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我們說好的。
那是我年少時候犯過的最大錯誤,無法彌補,偶爾會愧疚, 偶爾會痛哭, 但我絕不允許自己感到一絲一毫的後悔。
——藤原由衣
“由衣?”
聽到有人叫她名字, 藤原由衣這才猛地從發呆中回過神來, 視線觸碰到眼前男生溫柔而略帶關切的目光, 她趕緊站起身,撫了撫裙襬,微笑:“你來啦。”
忍足侑川應了聲, 放下琴盒,取出小提琴, 一邊細心地擦拭著一邊說道:“剛進來就發現你在發呆, 想什麼呢?”
“你猜呢?”她瞇了瞇眼睛, 狡黠地盯著他。忍足侑川被她這麼凝神望著,臉上一怔, 忽的卻又舒然展開了笑容:“不用猜,你啊,一定是在想決賽的事情吧?”
這次,卻換成了藤原由衣一怔。
只聽著他溫和的嗓音繼續在耳邊響著:“今年可是最後一次聯賽了,要是拿到了第一, 可就能直接保送東大了呢。不過, 你肯定是沒問題的吧。”
“嗯……也許吧。”她輕聲答道。
就算拿到了第一, 又怎麼樣呢?
鋼琴這種東西, 終究只能是興趣的存在。
“喲西。準備完畢了喲。”
藤原由衣又嗯了聲, 重新坐下,將雙手擺放在了鋼琴琴鍵上, 右腳腳尖輕輕地敲擊著地面,心中默唸著拍數,一二三四,手指敲擊下第一個音符的同時,小提琴綿長優雅的樂聲也響起。
相識七年,在演奏時對對方的每一個姿勢動作都瞭然於胸,這樣的默契,或許不會再在任何一個人的身上出現了。
她竭力忍住了想要看他一眼的衝動。
父親震怒地拂袖離開的身影,母親疼惜卻失望的眼神,都在腦海中不斷重現著。什麼琴音,什麼樂聲,爲什麼在她的耳朵裡,只有那些桌椅被狠狠掀倒,花瓶瓷碗摔在地上清脆刺耳的聲音?
“音樂系?荒唐!由衣,你忘了自己是藤原家繼承人的身份了麼?!我不允許,你便不許去!”
“由衣,去和你父親認錯吧。”母親痛哭著抱住執拗跪在冰冷地板上的自己,她卻僵硬著身子不知道該怎麼辦。她真的不想妥協,一點都不想。可是……可是這樣的結局,她是早就知道的呀,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她就已經恍然明白——鋼琴,可以彈。網球,可以打。繪畫,可以學。
但是這些,都不能是她的夢想。
藤原由衣,只能是一個精通了鋼琴、網球、繪畫的藤原家繼承人。她姓藤原,而是不是由衣,便根本不重要。
所以,纔會很羨慕很羨慕,那個人吧。
所以,在聽到她說以後再也不彈琴的時候,會恨得想要殺了她吧。
她那麼珍惜的東西,在安藤羽眼底,竟成了輕賤得可以隨意丟棄的東西。她究竟要有多大的度量,才能讓自己怎麼不恨呢?
“侑川,這次比賽結束了以後……”她猛然停了手上的動作,小提琴的聲音一滑,隨後也戛然而止。她試了試,努力讓自己展開一個微笑,這纔敢轉過頭去看著身側錯愕看著自己的男生,便放心地加大了笑容的幅度,“這次比賽結束了以後,我就要準備出國了呢。”
“出、出國?”
“嗯啊,其實東大的話……我不是很喜歡。”
“可是東大的音樂學院……”
“侑川,我——怎麼可能會進音樂系呢?”
