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真是好久不見。
安藤壓了壓自己輕輕顫抖著的手腕,放下粉筆,咔噠落入粉筆槽的聲響很清脆,打破靜靜的沉默。
“阿嵐,你們認識?”高川夜似是不解,探尋的目光在她們兩人的臉上掃來掃去。
今井嵐笑了笑。和幾年前比起來,她的模樣沒什麼大的改變,照例是短得如同男孩子般的頭髮,支楞著往上翹,臉部輪廓線條利落乾淨,現在雖然已經是春末夏初,天氣卻還不見得炎熱,她卻已經穿著短袖T恤和牛仔熱褲,英姿勃勃。
可就是這麼個假小子,蟬聯全國含金量最高的鋼琴聯賽第一名四年。
“誒阿夜,我以前沒跟你說過嗎?我國一那年拼死拼活才搶回來的獎盃差點就被阿羽捧回去了!”今井嵐的音調也是大大咧咧,聲音有些啞,不過卻很是好聽,有種酥酥麻麻的感覺。
高川臉上露出一絲不可置信,轉頭看看安藤,安藤對她笑笑。
“阿羽,你怎麼好幾年都沒參加比賽了?去年我贏得也很不容易哇,說起來你那好朋友進步真是很大……啊,不過如果是你的話,我的鬥志大概會更加昂揚些吧!”今井嵐似是有些遺憾地晃晃腦袋。
安藤羽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遲疑了下,剋制住發抖的手腕,鎮定了下不寧的心緒,拾起粉筆繼續在黑板上寫:【我不彈鋼琴了。】
“你竟然放棄了鋼琴?!不可能,你明明是最愛鋼琴的人!!”今井嵐倏然起身,瞪大了眼睛,“不可能,我不信!”
【真的。】安藤心底有點發疼。
是真的。她不彈琴了,她終究是捨棄了黑白瑩潤的鋼琴鍵。
想了想,她寫道:【阿嵐,你知道嗎,我已經不能說話了。】
今井嵐早已經隱隱聽說過這個事實,她愣愣地盯著黑板上的字看,許久,才呆呆地嘆口氣,垂下眼睫,無奈:“真可惜。阿羽,你明明……”
明明那麼有天分嗎?
其實是沒用的。天分這種東西,不過是上天興起之下,隨手送給你的玩具。
【你們在彈棕發少女嗎?】她笑了笑,扯開了話題。
“嗯啊,我在教阿夜。”今井嵐一臉得意地點點頭。
高川夜嘆口氣,擺出無比幽怨的表情,恨恨看了眼今井嵐,訴苦:“安藤你知道嗎,阿嵐嫌我笨呢。”
今井嵐大笑:“你本來就笨,我嫌棄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安藤忍不住彎了彎嘴角,【是阿嵐自己太聰明,喜歡用自己的智商跟別人比較,該打。】
頓了頓,又換行寫,【其實社長叫我安藤就好。】
“好吧,那就叫安藤,聽起來也親切些。”高川抿著嘴輕笑,低了低頭。
“笨阿夜,不要仗著阿羽誇我我就會心軟,彈不好我依然會罵你。快些!”今井嵐擺出一臉訓斥模樣,看來真的是在耀武揚威了。
【鋼琴的E升4和G降7好像走音了吧。】
今井嵐嘆口氣,伸了個懶腰,唔了聲,感慨似的說:“是啊,你聽力真是好呢……C5的音也不是很正。”
“你們長得恐怕都是非人類的耳朵。”高川夜一邊繼續練習一邊哀嘆。
“少分神,我說阿夜,就你這水平,想彈《月光》第三樂章還早八百年呢。”今井嵐笑罵。
【社長想學《月光》?】
“嗯,自不量力吧!一聽說手冢最近喜歡月光奏鳴曲,她就非要拉著我學!”今井嵐無比順暢地接過話,下一秒又不禁怒吼,“喂阿夜,我的腳又不是延音踏板,你踩什麼踩!”
