兩個字,安藤嘴角不經意間掠過一絲微笑,歪過頭飛快的寫道:【那什麼時候可以讓我來看看你們打球?】
“雖然部長一向說非網球部的同學不可以進入場地,但是如果是排位賽應該就沒關係吧……”桃城仰著頭若有所思地說。
安藤點點頭,【那我以後再來好了?!克蝗缢胂蟀阒斏鞫鴩烂C。
“時間也快了,你放心吧,到時候我一定叫你!”桃城很是哥倆好地拍她肩膀。
那天回到家裡,剛進門看到媽媽正在打電話,原本狂喜的神情卻在看見自己進門的時候變得有些擔憂,而另一邊,爸爸正在大廳裡一遍遍的撫摸著那架鋼琴。
“阿羽。”她聽見爸爸叫她,“過來彈一遍月光好不好?”
她點點頭,然後輕步走到鋼琴邊,衝著老爸非常認真地鞠躬,然後再對著鋼琴欠欠身子,這才拂了拂自己的裙襬坐下。
這是爸爸從小就教她的禮儀。鋼琴對將畢生精力都傾注於演奏事業的父親來說,已不僅僅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許已經上升到了精神支柱的地步。
十指飛快的移動著,她的目光隨著手指落在黑白的琴鍵上,隨著節奏的越來越快,額頭上都開始慢慢的出汗。
“阿羽,琶音那段力度要再強一些……延音踏板這個地方踩快了些,應該是在這個音結束了以後……還有這一大段的節奏都有些不穩……再試試看吧?!?
她一邊聽父親的評價,一邊習慣性地用手指在琴鍵上模仿著演奏,聽罷後仔細思量了很久,這才重新開始彈。
一雙淡墨色的眼睛亮得緊。
她喜歡彈琴,和喜歡畫畫一樣。
彈完琴後一家人坐著準備吃飯,媽媽突然遲疑地開口,“阿羽,有件事情,媽媽想問下你的意見……”
安藤羽笑笑,擺手示意她說。
“剛纔藝術館有人聯繫說,有人願意替媽媽開個畫展……你看……”
她有點發愣,眼睛眨了眨,然後笑起來,比劃著說,【沒關係,家裡有我和爸爸呢!】
媽媽的臉色有點爲難,她敏銳地看見媽媽用手肘捅了一下坐在她邊上一直沉默著的父親。
安藤爸爸也開口了,“爸爸……爸爸的音樂會也已經籌備得差不多,阿羽……”一句話未完,意思已經表達的很清楚。
“媽媽也不知道該怎麼和你說,但是已經沉寂了三年了,媽媽也想重新…”話未說完,安藤羽的目光逐漸暗淡起來,默默放下碗筷,她只是緊抿著嘴脣不動。
過了幾秒鐘後,她忽地把東西一推,站起來徑直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阿羽……”
她的腳步頓了一下,但很快又頭也不回的走上樓,然後關門。
她有什麼好難過呢?爸爸媽媽爲了她放棄了三年了……三年,對於他們來說不是很短的時間。
怕別人的憐憫同情傷害到自己,於是搬家、不再那樣繁忙地工作,甚至和很多的朋友減少了來往。
他們不是不會難過。夢想於她有多重要,對父母也就有多重要。
朋友,夢想……放棄這些有多疼,這種感覺她再熟悉不過。
安藤羽你怎可以這麼自私呢?她暗暗厭惡這樣的自己。
可是即使這麼想,她還是忍不住那種難過。
如若不是爲了不能說話的她……
“憑什麼!安藤羽都已經成了啞巴,憑什麼霸著社長的位置不肯讓賢?我們有誰比她差?”
對的。
憑什麼呢?
她已經捆綁住了父母三年,他們的痛苦不會比她少的。
憑什麼呢?
所有人都已經認定了,她再怎麼努力都將是癡心妄想。
憑什麼呢?