她笑盈盈地看著忍足侑川的臉龐,輕巧地站了起來:“喂,你到時候會來送我吧。”
“……啊。”忍足侑川閃躲開了她的目光,低了低頭,默默放下了手中的琴弓,應了聲。
“其實鋼琴比賽什麼的,我也不是很在意啦。”她回過頭,盯著面前瑩潤而美麗的黑白琴鍵,就算握成了拳,她的手卻還是顫抖的厲害。
“是麼?”
“對啊,只不過一直被今井嵐壓在第二名,覺得真是不甘心,才一年一年地想要去爭。”
“是麼。”
“對啊,所以今年一定要拿第一。”
“……是麼。”
“對啊。”
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她始終都認真地看著鋼琴上的琴鍵,雙手撐在琴凳邊緣上。就這麼久久地看著,直到咚的一聲門被砸上,她才微微眨了眨眼睛,兩行眼淚就這麼落出了眼眶。
這是第二次。第二次,他離開自己。
不哭,不哭。她纔不會哭呢。說什麼也不要像安藤羽那樣,動不動就掉眼淚,真是懦弱得討厭又可惡。
一定要忍住,一定要堅強,只有堅強,纔可以揹負起更多的東西。
可爲什麼覺得心都開始顫了,一下一下,每次發顫都會牽動她渾身的神經,抖得她根本站不穩。她只能咬著牙關,使勁地剋制住自己,慢慢彎著腰坐了下去。
她以爲有了第一次,自己就能熬過第二次。可是事情總是在不經意間逃脫出她的掌控她的預料,她總有著太多莫名的難以割捨的感情,把全盤的算計通通打亂。
就像上次一樣,她還有著自己要完成的事情——她纔不會像跡部那樣放縱安藤羽逃避現實,她決不允許安藤羽放棄鋼琴,不允許她軟弱。比起跡部,比起忍足,比起藤原由衣自己,安藤羽已經幸福了太多太多。
她有天分,有時間,有自由,也可以有夢想。
可是安藤羽卻做了什麼?明明已經說好了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彈琴,參加四手聯彈的比賽,都已經約定好了,可是安藤羽卻又一聲不吭地退出,不參加部活,不出席學校,等到她重新出現在所有人面前時,卻只是默默垂著頭,什麼都不肯解釋!
所有人都同情著安藤羽,嘆息著,憐憫著。可是由衣從來不覺得她需要同情——不能說話又怎麼樣?就算是聾了也依然可以繼續寫出千古流傳的曲子,憑什麼啞巴就不能彈琴?如果同情安慰有用,她也願意嘗試。可是結果呢?那些只是給了安藤羽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繼續退縮罷了。安藤羽她還是音樂社的社長,她必須要擔負起責任,一句話都不說就消失了整整半個月,這像話嗎?
明明……說好了了的。
所以……就算阿羽討厭自己也好,以後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樣一起彈琴一起聊天也好,藤原由衣願意當壞人,和櫻庭他們一起,惡狠狠地傷害她,逼迫他,試圖讓她重新站起來。
侑川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那種目光,至今回想起來,依然讓她渾身顫抖。
失望,厭惡,鄙夷,還有痛苦。
他的眼底明明起伏著那麼多的情緒,可是到了口中,卻平靜如死水:“由衣,我本以爲你是善良的人,可現在,你卻叫我覺得反胃。”
想解釋,想說清楚,可是藤原由衣卻只能看著忍足侑川慢慢退後,然後離開。一句話都說不出。
只有那一刻,她覺得自己或許是明白了安藤羽心情的。
不是不想說,而是無從說起。
太多的情緒涌起,就算內心瘋狂得想要吶喊,可是到了發澀的喉嚨口,卻是一個音節都發不出,身上的每一個地方都不聽話,想挽留,手動不了,想要追,腳挪不了,就連流眼淚都做不到。最後的最後,也不過淚流滿面地回憶著那個背影消失在自己視野裡的瞬間,無助而悲傷。
