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田機場。
飛機沉悶的轟鳴聲終於漸漸從耳邊消失, 空白了許久,久違了的日語才倏然爭先恐後地涌入她的腦海裡。
安藤羽拖著巨大的行李箱站在機場中央。她茫然看著熙熙攘攘的人流從身邊擦肩而過,千篇一律的表情, 千篇一律的姿勢。擁擠的機場大廳裡, 安藤羽就是一個最普通的人, 沒有人知道, 就在一個星期前, 她到底失去了什麼。
她到底失去了什麼呢?
不知道。
至少在回到日本的前一秒,她還是不知道。
有時候覺得一切只是噩夢,只不過是換了一個噩夢, 每天每天,仍然在重複著做。就連回到奧地利, 領了父母的骨灰盒, 也不過是一場更可怕的噩夢。她想著只要習慣就好了, 只要醒來的時候重新振作就好了,醒過來來了她就會發現一切都安然如故, 她很好,爸爸媽媽很好,儘管天各一方,但是大家都還是好好的。
可是好像又不是這樣的。不然爲什麼,此刻彩菜阿姨的目光裡隱忍著悲痛, 一貫高傲的小景會欲言又止, 還有手冢鏡片後的那雙狹長雙眼的深處, 分明是在努力剋制住什麼。
明明一開始, 還能欺騙自己的。只要不去想就可以了, 當做爸爸媽媽的工作很忙,當做他們還是在遙遠的維也納, 把這個謊言當真,不就可以了嗎。
可是就在那之後,無論做什麼事情,她的反應都變得很慢,總是愣上很久,怔怔盯著空白的牆壁看,看著看著,上面彷彿就會淺淺浮現出一行字,越來越深,濃色的深黑墨水,漸漸溼淋淋地洇散開來,擴大著滲入她所在的每一片土地。
——媽媽想再聽阿羽叫我聲媽媽。
媽媽說她想再聽自己叫她一次。
可是……她卻沒能辦到。
明明是那麼簡單的要求,可她卻還是沒能辦到。
腳底泛著細膩白光的地磚開始旋轉,不停地打著圈,晃成一道道白色的光,在她眼前圍出一道巨大的屏障。那些字又出現了,濃色的深黑墨水,溼淋淋地洇散開,擴大著擴大著,到處都變得溼淋淋,彷彿是蜘蛛網般支離破碎地延伸到最遠的地方。
——媽媽想再聽阿羽叫我聲媽媽。
她那麼討厭再看到這句話,行李箱咚的一聲倒在地上,她撲通重重跪倒在地,努力地用手捂住眼睛。突如其來的黑暗裡有獰笑的言語,忽遠忽近,輕言輕語地像是在催眠。跟她說,反正也不能說話了,不如,就變成瞎子吧……
不如就變成瞎子吧……
就算哭泣也沒用,閉上眼睛逃不開,睜開雙眼卻又發現那些字變得血紅血紅,妖豔瑰麗,把她能看到的東西全都染得鮮紅奪目。
這不是第一次了,可是她還是害怕起來。
除了黑暗,她又開始懼怕紅色。
一點點的紅色,都不行。
那顏色一旦出現,就會莫名扭曲成一行字,鋪天蓋地地向她砸過來——媽媽想再聽阿羽叫我聲媽媽。血紅血紅的。
“阿羽……地上這麼涼,您怎麼能坐在地上呢!快起來!”急切的聲音將她從紅黑交織的噩夢中喚醒,安藤羽滿身冷汗地惶惶然回頭,才發現自己成了機場中心衆人矚目的焦點,她看得見他們的嘴脣在一張一合,說出的話卻還是千篇一律。
“……反正也不能說話了…………那麼變成瞎子,也沒關係吧……”
就連拉著她手的彩菜阿姨,也在微笑著,一遍遍重複這些話。她的脣色很鮮豔,像血一樣,慢慢地往上爬著,往下延伸著,把整張臉都覆蓋住。血紅色的嘴脣依舊在一張一合,說——“反正也不能說話,那麼變成瞎子……變成瞎子,也沒關係吧……”
“……阿羽。”
只有一個聲音,打破了所有的紛擾喧囂,也熄滅了那些帶著嘲諷陰笑的話,帶著一點點,溫溫熱熱的力量,驅趕走了寒冷和惶惶然。
積壓了那麼久的委屈和悲傷,終於在這一刻爆發出來。她一直都在騙自己,因爲她學不會堅強,所以她只能用謊言來彌補自己內心的傷口。她一直都在等,等著見到手冢,好讓她終於有藉口放下所有的戒備和悲傷,能夠閉上眼睛安安穩穩地休息一會兒。
“回來了就沒事了。”手冢閉了閉眼,擡手輕輕撫摸著她的長髮,低聲道。“以後的事情,交給我就可以了。沒事了。”
