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飛機, 聽著機場廣播裡傳出的溫柔女聲是在用法語播報著飛機航班的次序,手冢深深呼吸,看著人來人往的機場大廳, 有些岔了神。
低頭看了眼手中那張照片, 他閉了閉眼。
她的確是變了。就算一眼看到照片便能認出她, 可是眉宇間的神色卻變了。依舊溫柔如水, 可是溫柔的範疇太大, 他說不清楚究竟是哪裡和他記憶裡的安藤羽不一樣,但是,的確是不一樣的兩個人。
“本大爺最後再說一遍。”跡部從他身後走上前來, 見他捏緊著照片一角的修長手指,聲音裡多了份嘆息, “七年, 沒人能保證她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本大爺說過, 也許現在她的處境很危險,畢竟連同照片發來的那些資料, 非同小可。”頓了頓,“但也或許……”
但也或許,是小羽變得危險了。
交易毒品、私自販賣槍支、還有各種違法的事情,他不敢想象與自己一起長大的安藤羽正在幹這些可怕的事情。雖然自從步入跡部集團,他也努力地培養了自己的勢力, 也試圖剷除掉有著狼子野心的二叔這麼多年來在公司裡遍佈的眼線, 畢竟有些事, 不得不做, 心狠手辣, 纔是他作爲繼承人的命運。
可是就算他自己步入了最骯髒混亂的商場,他也不願意看到身邊的人也被拖下水。
乾已經幫著他們破譯開了發件人的所在位置, 是在巴黎最南邊的一個小鎮裡。乘著顛簸的公車行駛到更爲安靜偏僻的一個地方,跡部和手冢下了車,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溼融融的草地,蜿蜒的小山路盡頭,有幾座雅緻的小屋子錯落。
“應該就是這裡沒錯了。”司機搖下了車窗對著他們說。
“謝謝。”手冢道謝,目送著車子遠去,他和跡部對望了一眼,便折身順著路盡頭走去。
遠離塵囂,泥土裡都是清新的味道,走在寧靜的小道上,手冢莫名安下心來——如果是居住在這樣安寧靜謐的地方,她應該……過得很好吧。
那麼,還是不打擾她生活的好。
正好碰上有一戶人家的主人走出門來,見了陌生的人來,不免多看兩眼。手冢和跡部見狀便上前,說是討些水來喝。
不沾都市氣息的地方的人們總是善良淳樸的。看上去已經是六七十的老頭和善地笑著,見他們風塵僕僕便邀請他們進來坐,還給他們倒了自家釀的葡萄酒。
“你們是從哪裡來的?”主人家的法語帶著奇怪的口音,對跡部和手冢來說聽起來頗爲吃力,但好歹還算是能勉強答上兩句。
“日本。聽人說這裡風景很美,便過來了。”
老頭呵呵笑了起來:“村子已經不行啦,再過些年,等我們死了,恐怕這裡就荒敗了。”他看了看天空,似乎是在遙望自己的夢想,蒼老的聲音裡透出一種對生活的渴望,“只不過,死之前,想帶我的妻子去一次希臘,帶她看看愛琴海。”
他晃了晃手裡的酒杯:“我爲妻子釀了三十年的酒,今年若是能賣得好,我就能帶她去了。”
“您的妻子呢?”
老頭枯黃的眼珠動了動,裡頭落出兩顆渾濁的淚來:“她在這裡。”他顫顫巍巍地走到茂盛的葡萄藤架下,伏跪下身,用額頭觸碰在溼軟的泥土上,虔誠而溫柔地說,“她在這裡。”
手冢趕緊移開視線,閉了閉眼,可是放在木板桌面上的手還是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大概是因爲,他也和曾經愛過的人分開了很多年,所以,他或多或少能感知到那種悲傷。
跡部只是低聲道:“你準備在這裡耗多久?”
手冢不語,見跡部起身,他猛地伸手拉住他,皺眉:“幹什麼?”
“問清楚。”
“怎麼問?”
跡部挑眉:“當然是單刀直入地問。你想變得跟他一樣?”
