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全世界各地聚集在這裡的學生水平自然是一流的。安藤羽看過他們的畫, 所有的感覺只能用驚豔來形容。
對她而言,這就像是一個新的天地,等著她用汗水去征服。
雖然每天呆在畫室裡的時間最少爲8小時, 但卻一點都不會覺得厭煩或枯燥。那些分發的畫冊在短短幾天裡就被她翻得邊緣捲起, 用心揣摩著其中的感情。每天的講座她都用手機錄下來, 好方便細細琢磨, 這麼一來, 總覺得每天的時間不夠用一樣。
這般的忙碌,也好,至少不會讓她有更多空餘的時間去想念一些人, 一些事。
在這裡,每個人都努力而刻苦地拼搏著, 畢竟匯聚於此的都是自小生活在光環下的天之驕子, 驕傲得從未受過任何挫折。
所以, 經歷過一些磨難的她,自信可以比他們更堅韌。
而這種堅韌, 就是她獲勝的最大籌碼。
復健的進步也很大。雖然法語對她而言還是困難了些,但是基本日語已經能說得比較流暢,當然語速還是略慢了些。
遠在法國,除了杉田醫師,另一個會聽她放慢了語速, 用沙啞的嗓音說話的人, 就是臨城了。
大概是異國他鄉, 遇見同是來自日本的人, 哪怕他只是癡癡呆呆傻乎乎的人, 她也覺得溫暖起來。
不知不覺,衆人期待已久的九月二十四日終於到了。這天, 每個學生都會被單獨送入一個畫室,食物乾糧已經備好,而他們需要做的,就是在三天內畫好一幅作品。
安藤羽深呼吸,先在紙上將自己的名字,號碼等信息填好。而後走到窗邊推開窗戶,環視了下週圍的環境——她所在的畫室採光極好,窗外即是一片花壇,很漂亮。
透過中間的花壇,她看見自己對面的那個畫室裡有個熟悉的身影。眼睛一亮,她開心地推開窗戶,對著那人招招手。
雷奧妮怔了怔,也對她招招手。
靜下心來,安藤羽開始構思。她還記得那次和手冢國光他們一起爬山時候,手冢站在她身後,靜靜爲她打著傘,看著她一筆一劃構築自己世界時候的場景。
那時她才明白——只有傾盡自己所有的夢想,所有的熱忱,才能畫出屬於自己的作品。
閉了閉眼,她深呼吸。
出現在腦海裡的是什麼。一幅幅,一幕幕,紛紛錯過。
有秋千下她和由衣、侑川他們一起笑鬧的場景,有電閃雷鳴時刻她看到蜿蜒的鮮血流淌至腳下的場景,有她和小景爬上茂盛的大樹從高往低地瞧著老管家衝他們伸開雙臂微笑的場景,有雅子和桃城吵架的場景,有合宿時候雞飛狗跳著抓住那些流浪貓狗的場景,還有溜冰時刻手冢抓住她手的場景。
太多了。
回憶著回憶著,就潸然淚下。
而最後最後,那些畫面定格在清清朗朗的天空下,躺在帶著春日氣息的土地上,深草淺花,鵝黃色的太陽遠遠高掛,陽光柔和,清風蔚藍。
有人緩緩舉起手,然後用雙手的大拇指食指勾出一個方形的框架,透過空白處遠遠遙望。
每個人,每個人舉起手。
“天空,真漂亮吶。”
“把手舉起來吶。”
“每一年,都到這裡來吧。”
“那麼,就約定好了。”
“嗯。每一年,放鴿子的人要被部長罰跑很多很多很多圈,一百圈,一千圈,一萬萬圈……”
那個約定。
她忍不住微微笑起來。胸口隱隱疼痛,她忽然想念起遠在日本的大家,非常非常想念,甚至很不得不再考這一場決定她命運的試,不顧一切地衝出去,和他們重新聚首。
但是不可以。
都說了是會決定命運的。
所以無論如何,都要堅持完這場考試。爲了達成夢想,爲了獲得更高更遠的世界,她不可以也不甘心輸,她的目標只有一個,卡特琳娜。
其他人,都微不足道。
靜下心來,她竭力回憶著當時的場景。想著手冢,手指便不會顫抖得厲害。她鋪開顏料,默唸著以前媽媽教給她的所有構圖準則,開始在腦海裡打草稿。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幾乎每一筆的步驟和位置,用筆和顏色都已經確定下來。安藤羽深呼吸,擡頭看了看時鐘,赫然發現已經過去了一個白天。
晚上的光線對她來說太昏暗,而且冥想了一天,她也有點撐不住了。
先睡一覺再說吧。
她默默捏住拳頭,躺在牀鋪上,蓋好被子,沒有熟悉的味道。
安藤羽,你一定要睡著。她命令自己。
再睜開眼睛,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六點。爲自己鼓了鼓勁,她把長髮束起來,袖子也挽高,坐好了所有的準備,這纔開始進行她的考試。
安藤羽,不能輸!