咔噠一聲,鑰匙在門鎖中轉動的輕微聲響牽動著每個人的神經。深呼吸,安藤羽緩緩推開房門,窗簾緊掩著的屋內一片黑暗。深黑的顏色涌入眼底的時候,獰笑彷彿又在她的耳邊響起,卻有一隻手輕輕搭住她的肩膀上,幾乎是一剎那,所有骯髒的聲音都奇蹟般的消失殆盡,只聽見手冢低沉輕緩的嗓音:“好了,進去吧。”
拉開了窗簾,空氣許久都不曾流通,整個屋內積了些許灰塵。有蒼白的布罩蓋在傢俱上,漸漸的,又有濃黑色的字跡緩緩浮現,而彼時夕陽正紅,餘暉斜瀉進來,照的整個屋子一片血色。
手冢輕輕握住她顫抖的手,望著她一瞬間被恐懼遮蓋掉原本顏色的雙眼,又稍稍用了些力。
安藤羽這纔好像安了神,整個人也不再那麼失魂落魄的模樣,回過頭,定定看著他,然後努力笑了笑。
只是卻看不出多少溫柔的模樣。
那分明是悽悽然的笑容。
看著她緩緩卻恭敬地將父母的骨灰盒擺放好,手冢國光只覺得那些分明已經醞釀了很久,想好了等她孤身一人從奧地利回來時便要對她說的話,又一下子哽在了喉嚨口。
語言的蒼白無力,根本就填補不了失去父母的痛。
不是不想陪她遠赴維也納,不是不想陪著她去承擔親手接過連最後一面都沒能見到的父母骨灰,也不是不想在她最難過最傷心的時候一直站在她身邊,可是還是不可以。這不是藉口,不是託辭,而是現實。尚未步入社會,還沒有獨立經濟來源,凡是也還要依靠父母年紀的他,該怎麼樣給安藤羽支撐呢?
——有我在。我會一直站在你身邊。一切交給我。
是不是都成了落空的謊言。
原來這就是現實。
原來這個年紀對於人生而言,終究還是太年輕。
“阿羽。”發出的聲音沙啞,手冢走上前去,儘量用最溫柔的動作摸了摸她的頭髮,“要休息下嗎。”
安藤羽一臉木然,呆呆地向前直視著,幾秒之後才反應過來。對她而言,似乎聽懂每一個人的話都要耗費她大量的精神。
終於理解了他什麼意思般,她有些機械地衝自己牽動了下嘴角,然後走到了鋼琴邊,深深鞠躬,低垂著腦袋,長髮遮擋住她的面容,卻不能遮擋住她劇烈顫抖著的肩膀。
那一鞠躬的時間太久了。久到手冢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胸腔堵得慌。喉嚨口很乾,眼睛有點酸澀,視線也開始模糊。
緊抿著嘴脣摘下眼鏡,他用乾淨的紙巾仔細地擦乾淨了原本就明淨的鏡片,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重新帶上。
可是眼前依舊是影影綽綽。
琴聲徐徐緩緩地響起。那一個個光滑的黑白琴鍵有著圓潤而分明的顏色。安藤羽的手指靈活而輕快地跳躍在琴鍵上,精準無誤。
只是隨著節奏的加快,卻開始出現了雜音。那一個個不和諧的音符打破了所有的寧靜。最後一聲重重的巨響。眼看著安藤羽整個人歪道著摔倒在了地上,雙臂狠狠敲擊在了琴盤上,發出巨大而雜亂的噪音,彷彿是對她這場傾盡心血演奏的最尖銳,最刻薄的諷刺。
手開始顫抖。
即使整個人蜷縮在地上,用肩膀壓住手臂,左手的手肘死死的卡在右手的臂彎裡,腿也用力的向上彎曲著,拼命壓住了不斷痙攣的右手……可是,還是在發顫。
她整個人都在發抖,就像秋風裡面的落葉一樣,只要再有一點點的風,就受不了了。
這是她最後的底線。就算什麼都沒有了,沒有聲音了,沒有爸爸媽媽了,但是她不能再沒有夢想了!她還想畫畫,還想彈琴,她想要從這裡把失去的一切再重新抓回來。
所以……不要再繼續了,不可以再沒有了,再沒有……在沒有的話,就會撐不下去的。
可是……可是沒用,就算她在心裡尖聲叫停,還是沒用。手還是在顫抖,毫無意識的曲張痙攣著,做出各種扭曲而怪異的姿勢。
這是,她的右手嗎?
爲什麼不聽話呢?
無論她多麼努力地壓制住,滿頭冷汗地咬著牙齒試圖用疼痛來轉移視線,但還是……還是感覺到手在顫抖呢?
好像……她的右手,好像……不聽話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