高川夜吐吐舌頭,白了她一眼,乾脆停下了手,衝安藤擺擺:“坐過來吧。”
安藤想了想便走過去,誰知道今井嵐擡手對著高川揮了揮:“笨徒兒,師叔過來了哪還有你坐著的份,閃開閃開!”
高川夜切了一聲,拿起一邊的畫冊敲在今井嵐的腦袋上,白她一眼:“繪畫作業自己完成,我沒空!”
今井嵐衝她扮了個鬼臉,用胳膊肘擠了擠安藤:“彈個什麼吧,我看到你就手癢……”她的眼睛閃閃發光,“你說的放棄總不會是再也不碰鋼琴吧?來嘛來嘛,三年沒跟你比試,我現在心裡鬧得慌。”
安藤也沒法推辭,只得點點頭,習慣性地起身衝鋼琴鞠了個躬,隨後坐正,雙腳一前一後。她微微合上雙眼,將手放在琴鍵上,頓了頓,睜眼,皺眉,十指靈活地移動起來。這麼一雙纖細的手,卻彷彿蘊含著巨大的能量,剛纔在高川夜手下還平平無奇的琴音立刻鮮活起來,清澈明亮。
依舊是《月光》第三樂章。
是手冢喜歡的。
高川夜瞪著眼睛看著眼前那個瘦瘦弱弱的女生,竟然能把鋼琴聲砸得震天響,心下立刻折服不已。
“哇,果然不愧是阿羽啊,真厲害!”今井嵐熱烈鼓掌,一臉的迫不及待,“你就是我宿命的敵人,來吧來吧,我們PK!”
安藤擦擦額頭上沁出的細汗,也有點心虛。看到今井嵐,整個人身體就會莫名的興奮,在身體裡已經沉睡了那麼久的亢奮一瞬間甦醒——果然呢,水平的提升需要巨大的精神壓力。
今井嵐的演奏比起她方纔的節奏更爲快,踩下踏板的時刻精準無誤。她彈琴的時候整個人都會變得沉靜起來,狹長的雙目微微瞇縫,鋒芒畢露,凌厲而溫柔。
“鋼琴是我的愛人喲~”這是她自小就愛說的話。
當真是用所有的熱忱,全部的生命去愛音樂的人才會說出的話吧。
正想著,今井嵐也已經彈奏完畢,她長舒一口氣,平緩了呼吸的節奏,揉了揉額角,嘿嘿笑著側目,衝著安藤眨眨眼:“阿羽,我們四手聯彈吧,唔,一下子也知道彈什麼好……《少女的祈禱》,怎麼樣?”
少女的祈禱……
安藤有點慌亂,移開眼神,卻差些被一側的椅子絆倒,幸好高川夜扶住她,這纔沒有摔倒。
“怎麼了?”
她強笑著搖了搖頭,拂了拂頭髮,指尖在鋼琴上寫道:【有些忘記了,下次吧。我們挑首曲子好好練。】
“那你再彈些什麼我聽聽吧,真好真好,遇到你我渾身的音樂細胞都蠢蠢欲動了啊!”
聽到今井嵐的話,安藤不禁失笑,想了想,便又按照剛纔的程序再來一次——深深鞠躬,微微閉眼,考慮清楚的那一瞬間,雙眼迸發出的神采熠熠。
“啊,《熱情》……唔,當年的比賽曲目喲!”今井嵐嘖嘖讚歎。
正彈至高潮,卻不想耳邊倏然飄入一個名字。向來只要一碰琴鍵,其餘聲響都彷彿會消失不見的習慣似乎瞬間不再存在,她努力辨認著那個聲音所說的話。
“手、手冢君?嗯,安藤嗎……她跟我在一起,在琴房……你,你要過來?”
上挑的語調是止不住的詫異。
安藤也不禁一驚,一不留神,手指落下的方位稍稍有偏差,無名指同時按下兩個琴鍵,原本熱烈的曲子在加入雜音後不免吵鬧。
高川夜正好掛了電話,回頭,奇怪地問道:“怎麼不彈了?”
“她走神,當然彈錯了!”今井嵐毫不客氣地拆穿,“阿羽,這可不像你啊,以前就算小景威脅說要扔掉你的畫筆,你也巍峨不動的!”