聽著最後的鐘聲響起,安藤羽咬緊牙,努力壓抑著手腕的顫抖,最後飛快地用清水沾上了橙色,用力甩筆,一道飛濺的痕跡潑墨而出,飛快洇散入紙面。
效果完美!
她這才鬆了口氣,所有的精神力都在過去的二十四個小時裡耗盡,一直都處於神經繃緊的狀態中,這下整個人如釋重負後,便覺得心跳得劇烈,說不清是緊張還是激動,跌坐在地上,她擦了擦汗,忍不住微笑起來。
應該……能贏吧。
一定……能贏吧。
聚集到大廳中,儘管都爲著彼此在加油打氣,但是大家還是都緊張得捏起了拳頭,等擔任考官的導師們各自出現時,便都屏息不敢再說話,生怕給他們留下了不良的印象。
安藤羽看著走在最前面的卡特琳娜,不由得嚥了嚥唾沫潤了下乾澀的喉嚨。身邊的雷奧妮似乎比她還要心神不定,整個人都在微微哆嗦著。
她努力笑笑,然後撫慰地抓住雷奧妮的手,卻沒想到雷奧妮整個人如遭雷擊般尖叫出聲,在寂靜沉默的大廳裡掀起一陣譁然,大家都紛紛回頭將目光聚集在他們身上。就連導師們也駐足,望向她們所在的角落。
安藤羽被雷奧妮嚇了一大跳,慌忙想上前扶她,可是誰知道雷奧妮臉色雪白,跌坐在地上,一看到她靠近便拼命地向後閃躲著。周圍不禁有人開始小聲議論起來——“不會是安藤羽把雷奧妮推倒了吧?”
安藤羽開始著急,越是這般便越是說不出話,於是只能拼命地擺著手,卻不想這個動作更讓人覺得她在心慌。
“好了!安靜!”威嚴而透著蒼老的女聲響起。
安藤羽緊咬著嘴脣,看著卡特琳娜不復年輕卻透出另一種優雅的臉龐,攥緊了十指。
卡特琳娜看到她,一向不茍言笑的她竟然衝著安藤羽微微展顏,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安藤羽登時欣喜若狂。卡特琳娜認出她來了嗎?畢竟她曾經是媽媽的導師,年幼時候的她曾經見過這位在畫壇叱詫風雲的女人。應著心底激動,她的目光也變得迫切起來。
投選開始,每個考生也都有一張選票,可以勾出自己最喜歡的三張。
安藤羽慢慢走在長廊中,仔細看著每一個對手亦是朋友的作品,有的發揮超常,有的卻因爲緊張失了水準,心底雖然爲此嘆惋,但是她卻還是爲自己多了一份贏的機率而有些偷偷激動。
“卡特琳娜,您想好選擇哪幅了?”
“暫且定了。”
“是剛纔那幅麼?”輕笑聲,“似乎是您以前學生阿澈的女兒所……”
“這和阿澈有什麼關係!”
似是微微帶怒,且提高了嗓音。安藤羽聽著那個名字,神色黯然,她偷偷瞄了眼不遠處正輕聲討論著的導師們,想著剛纔卡特琳娜的話,心底更多了點信心。
“啊,等等!”