老頭緩緩起身,朝他們這裡走來,步履卻不復剛纔的穩健。他坐在石板凳上,只是沉默著喝著他釀的葡萄酒。
感覺跡部逐漸煩躁的目光,手冢掏出照片,問道:“請問您有沒有見過這個女生?”
老頭仔細端詳了下,搖頭:“沒有。”
“是麼。”手冢收起照片,放好,“那麼,打擾您了。”他微微露出一個類似於笑容的表情,鏡片後的眼睛裡神色也比往常溫柔起來,“您的葡萄酒很好喝。”
他伸手按住了老人粗糙的雙手。
“帶她去愛琴海。”
看著他們兩人推開庭院木門的身影,老人的眼珠動了動,許久,才低聲說:“來了法國,除了巴黎,里昂也是必去不可呢。”
手冢身形一怔,答道:“好。”
看著他們重新走下那條小山路,隔壁鄰居家的門忽然吱嘎一聲開了。
“弗朗科斯,不是答應了臨城說絕對不告訴任何人的嗎?”
老頭只是嗯了聲。看著手裡那枚圓潤透亮的貝殼,隨後便又蹣跚著步伐走回了屋內。
“跡部,走吧,去里昂。”
“你確定那傢伙沒騙我們。”
“不會。”
“切。”
里昂,文化之城。
她的確,可能會去那裡。
乘上了前去里昂的火車,聽著輪子咔咔摩擦著軌道發出的聲響,手冢沉默地看著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日暮時分,落日熔金,昏黃陽光暖融融而溫和,透過外頭高高的草木,一下一下地刺進眼睛,卻也不覺得疼痛。
他收回視線,坐自己對面的跡部正閉著眼睛在睡覺。
手冢輕手輕腳地將身上的外套脫下,該在他身上。
七年一過。跡部景吾再也不是當初那個高傲毒舌心底卻極爲單純善良的少年了,他不得不爲了家族的利益而用著各種手段,剷除可能威脅到他、他身邊的人的那些勢力。而手冢國光自認,從當上律師的那一刻起,他的責任也比往日更加深重。
真不知道,她會變得怎麼樣。
根據時間以及先前遇見那老人的言行來推測,安藤羽很安全,而跟她在一起的應該就是給跡部發匿名郵件的那個人。也許是意識到了因疏忽而犯的錯誤,他纔會帶著安藤羽離開居住的小鎮,來到里昂。至於目的,應該是想要保護她,不讓她見到自己。
所以這個人,應該和他很熟悉。
不然爲什麼,老頭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目光裡會飽含著戒備。
到了里昂,先是報告了警方。因爲立案時間已經是七年前,警方並不可能派出多少人手給他們。每年每年都是這樣,大海撈針般的尋找著,所以每年每年,也都是失望而歸。
再一次得到了“沒有見過”這樣的回答,心力交瘁的手冢掩飾不住眼底的疲憊,走出店門,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頭,他看著灼熱的陽光肆無忌憚地從天空中刺向人羣,視線匆匆地掃過這些此刻與他擦肩而過的人們。
目光忽然聚集在了一個看起來分外眼熟的面容上。淺栗色的頭髮、深褐色的眼珠,東方的臉龐在深眸高鼻的歐洲人羣中分外顯眼。
臨城!