她抱歉地笑笑,做了個重來的手勢。
再次被打斷是被推門而入的聲音。
阿嵐指著安藤抱怨:“你知不知道當人正在全情享受藝術的時候,忽然被打擾是很難受的?”
“抱歉。”說話的聲音卻是來自門口。
安藤擡眼看著門口那個清瘦的男生,嘴角不自禁地揚出一絲淺笑。今井嵐不解地看著她的表情,順著目光回頭,卻看見了一個她每次見到就頭大不已的傢伙。
“手冢?喂,我告訴你,我歷史作業已經交了,你少在我面前晃悠!”她嚷嚷,全無方纔在鋼琴面前的內斂沉靜。
手冢額頭上的青筋跳了跳,看向安藤的時候,目光卻緩和了些。
“原來你在這裡。”
低低沉沉,清清淺淺的語調裡似乎有一份釋然,他的聲音頓了頓,又說道,“以後結束了,就發條簡訊給我。”
安藤有點怔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般盯著他。看到他額頭上細微沁出的汗,心中頓時大爲愧疚。
阿嵐卻捶著鋼琴的鍵盤發出一陣噪音,噗嗤笑道:“你這話是對誰說的?我還是阿夜?”
“你說呢。”手冢的聲音又恢復了冷嗖嗖,瞥了一眼吃吃偷笑的阿嵐,目光又回到安藤臉上,卻只瞧見了她垂下眼睫,略略落寞的模樣。
“切,這還用說嗎?”阿嵐賊頭賊腦地瞥了眼身後的高川,趕緊把她拉到自己身前,推到手冢跟頭,“有什麼話就趕緊對著阿夜大聲說出來,彆彆扭扭婆婆媽媽的,真是悶中帶騷!”
高川想也不想,回身抄起一本琴譜,重重砸在今井嵐的腦袋上。
嗚……阿嵐可憐巴巴地縮到安藤身邊尋求安慰。
安藤這才從失落中回過神,安撫地摸摸她的腦袋,耳朵卻豎起來仔細地聽著手冢和高川的對話。
“手冢君,真是不好意思礙…我……”
“在練琴?”
“嗯,我……”高川欲言又止。安藤雖然認識她不久,但卻已經看得出她是個落落大方,舉止得體的女生,卻不想在手冢面前也會有點害羞。
看來高川社長是真的喜歡手冢前輩吧。她暗暗地想。
“這份文件是繪畫社的,填好了明天交到學生會就行了。”手冢從書包中取出一個文件夾,抽出裝訂好的一本小冊子遞給高川,“麻煩了。”
“謝謝。是……”高川的語調頓了頓,有些赧然,輕聲說,“是……專程送過來嗎?”
“嘖嘖,當然啦,你看這傢伙滿頭大汗氣喘吁吁面紅耳赤狼狽不堪的樣子!”阿嵐翹著腿,大大咧咧地插嘴道。
“這些成語你怎地不會用到歷史論文上。”手冢冷冷地瞥她一眼。
若換在往常,安藤聽到他的這話定會忍俊不禁,可是剛纔阿嵐的話卻已經在她心底留下一道不深不淺的傷痕,讓她無心理會更多,只是傻傻地看著手冢國光的身影,在腦海裡反反覆覆地想著一個念頭。
原來……原來手冢很在意高川社長。
“時間不早了,該回去了。”手冢說罷這句話,便看了眼安藤,目光對上的時候,他稍稍點了下頭。
言下之意,即是我在外面等你。
她趕緊收拾好慌亂的情緒,跟著輕輕頷首。
阿嵐倒又是不甚遺憾地搖頭嘆息道:“唉,某些人來了之後就大煞風景壞我風流,實在是可恨之極!”
手冢瞇了瞇狹長的雙目,涼涼瞥她一眼,折身走出教室的時候,盯著那黑板上清秀而熟悉的字跡看了看,目光深深,定格在她寫著的月光。
月光。第三樂章。
只不過,是忽然就歡喜起來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