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藤羽坐在陰涼樹蔭下的長椅上。洗完了碗筷, 收拾了衣服,其他女生都活力四射地去圍觀選手們打比賽,她渾身肌肉都痠痛得要死要活, 根本不想動彈。
這麼發呆一樣地看著遠處, 腦海裡, 飛快而無意識地將從小到大的記憶都回憶了一遍。那些曾經出現過在她生命中的人, 都紛紛一閃而過。她就面無表情地坐在一邊, 就算坐到雙腿發麻,也一直都是冷冷地看著看著,彷彿這些都與她無關一樣。
直到一隻手拉住她, 在她掌心慢慢寫——
安藤羽。
終於有人知道她的名字了。
就像是終於存在在這個世界上了一樣。
“阿羽。”
聽到聲音她似乎這才察覺到有人站在自己面前,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 竟然連眼前的光亮被遮掩去了大半也沒有注意到。
見是小景, 她擡頭笑了笑。
他也不坐下, 半晌,才垂下漂亮的眼睛, 緩緩道:“……我向你道歉。”
什麼?她有些被驚嚇,跡部景吾是那麼高傲的存在,彷彿從來都不會有做錯的時候,爲什麼平白無故就跟自己說道歉?看著他難以捉摸的表情,安藤羽有些不知所措, 許久才緩緩無奈地笑起來, 拉住他的手, 把他拖過來坐下。
——小景從來都不會做傷害我的事情。
她在他手心寫, 感覺到他手指輕輕顫慄了一下, 安藤羽慢慢閉上眼睛,然後把頭靠在跡部的肩上, 心底便驀然覺得安穩起來。
小景從來都是最體貼、最關心身邊人的那一個。有時候還很護短,儘管偶爾說話刻薄而惡毒,但他一直都是一個很好的朋友。
在沒有認識手冢以前,他一直都是自己最溫暖的依靠。哪怕她做了多少蠢事壞事,小景都不會嫌棄,儘管事後還是會口吻惡劣地罵自己幾句,卻還是會替她收拾完所有的爛攤子。
小景從來都是討厭弱者的。
但他還是願意跟自己做朋友。好朋友。一輩子的那種。
多好呀。
“你不生氣就好。”跡部似乎也是笑了笑,伸過另一隻手來,敲了下自己的腦袋,“老師寄來的信,昨天沒能給你。”
安藤羽聽清了那句話,慢慢地側過臉頰,定睛看著跡部深藍如海的眼底,感覺到他把一個信封塞到了自己的手心裡,然後瞇了瞇雙眼,金色的髮絲垂到眼前,斂去不少凌厲的眸光。
她小心展開了信紙,看著那熟悉的字跡,有種恍然隔世的感覺。
他們去奧地利的這三個多月裡,每個星期都有收到父母寄回來的她心愛的書籍,郵箱裡也有很多信件,有時候她都會忘記——想念父母,是種什麼樣子的感覺。
想不太起來。離開這麼多人三年,遺忘似乎是習慣,想念卻成了她最陌生的東西。
收斂了心思,她開始看信。
阿羽:
這個月的17號我們就回來了。不知道你看到這個消息會不會很高興呢?
你爸爸的音樂會很成功,媽媽也完成了最後的心願。所以,很快很快就會回來。
我爲你爭取到了參加巴黎國立美術學院九月份的入學資格,本想回國後給你一個驚喜,但是沒忍住,還是決定快點跟你說。
開完了慈善拍賣會,除了給你的嫁妝,剩餘的錢,我都想捐給醫療中心。
媽媽想再聽阿羽叫我聲媽媽。
安藤澈。
視線定格在最後那句話。淚水立刻模糊了視線,眼淚大顆大顆奪眶而出,落在信紙上發出啪嗒的細小聲響。
媽媽想再聽阿羽叫我聲媽媽。
多年的隔閡和委屈彷彿就此煙消雲散,那些抱怨都蒸發了般,再也不見。腦中只有媽媽抱著自己,溫柔地微笑著,心疼地望著她,最後捂住臉失聲痛哭的模樣。
爸爸媽媽一直都很愛她。
儘管沒說過,儘管他們那麼忙,可是還是很愛她。
媽媽想再聽阿羽叫我聲媽媽。
她努力地張開嘴巴,喉嚨口有嘶嘶的聲響,抽噎得幾乎不能發出其他的聲音,嗓子痛得撐到了極限,彷彿有把刀片硬生生插在了喉管,左右切割著,用力阻攔住下面的音節往上頂。
“……媽……”
痛苦地掐住自己的脖子,好像這樣就能讓自己的疼痛減緩一般,她拼命地俯下身子蹲在地上,不斷髮出咳咳的乾啞嘔聲。
“阿羽……!”
跡部皺緊了眉頭,劈手就去掰開她把自己脖子掐出一道青白印痕的手指,可就是在那一瞬間,他聽見了一個支離破碎的單詞,宛如深秋的枯葉在腳底下被踩碎,發出清脆的破裂聲。
“媽……媽媽……”
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就像是一把刀片在來回颳著咽喉內壁,血腥的味道都嗆了出來,安藤羽死閉著雙眼,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喉嚨口火燎火燎的痛。
她疲憊地由跡部扶著坐在長椅上,整個人癱倒在靠背上,許久才睜開眼睛。
輕輕動了動嘴脣。
“……呵……咳咳……”一口氣沒能回上來,她劇烈地乾咳起來,唾沫也來不及嚥下,臉色漲得通紅,眼睛裡也泛起一層迷濛的水汽。
“你……不要急,阿羽,不要急。”跡部的表情有一瞬間的狂喜,激動地抓著她的肩膀,“慢慢來,不用急的。”
“協…協…”K的音節像是被一團棉花給塞在了喉嚨裡,無論她多努力,這次是再也沒法說出口了。
跡部忽然一把用力抱緊她,咬緊了牙關,箍緊了雙臂將安藤羽塞在自己懷裡,閉著眼睛,一顆心幾乎快挑出胸膛。
儘管被抱得生疼,骨架彷彿都要錯位,可是看到小景這麼失態的激動,安藤羽心底也開心得幾乎要瘋掉。
雖然只是最簡單最簡單的話。
雖然聲音那麼那麼難聽。
可是……好歹說出來了呀。
“跡部……”略顯清冷而疏離的嗓音,只是下一秒,手冢在看到跡部眼中難以剋制的光芒閃動時,明顯怔了怔——
目光落在雙眸清亮的安藤羽身上,他稍稍皺了皺眉,不等他上前,她已經衝進自己的懷裡,一雙手使勁地抓住他背後的衣服,而後他聽到悶悶的聲音從胸前傳出。
沙啞的嗓音又輕又弱。
“謝……謝。”
帶著顫抖的哭腔。發音緩慢而難聽,似乎是被來回鋸動的木頭髮出嘎吱嘎吱的刺耳聲響,可是……可是他聽得很清楚。
“……謝……謝……”
這是安藤羽親口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