可是,這一次……她連看著侑川退出的機會都沒有。
整個過程,她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鋼琴,剋制著自己不要掉下眼淚來,直到門被重重砸上的那一瞬間,才幡然醒悟,侑川走了,那麼她的身邊再也不剩下任何人。
其實,她也違背諾言了。
本來說好了一起考東大,說好就這樣,她彈鋼琴他拉小提琴,一直這樣下去,直到老,也不放開彼此的手。
明明說好了的。
她又摸了摸琴鍵,冰涼的觸感,從最低音摸到最高音,徐徐緩緩,突起的黑鍵摩擦過指尖。她輕輕俯下身,把額頭抵在漸漸沾染上了她溫度的琴鍵上,鋼琴發出輕輕的聲響,像是要安慰她一般。
飛機場,由衣安靜地坐在大廳的長椅上,等著安檢開始的那一刻。
她望了眼比自己更沉默的手機,聽話地躺在冰涼的手心裡,不聲不響。她看著黑屏的熒幕卻有點出神,那些過去的回憶涌沒著,有一下沒一下,抓心撓肺地癢。
算是最最無聊的伎倆了吧。告訴所有人出發的時間永遠比實際的航班時間晚。她和安藤羽不一樣,阿羽可以安然獲得所有人的再見,自己卻沒有勇氣面對離別時刻的眼淚。
她會在午夜出發,頭頂有飛機起飛的轟鳴聲,機翼上的照明燈撕破了沉沉夜幕,卻在滑入了天空後慢慢微弱起來,最終細不可見。對她而言也是這般,所有的回憶一開始總是那麼熱烈,讓人難以割捨,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再轟轟烈烈的感情也會歸於平淡,最後再也找不到一絲一毫當初的快樂。
機場大廳的廣播裡播放著飛機晚點的消息。藤原由衣嘆口氣,起身拿了零錢去買咖啡,她已經很久沒睡安穩了,比起好好休息,她更需要的是咖啡的提神。
每晚的夢裡,都是無止境的一張臉。侑川,我何苦這麼惦念著你。早知分道揚鑣是早晚的事,我卻依舊如此放不開。
雙手捧著冒著熱氣的咖啡,由衣深深吸了口氣,咖啡的香氣鑽入鼻中,她終於感到了一絲溫暖的感受。
只是一回眼,卻看到了大廳裡突兀地出現了幾個身影。看起來實在是眼熟得討厭。
“櫻庭,你確定麼……”
“忍足侑川說的,會有錯麼?他查過航班了,由衣跟我們講的時間根本和航班號對不上!”
“好吧相信你。”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說,其中一個女生打了個哈欠:“剛複習完就奔了過來,我困死了,我去買杯咖啡啊。”
“快去快回!”
藤原由衣心底一顫,握著紙杯的手指一用力,被擠壓的咖啡瞬時飛濺出來燙在襯衫上。她下意識地往旁邊躲了躲,看著那個平日裡和自己關係較好的女生朝著自己的方向走了過來。
“啊咧?是誰連找零都沒有拿?”
女生小聲的自言自語著嘟噥,似乎是往四周張望了下,隨後搖搖頭,嘆口氣便自己接了杯熱可可。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便又招呼道:“你們要喝些什麼麼?”
“給侑川也買杯咖啡吧,他應該也快到了。”櫻庭聽到,便出聲說道,一邊晃了晃自己的手機。說話間,人也踱著步子走過來。
聽到那個名字,原本打算邁出的步子收了回來。隔著紙杯,那咖啡也變得燙手起來。她心底一痛,只想逃得遠遠。
趁她們還沒發現自己,由衣飛快地閃身,連行李都不想要便往外跑去。
可惜還沒能離他們有多遠,便聽得身後一聲大叫:“由衣!!你要去哪裡!”
心底像是有個漩渦般,將所有的情緒都攪在一起,一股腦兒地往深不見底的下方墜落而去。她開始狂奔起來。她忽然覺得自己身上開始有了安藤羽的影子,面對想要不敢要的東西,懦弱彷彿是與生俱來的本領,輕而易舉便侵佔了人的所有感官。
她不斷向後張望著,她看見他們被自己遠遠拋在身後的樣子。鬆口氣的同時,卻更覺得痛苦糾纏。
“由衣!”