想起這幾年與自己一樣,苦苦尋找著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高川夜,他心底一緊,撥開人羣努力往他的方向走去。高川臨城走路的速度極快,神色清明,再也不是當年癡癡呆呆的瘋癲模樣。
可就在他疾步想要追趕上的時候。眼前的綠燈卻倏然跳成了紅色。許久不曾有過這般煩躁的心情了,手冢捏緊著拳頭,眼神穿過人海緊緊聚焦在那個遙遠的背影上。可是眼前的車輛飛快地駛過著,不斷遮擋住他的視線,當訊號燈再次轉換爲綠色時,高川臨城早已消失在他的視野裡。
手冢皺眉,飛快穿過馬路。往四周打量了下——紅綠燈的時間不過半分鐘,看人流的涌向,這條馬路是筆直往前,沒有岔路的。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進了其中的某一個地方。
人羣擁擠,手冢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許多人似乎是在往自己身後的那個建築物裡走去。
回頭,他不禁暗罵自己因爲急切而失了冷靜。
這裡是里昂美術館的附近,難怪這麼多人。
美術館。這是她最愛去的地方吧。安靜,寧謐,畫是不會嫌棄觀賞它的人的,無論那人是不是會說話,是不是健康,又或是不是瞎子。
就算是瞎子也沒關係啊。她這麼笑著在他手心寫道。就算是瞎子,也能感受到畫幅裡暗藏的力量的。
腳彷彿不聽大腦的使喚。他跟隨者人流走上高高的臺階,進了美術館,便有一陣清涼的風灌入衣中,帶著一股莫名的力量,讓人的心也跟著沉靜下來。那些複雜的情緒,彷彿就此可以拋開。
走進展廳,爲了保護畫作,除了幾盞用燈罩籠著的燈臺,便沒有任何光源。漆黑的房間裡有朦朦朧朧的影子,光影交錯,手冢慢慢往前走著,開著冷氣的房間讓他覺得有些寒冷。
原本安靜的只有參觀者腳步聲的房間裡忽然響起幾聲輕輕的咳嗽。聲音略帶著一種受過傷般的沙啞撕裂,手冢心底猛地一震,聞聲望去,他卻只能看見一個個模糊的人影在晃動。
再也無心看畫,這樣昏暗的場景裡想要找她更是難上加難。手冢微微皺眉,加快腳步便往展廳的出口方向走去。
等待的過程中,說不清是怎樣的情緒。或許只是認錯了呢,或許又是一場空歡喜呢?他只是緊緊盯著出口方向,偶爾會有從展廳內出來的參觀者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但那些於他而言都不重要。
他不是個容易讓人走近的人,更何況是走進。
所以,才更難忘記。
其實母親說的沒錯。雖然他從小都是認真地按著大人的話去做,不願意讓任何人失望,可是骨子裡,他依然是個任性的人。
因爲任性,所以這七年,他無論如何也想找到安藤羽。
因爲任性,所以也許,就算這次還是沒能找到,他還是會堅持著下一次,再下一次。
只是思緒漸遠的一瞬間,有人一不小心擦到了他的肩膀,手中的畫冊落地,聽著那聲抱歉,他只是搖搖頭說了句沒關係,隨後俯下身去撿。
又是一波人潮涌出,當他再起身時,眼角的餘光瞥到在身材高挑的西方人中格外瘦弱的身影。
七年時光,就這樣交錯而過。
他清晰地看著她微微皺眉,再也不是齊眉留海,而是斜斜碎碎地沿著眼鼻輪廓而下,遮掩住了她大半張左臉。
她比以前看上去健康了很多。至少神色裡不再充斥著拘束。
看來,她過得很好。
那他究竟,還要不要上前。
會不會像是小說裡一樣,她出了一場不大不小的車禍,忘記了以前那些不快樂不開心的事情。生活在另一個天地裡。或許,她身邊甚至已經有了另一個人的存在呢?
人山人海。他怔怔看著那個身影走到另一個側靠著大廳中高柱而站的男生,安藤羽的嘴角牽起一絲微微的笑意。她張開了嘴巴,嘴脣輕輕動了動,隨後笑得更加開心起來。
手冢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胸口心臟處微微的有一點,只有一點點的疼痛起來。
這樣也好。
她已經可以說話了。她不再會被過去的陰影籠罩了。
他的七年,就這樣過去了。
七年的努力,終於到頭了。
那就這樣看著她走吧。走了,手冢國光也會開始有新的生活。
只是,遠遠看見安藤羽走了幾步,似乎是發現丟了什麼東西,和身側那人說了幾句話便就折回了身子往展廳的方向走來。手冢還不及閃躲開,目光已隔過了那幾米的距離與她的視線交會。這一望,就像是望過了彼此逝去而追不回的七年。
只是出乎手冢意料的是,安藤羽的眼神裡立刻充滿了慌亂,不,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時,她的表情根本是狂喜,只是這樣的狂喜還沒能持續一秒鐘,就變成了慌亂。
所以,她根本沒忘記。
那就不會再讓她走。
安藤羽整個人怔怔地站在那裡。張著嘴巴,卻說不出話。
就這樣,見到他了。
他安靜地站在人羣中,熙熙攘攘的人流與他擦肩而過,他卻像是潺潺流動的溪水中央那塊圓潤光滑的石頭,一動不動,目光清淺,宛然如七年前的模樣。
多少次她在午夜驚醒的時候哭著醒來喊著他的名字。
可現在,真的看到他了,卻說不出來。
左眼裡的他,右眼裡的他,彷彿變了,卻又彷彿沒變。
“……阿羽。”
聽到熟悉卻又陌生的聲音,她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想要逃開,回到臨城身邊去,卻又渴望著能多看他幾眼,或者,能親口叫他一次手冢國光。
在她17歲與他分別的時候,她是夢想著能在另一個國家找一些新的東西,至少,可以爲以後做準備。
但是現在呢?