那邊似乎又起了波瀾。
“……這幅……”
“看來這次卡特琳娜……”
“……的確是相當完美的作品。”
安藤羽心底一涼,所有考生似乎都聽見了這裡的細小騷動,大家都開始聚集過來。跟著人流涌過去,當看清楚那副畫作和下面標寫的名字時,安藤羽卻覺得腦海裡一片空白,心陡然沉入谷底。
怎麼、怎麼會這樣?!
這幅畫……分明,分明是……
一聲淒涼的尖叫,她瘋了一樣扔開手裡的選票,拼命撥開人羣想要進去。那幅畫……那幅畫……什麼雷奧妮,根本就不是她畫的!怎麼可以這樣!!
“怎麼回事?!把她拉開!”
眼淚絕望地流出,許久不曾出現的那片雪白刺紅又出現,她親眼看著牆壁上緩緩浮現出一行黑色的清秀字跡。
媽媽……媽媽想聽小羽再叫我一聲……
血色緩緩鋪開,沾溼了的墨跡開始洇散著擴大開來,溼漉漉地順著牆壁落在地上,蜿蜒聚集,像是電閃雷鳴的那晚流淌至她眼前的鮮血。
一切於她而言都是看不見聽不清,彷彿有人攔住了她,拼命地讓她後退,可是這怎麼可以……那幅會奪走她所有夢想的畫不是別人的作品,是她親生媽媽最後的絕筆,媽媽說過的,這是爲了她畫的最後一幅畫,不會參加任何拍賣,不會給任何人,只留給阿羽做嫁妝。
只留給阿羽做嫁妝。
這明明……是她的東西。維也納美術館的負責人在親手交給她父母骨灰盒的時候,是如此信誓旦旦地告訴她最後的作品已經隨著父母消失在那一場車禍的火光之中。
如今卻出現這裡。
奪走她的夢想和希望。
“輸了便輸了,安藤羽,你這麼輸不起麼?”
似乎是指責,斥罵,和鄙夷,可是這又怎麼樣?爲什麼不去指責雷奧妮,爲什麼不是對著她唾棄斥罵,做錯的人是雷奧妮,跟安藤羽有什麼關係?!
笑話,又是一場天大的笑話。
天賦算什麼,努力算什麼,傾盡心思又算什麼。她背井離鄉遠赴巴黎,爲的只是看到有人偷了她母親最後送給她的東西硬生生奪走她的夢想麼?
原來……這就是現實。
悽悽然而笑,安藤羽跌跌撞撞地退後,一轉身卻看到臉色蒼白的雷奧妮,她的嘴脣在哆嗦,神色驚恐,手裡的筆應聲落地,整個人都如同秋風裡的落葉般顫抖瑟瑟,張了張嘴,她似乎是要解釋。
解釋?!安藤羽微微冷笑,泛著血絲的雙眼瞪得很大,眉宇間的神色不只是嘲弄還是悲憫。
她一步步地逼近著再也無處可退的雷奧妮,冷冷看著她。
——你,有什麼資格來解釋?
一聲尖叫,雷奧妮瘋了一樣用力推開逼近到她面前的安藤羽,力氣大得嚇人。被這麼惡狠狠地推去,她整個人也被反推的力氣撞得往後跌去。
重重摔倒在地上,左臉彷彿被什麼東西狠狠扎入,摩擦,可是安藤羽卻感覺不到疼痛。
手腳冰涼,她艱難地撐著身子,掙扎著想要爬起來。
可是……可是爲什麼……
爲什麼眼前的世界,一半清晰,一半卻黑暗得泛著血紅色,什麼也看不見?!
無止境的尖叫聲。像是要撕裂她的耳膜般。混沌的意識拉扯著她,似乎是要將她拉墜入深不見底的谷底。一片蒼茫血色的海,漸漸把所有的場景都染上色來。
鮮紅的,粘稠的。
她的左眼前,所有所有,盡是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