她突兀地闖進一個懷抱,下巴撞在堅實的胸膛上,磕得牙齒隱隱作痛。
“由衣!”
侑川一雙手努力抓著她亂掙扎的手腕,他的眼底蘊滿了怒氣和不捨,見由衣眉宇間似是微微一擰,慌忙又鬆開了些力道。
“放開我!”
他咬牙:“由衣……我如果放你走,你讓我怎麼辦!”
那句話,隱隱作痛。聽得由衣全身力氣都散亂了開來,無論她多麼故作堅強,也再也難以凝固起厚厚的牆再次阻隔開兩人的距離。
“由衣……”一聲輕嘆,溫柔得不像話。她終於痛哭起來,被那雙手擁在懷裡,笨拙地拍著自己的背脊,總覺得一切恍然如夢。
如果事情真的能那麼簡單,該多好。
“由衣,我不想像安藤羽和手冢他們那樣,分隔兩地之後便杳無音訊。誰都看得出手冢有多苦,可是卻沒有人再敢在他面前提起阿羽的名字了。”忍足侑川低聲道,“機票是嗎?你要走是嗎?好,你不能留下,我便跟你走。”
她顫著手,從懷裡摸出機票,忍著淚仰起臉對著他笑了下:“真的麼?那好,我們說好,誰都不走。”
說著,刷啦一聲把機票撕成兩半。
“要走,我也該是心甘情願的走。”
她終於安穩地睡了一覺。在忍足侑川的車裡,雖然只有幾個小時,可足以在她醒來的時候,給了她明確的方向。
天已微微亮。她看著開始泛白的空際,咬著脣。冷不丁有一隻手握住她的,她側目,忍足侑川也是一臉緊張的模樣,看著自己。
她安撫地笑了笑,另一隻手掏出了手機。
電話接通的那一秒,即使是在凌晨兩三點被吵醒,父親的聲音依舊充滿了威嚴,一絲紊亂都沒有。這就是她高高在上的父親,刻板的一張臉,毫無溫情可言。
“由衣,不要告訴我飛機晚點了。”
她深呼吸:“爸,我不想走。”
“胡鬧!”她幾乎想得出父親皺眉呵斥的模樣,“事到如今怎可再容你孩子氣!是你媽一直太慣著你,才讓你忘記了自己身爲藤原家唯一繼承人的責任!”
她緊抿著嘴,壓抑著內心翻滾而上的委屈和酸楚,卻說不出一句話。她難受得想哭,可是一旦哭了便成了示弱。那些溫軟美好的親情,她始終都沒有能享受過,最終,卻還是被父親指責成了任性驕縱。
她幾乎是賭氣般的大吼:“我不走!我不走!憑什麼我要成爲你的工具!你告訴我,究竟國外有多好,有多少人值得我珍惜?!”
父親一聲冷哼:“放肆!”
她從未覺得心底如此寒冷過。
閉了閉眼,由衣緊咬著牙關,低聲說:“父親,由衣自小都敬重您,可是一而再再而三,我不想再失去一些對您來說或許不重要,可是對我而言……卻是比生命都可貴的東西。”
“你會後悔。”
“我不會。我不信,不出國,我就成不了繼承人,擔當不起整個藤原家!”
她生平第一次掛了父親的電話。在有了第一次違抗父親命令的先河之後,這些彷彿也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般。狠狠把手機砸進了垃圾桶,她回頭,卻看見忍足侑川緊盯著自己的模樣,“由衣……”他有些緊張地皺眉,“你這樣會不會太……”
“我自由了。”她輕輕親了親他的臉頰,衝著他微微笑。
縱然明白這並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可這是一個很好的開頭,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