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冢把手搭在安藤發顫的腕骨上,皺眉:“很冷嗎?”
低沉的聲音劃過暗夜裡的寂靜,安藤忍不住往後縮了縮,迅速抽回自己的手,背在身後,點點腦袋。想了想又趕緊站起來,背對著手冢,深呼吸,再去寫字檯前拿支筆。
空空落落的。
那些記憶卻怎麼也趕不走。
可是她明明如此厭惡它們,時不時就會提醒自己,原來她說話的聲音……是這樣的。
原來她還記得的。記得清清楚楚。
——那是大大的客廳裡,豪華的水晶吊燈,柔軟的印花地毯,剔透的水晶鋼琴,可是這樣大大的客廳裡卻只有一羣行事畢恭畢敬的傭人。
五歲的男生歪著腦袋斜靠著倚在真皮沙發上,懶懶地用手摸了摸眼角小小的黑痣,問:“這星期又不上課嗎?”
“嗯。爸爸很忙,待會兒會有其他老師來的。”
“切。”男生只是不屑地撇嘴。
“唔,那你陪我去花園玩好不好?我想爬樹?!彼难劬α辆Ь?,“你上次爬好高,真厲害!”
他卻沒好氣:“不許再提!就因爲上次帶你去爬樹,笨手笨腳,逃得那麼慢被管家抓住,害本少爺爲了救你還要溜回來,結果被老頭子罵個半死?!?
“礙…這樣啊?!彼傅卣f道,又眨眨眼,微微笑著去拽依舊懶懶躺在沙發上的他,“那就再多爲我捱罵一次吧,親愛的小景少爺。”
“切?!?
其實這樣也不錯吧,小景。
你可以多見一次你的父親。我也可以,多一次感受到爸爸媽媽的關心了。
——“老師又有事不能來嗎?”依舊是端坐在沙發上,九歲的他手裡卻不再是遊戲機的遙控器,而是捧著厚厚的、燙著金邊的綠皮卷歌德詩集,漫不經心,一頁一頁地用眼角餘光掃過,翻過一張張質地精良的紙張。
“嗯?!彼兄數卣驹谒т撉龠叄嗣诎浊冁I,似是笑了笑,眼底的神色卻黯然。
“走吧,我們去……”他隨手將書合上放一邊,拽過她的手。她卻輕輕巧巧地掙脫開,低下頭的樣子有著淺淺的落寞,“小景,這幾天又要打擾你,真是抱歉。”
“少跟我客套!煩!”
看著男生皺著眉頭有些彆扭的神色,她的心情這纔好起來,微微笑著走到沙發邊,跪坐在鬆軟的地毯上,小心翻了翻書的扉頁,不禁驚歎——“又換了一本礙…你記憶力怎麼那麼好……這本應該很快就能背完了吧?”
“不知道。書櫥裡還有很多,比如說《唐璜》?!?
“那很難啊,怎麼可能看得懂?!?
“那又怎麼樣?!彼托α寺?,“你當真覺得老頭子在詩歌方面也是行家嗎?我倒覺得他懂得未必有你我多?!?
“別拖我下水?!彼Φ馈?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那個尚帶著孩子心性的玩伴已經被硬生生地禁錮在這個大卻空落落的豪華別墅裡,收斂了稚氣,變得高傲而煩躁,他總是有著做不完的功課,有著學不完的禮儀,眼底也有著說不完的固執和孤獨。
被狠狠剝奪了那麼多的權力。
而她大概,可以體會到一點點。
“我想出去逛逛,你幫我計時跑400米好不好?”
他略微蹙眉:“你這身體吃得消嗎?”
“不曉得。”她擡頭望望天,又嗯了聲:“我想試試看。不管能不能合格,但還是想試試看。”
“撐不下去就別逞強,省得我被老頭子罵?!?
“我知道我知道。”她這才高興起來,小跳著蹦在他的前頭。
其實他們都明白的。
過去了幾年他便見了幾次父親大人。
而就算她跌得再慘,摔得再痛,遠在奧地利的父母又怎麼可能特地趕回來。
——那又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
恍然是她已長大。至少別人都這麼說。懂事。乖巧。
“阿羽,阿羽,你怎麼了?!”一貫沉穩的聲線卻變得如此緊張,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卻只能看得清楚眼前那人的大概輪廓,臉漲熱得幾乎要燒起來,頭暈得要死,喉嚨已經幹得沒法發出聲音,只能嘶啞著發出乾涸的聲響。
……好痛。喉嚨好痛。
那種火燎火燎的痛苦。
夢裡無止境的黑暗,夢中的她在沉睡著做下一個夢,無論她如何努力地擺脫著,想要吶喊,想要逃離,可是沒辦法。醒過來她卻置身在另一個夢。
她很怕。
爲什麼,無論怎麼努力,都沒辦法喊出來呢?
“……阿羽?。 ?
“……阿羽,阿羽你怎麼了?”