她已經,給不了手冢國光任何東西了。曾經沒給過,現在,給不起。
“……阿羽。”
他走近了一步。聲音帶著疲憊和沙啞。
安藤羽驚惶地看著他,下意識往後退一步,卻看見他鏡片後的目光驟然變得沉痛而壓抑。素來冷靜的聲音裡也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至少這種情緒,她從來沒想過會在手冢國光的身上出現。
他一直,都很驕傲。
驕傲到,讓她不知道該怎麼走進。
“……你認錯人了。”許久,她擡起頭,展顏微笑,目光清澈地回看著他。
“的確。”他的視線微微晃動了下,“她從來沒有跟我說過話。”
望著他浮現出一絲落寞的臉龐,她心底一痛,幾乎要落下淚來,竭力揚起的嘴角上彷彿懸掛了千斤重,正在一點一點往下掉著。
她從來沒有想過,原來自己和手冢國光說的第一句話,是這樣的。
——你認錯人了。
“……真可惜呢。”她笑著說。
她對他說的第二句話。
“……我找了她七年。”
“……她過得很好。”
第三句。
“……她曾經的,現在的,一輩子的朋友在等她回去。”
“……也許回不去了。”
第四句。
“……由衣在等著她說的約定實現的那一刻。”
“……不是每個人都能遵守約定的。”
第五句。
“……所以不能再去爬山看風景了。”
“……嗯。”
說不出話來了。喉嚨口彷彿像是被一團棉花塞住,無論怎麼努力,她都說不出話來。從胸口開始隱隱作痛的情緒一路向上蔓延著,漫過了鼻腔,一陣酸澀。
就算,這個場景她已經想過了一千一萬遍,她也練習過了這些臺詞一千一萬遍,可是,真的在茫茫人海中再相逢的那一刻,她還是沒辦法招架住七年的瘋狂思念。
“……阿羽。”
安藤羽艱難地微笑:“……都說了認錯人了……”
說完這句話,轉身走了就好。馬上離開就好。只當是夢一場,她沒有來過這裡,他也從沒有走到過她的世界裡。
他彷彿沒有聽見她說了什麼一樣。只是走上前,在她轉身欲走,眼淚奪眶而出的那一瞬間,伸手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腕,讓她折返過身子。看著她方纔還是微笑得自然而溫柔的臉龐上已是淚流滿面,手冢的手指忍不住開始顫抖起來,輕輕拂開遮擋著她左眼的留海。
就算,七年前已經知道這個事實。可是真正親眼看到的時候,依然難以接受。
曾經那雙淡墨色的眼睛,明亮,單純,在看到喜歡的東西時會有隱隱的光華流轉。
可是現在,她的左眼,只能空洞地流出淚水。
“放開我!”她哭喊著,“我的左眼瞎掉了,看不見了,我沒辦法看到你了……”
“……你明知道我不是這樣的人!”
“總有一天你會害怕的!你明白嗎?這隻眼睛壞死了,我每次自己照著鏡子都會嚇一跳,你又怎麼能保證有一天你不會因爲它而離開我!七年……手冢國光,你真以爲七年了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改變嗎?”
“沒有改變。”手冢閉了閉眼,按住她的肩膀,輕輕擁她入懷,“沒有改變。”
你可以猜到重逢時候我會說什麼。那麼你說的話,我也能猜到。
所以,你沒變,我也沒變。
“……阿羽,那我就說一句你猜不到的。”
“……阿羽,嫁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