她何必,再要自取其辱。
回過頭,她抱著肩膀蹲在地上,有點出神地凝視著牆上掛著的畫。
三年來的點點滴滴,三年來從來不曾停止過追逐的腳步。那一個簡簡單單的背影,究竟擁有了多麼強大的力量,而這股冥冥中一直照亮著未來的光束,或許還是能讓她支撐下去的。
既然已經再見到他,那麼,說不定可以重新開始呢?
坐在地上很久,忽然聽到門開了的聲音。
“阿羽,媽媽想讓你住到我的一個好朋友家裡面……雖然很久沒聯繫,但是沒關係的。他們一家人都很好,雖然你不能說話了,但是他們不會介意的……”說著說著,媽媽的聲音再次輕了下來。
安藤羽把頭埋在膝蓋中。
她確實沒有辦法過正常的生活。因爲自己是個啞巴的事情從來都不希望被其他人掛在嘴邊,所以不肯用手語,不肯和其他人多交流。
哪怕曾經有人說她的手多漂亮,可是放在如今,這樣的誇獎未免也太諷刺了。
“阿羽,他們真的不會介意的?!眿寢屩钡南胍忉專澳阌植豢先バ【凹已e……”
安藤羽依舊很固執地低著頭,直到聽見媽媽低聲壓抑著啜泣的聲音。
她急忙站起來,走到媽媽身邊,手停頓了一下,這才輕輕擁住媽媽,然後在她的手心寫,”【不去小景家。】
不想讓他看見自己如此狼狽的樣子。
“那……”
【媽媽怎麼說,就怎麼安排吧?!?
她勉強地笑笑,看著媽媽。
爲什麼……她要去打擾別人的生活呢?不能說話就不能照顧自己了?還是說……她已經比別人整整低了好幾截?
“大概還有一個星期的時間準備。你放心,彩菜是個很善良的人,雖然很久不曾聯繫,但是媽媽很相信她的。她有個兒子,應該和你差不多大的?!?
她乖乖地點頭。
等到媽媽離開,她有些癡了般地看著一張壓在玻璃板下的紙片,鼻子一酸又是差點哭出來。
已然是有些模糊的鉛筆字跡,但是可以看出其中的傲骨。
“打進全國大賽。”
只有六個字。
她也可以的吧。
儘管起跑線在那麼後面,終點也遙遠得看不清楚究竟在哪裡,但是她一定可以堅持著走完所有的路。
她一定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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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兩天就是青學網球部的排位賽。很難想象僅僅是一個學校校內的排位賽進行得也已經如此激烈。
只是儘管參加的人很多,即使是安藤羽這樣子並不太瞭解網球的人卻也能看得出來,實力特別強的選手也就不超過10位吧。
呵呵,桃城也是其中之一吶。
她一邊遠遠衝桃城招了招手,隨後挑了個不那麼擁擠的地方站定。雖然距離遠了些,他的身影也模糊了些,可是在記憶裡深深銘刻的背影,與他揮動球拍時左右奔跑的姿勢相重疊,一瞬間竟然讓她有種想哭的衝動。
儘管輕而易舉便在比分上獲得了壓倒性的優勢,他卻還是認真打著每一球。
微微笑了一下,安藤羽收拾起自己的東西,然後悄悄離開。
——畢竟她想看到的東西,很早以前,就在心裡了。
而如今,已經是漫天的火樹銀花。
再未知的未來,她也可以一心一意地走下去。
爸爸媽媽,請你們放心。
我一個人,也可以很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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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的是,儘管話說的很斬釘截鐵,也很氣勢磅礴,但是在父母離開的那天黃昏,在她聽到家門被咔噠一聲鎖掉時,忽然覺得刻骨的寒冷。
儘管陽光那麼燦爛,燦爛到她連眼睛都睜不開。
心裡空蕩蕩的好像丟了什麼。
她只帶了幾件衣服,還有要用的書。
她的琴譜,她的畫筆,統統都留在了這個家。
她將要去一個不認識的地方。
一個沒有鋼琴,沒有畫畫的地方。
而她不想在他們面前露出什麼脆弱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