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奇的安靜。
安藤神色複雜地看著那個男人。
隱隱的憤怒和痛恨氾濫席捲, 許多年都不曾回憶起的情節(jié)緩緩浮現(xiàn),那似乎已是年代久遠——那個大雨瓢潑的夜晚,她跪在地上緊握著拳頭, 地上滿是紅色粘稠的血, 血裡有著近乎瘋狂的哭泣和歇斯底里的悲傷, 閃電扯開濃密的雲(yún)層、撕裂天空的瞬間, 霍然照亮了黑漆漆的房間, 她清楚得看見這個男人是怎樣驚惶失措的慌亂神情,隨後又是怎樣無恥卑劣的醜惡嘴臉。
如今叫她一聲安藤小姐,他已經(jīng)足夠給自己面子了。
“高川小姐, 可以走了吧?”他的目光從安藤身上掠過,隨後落在高川夜的身上。
高川夜的表情冰得近乎零度, 原本的憤怒和絕望在那五個保鏢圍上來的時候便已經(jīng)消斂得乾乾淨淨, 她抓過束在身後的淺栗色長髮, 繞到身前,用手細心撫平了綁在髮尾的緞帶, 緩緩走到門口,瞥了眼門口的男人,冷冷而笑:“果然是今非昔比呢……牧野。”
叫做牧野的男人臉色變了變。
高川只是看著他微笑,神色同情而憐憫,宛如看一條氣急敗壞的狗。
牧野恨恨地看著她揚著下巴從自己身側經(jīng)過的身影, 又看了看死盯著自己看的安藤, 忽然卻換了口氣, 手插在口袋裡, 稍稍欠身, 他臉上似是關切,口吻卻是嗤笑:“安藤小姐, 你有多少時間……沒有去見過老管家了?”
丟下這句話,他譏諷地看了眼安藤。
她努力地壓抑住熊熊的怒火。卻壓抑不住骨子裡瘋狂生長的無力和悲傷。
“安藤,你認識……那個叫牧野的傢伙嗎?”雅子猶豫了下,小心擡眼望了望一臉慘敗煞氣的安藤,兩隻手不安地各捏著根筷子,毫無節(jié)奏地敲擊著碗碟。
安藤盯著他們鑽進的車輛所絕塵而去的方向看了又看,這才收回視線,點了點。
“那是……跡部家的人吧?!苯窬畭沟拿碱^深鎖。
安藤只是咬緊了牙齒,閉了閉眼。
牧野宏。
害死了老管家的牧野宏。
年邁的老人曾經(jīng)把他們抱坐在腿上、用溫暖而粗糙的掌心撫摸他們臉頰、用帶口音的日語講著說不完的故事;曾經(jīng)牽著他們走到花園裡,指著高高的樹說這該是每個小孩都勇敢去挑戰(zhàn)的高度,然後笑呵呵地看著他們玩得滿身泥土滿身灰。
童年是這麼過來的。
也是這麼離開的。
這個叫牧野宏的男人,帶走了她和小景唯一幸福快樂的時光。
永遠地帶走了。
而那段時光,無論她怎麼努力修補,卻再也完整不了。
她猛地跳起來,一把推開了試圖攔住自己的阿嵐,只是剛衝出門,還沒跑開幾步,就沒頭沒腦地撞入一個人的懷抱。
溫暖的。
熟悉的。
她張了張嘴巴,乾澀的喉嚨發(fā)不出一個聲音,而忍了那麼久的眼淚終於找到理由可以滾滾落下。
小景,小景,小景。
她在心底默默地念,小景,小景。
小景。
“見到本大爺有什麼好哭的!”他不耐煩的聲音。
然後是他的手輕輕拍拍自己的肩膀,揉了揉她的長髮,略帶無奈的嘆息。
“傻瓜,哭什麼?!?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地抱著不放,手指抓緊他背後的襯衣,眼淚大顆大顆無聲地落下來,可是她哭得越傷心,就越清晰地回憶起當初那些細小瑣碎的情節(jié)。
溫涼的風,高高的樹,茂密的葉,深深淺淺的綠。
他們站在粗壯的枝椏上看著遠遠的風景。
老管家站在樹下張開雙臂,擡頭望著他們。
笑容慈祥。
而她究竟……有多少時間,沒有去見過老管家了呢。
三年吧。快有三年光景。
就因爲怕別人嘲笑自己是啞巴,她便不管不顧地躲起來,擔心跡部景吾會找她,就連每年的忌日,她也不曾去看望過老管家。
她到底,有多自私。
“少爺,人似乎已經(jīng)被牧野宏帶走了?!睆目Х葟d裡走出一個人來,推了推臉上的墨鏡,低聲向跡部報告道,似乎是有些尷尬,“您……”
跡部微微皺眉:“有空在這裡磨蹭,還不如直接去把那女人截下來!”
“是!”
“喂,哭夠了沒有?!”跡部緩了緩口氣,扯了扯她的頭髮,不滿地推推她,“臉都被你丟光了?!?
安藤猶豫了下,剛鬆開手,卻聽見跡部輕輕喟嘆一聲,然後俯下身子抱了抱她。
“安藤羽,好久不見?!?
低沉的嗓音在她耳邊劃過。
“今後,不許再躲。你應該知道,我若真要找你,並非難事?!?
她低了低頭,默默在心底應下。
跡部勾著嘴角稍稍笑了下,直起身,拍拍她的腦袋,眼底閃過一絲戾氣:“看到那條令人作嘔的狗了?”他冷哼一聲,瞇起的雙眸中殺機迸現(xiàn)。
“總有一天,本大爺會讓他徹底付出應有的代價?!?
她擡著臉看看陽光下的他。
很久沒有見到他。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髮色,熟悉的神態(tài)熟悉的姿勢,彷彿歲月從不曾他們之間走過,眼角的那顆淚痣依舊灼灼。
【你來這裡是有要緊事情吧。】她在他手心寫,望望他。
“不算什麼大事?!臂E部另一隻手撫上淚痣,習慣性地蹙眉,“老師他們?nèi)ゾS也納了,又讓你一個人呆在家裡?”
她趕緊搖搖頭,猶豫著要不要說出自己借住在手冢家的事實,剛纔那個戴著墨鏡的男人卻又出現(xiàn),恭敬地呈上一部顯示著通話中手機:“少爺……”頓了頓,“老爺回來了?!?
跡部輕輕掃了一眼,拿過手機,便徑直咔噠一聲合上了手機蓋。
冷笑著別過臉,他嗤了聲:“真是稀奇?!?
安藤抿著嘴,看著他倔強卻落寞的眼神,輕輕踮起腳尖,摸了摸他眉間皺起的痕跡。
恐怕這個已經(jīng)習慣了獨自一人住在大大房子裡的跡部景吾,依舊是個普通的少年。
小景。
對不起。
“我要去見老頭子。要讓人送你嗎?”跡部說。
她連忙擺手,示意:【沒事的?!?
跡部也不堅持,點了點頭便往車邊走去。只是半個身子剛跨進車內(nèi),他又回過頭,凝神看了眼靜靜站在原地沒動的安藤,加了一句:“那小心些。”
她只是笑著對他揮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