終於醒來,她卻只能呆呆地坐在病牀上,茫然地看著一切蒼白,眼淚毫無意識地落下來,一顆一顆,落下來。
她張著嘴巴,瘋狂掐住自己的脖子,搖晃自己的身體,卻還是隻能發出嘶嘶的可怕音節。
“阿羽……”
“老師,你們怎麼可以總是丟下她一個人在家裡!爲什麼不讓她到我家來!至少我不會讓阿羽變成這樣!”
面對著跡部景吾幾乎是憤怒的指責,風塵僕僕而歸的父母說了什麼嗎?
不記得了。
當真是不記得了。
她只知道她努力擠出著燦爛的笑容。
一遍遍地在紙上跟他們寫。
沒關係,沒關係啊,沒關係的。
你們丟下我去追逐自己的夢想,有錯嗎?我是你們的女兒,我有什麼資格指責你們呢?
這麼多年來我都沒有指責過你們。
如今。
如今也已經不可能親口埋怨了。
在她最最需要別人關懷的時候,她應該叫做父親、母親的,那雙最親近的人,在哪裡呢?
明亮的白熾燈下?交錯的閃光燈下?金碧輝煌的畫展,鋪著紅地毯的長廊,雅緻肅靜的演奏廳,還是聚集了名流的宴會裡?
只怕手冢一家都比父母來得關心她吧。
至少他會教自己溜冰,買OK繃給下巴受傷的她,在雨天裡給她撐傘,帶著她去看看他的夢想,看他們一羣人的夢想,究竟是什麼顏色什麼形狀。
是他把自己從深不見底的絕望中拉出來,用他用手冢國光獨有的溫柔和善解人意,悉心照料。哪怕他不言不語,面無表情,卻依舊有著關切從眼底流露。
安藤苦苦笑了下,站在寫字檯前望著那束暗暗泛黃的燈光許久,剛要轉身,卻堪堪被嚇了一跳,不知何時,原以爲坐在地上的手冢竟已站在自己身後。
“你的手很涼?!彼吐曊f,微微皺皺眉頭,眼底劃過淺淺的忡色。
安藤趕緊勉強地笑了笑,平復雜亂的心緒:【我從小怕冷,就算是大熱天,到了晚上我還是要蓋很厚的被子。】
不禁惶然。自從來到了手冢家,彩菜阿姨每天晚上都會悄悄推開門,幫她細心地掖好被角,然後再輕手輕腳地離開。
所以她有時會故意踢掉被子。
只是希望,能把小時候從來沒享受過的關愛,在現在能多嘗試一點。
安藤用力閉了閉眼,心底發涼。
——爸爸媽媽,你們……真的愛我嗎?
對於她,是愧疚多一些,還是愛多一些?
其實她從來都不稀罕大人們所說的,百年難得一見的天賦。她只想要家,她以爲失去了聲音她終於可以擁有了,但是爲什麼現在……卻又是抱歉地告訴她說——對不起,,阿羽,爸爸媽媽可能要多在維也納待一段時間,對不起,阿羽。你能原諒爸爸媽媽嗎?
對不起。對不起。
她鼻子一酸,眼睛跟著發澀,每每聽到這樣的請求,她便不知如何是好。從小到大她所聽過的對不起,恐怕比自己的名字還多吧。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一聲又一聲。
她多想尖叫著說“既然不能全給我,那麼全都別給我”,可是到頭來,她卻依然只有一句話——嗯,沒關係的。
究竟是懂事還是虛僞?每一次她的回答,她努力牽扯出的微笑,都是一成不變,那麼的死氣沉沉。
她難過也沒關係,寂寞也沒關係,不能說話也沒關係。
只要……能有個懷抱可以依靠就好了。哪怕只有一分鐘,一秒鐘,也很好。她從來不是個貪心的人,可是這個願望卻落空了那麼多年。
如果……如果手冢的懷抱能讓自己依靠就好了。
那她一定會繼續維持那個被稱爲懂事,抑或是虛僞的微笑,很努力地逼自己一次一次地說沒關係。
假如不是如果就好了。
“天生畏寒嗎?”手冢忍不住皺皺眉頭,用略帶著教訓嚴厲的口吻說道,“自己身體要緊,怎麼可以讓別人爲你擔心?!?
她的手不止是涼。
自從肩膀受傷,去德國做過治療後,他就一直對這類的神經性震顫刻意地關注起來。
世界上有多少優秀的選手,正是因爲巨大的心理壓力而握不住球拍。
安藤努力壓抑著想哭的衝動,雙手緊緊絞著衣角,垂首用力點了點頭。
他說怎麼可以讓別人爲你擔心……
可自己一直一直都是很想讓爸爸媽媽爲她擔心。
“畏寒的體質需要慢慢調理。”
她緊抿著嘴脣乖乖地點頭。
家裡沒有人,只有冰冰冷的房間,和冰冰冷的空氣。
從來沒有人爲她做飯。也沒有人跟她說,多吃些。
反而是……彩菜阿姨,國晴叔叔,國一爺爺,會笑著摸她的頭髮問她喜歡吃什麼,討厭吃什麼。
以前沒有喜歡吃的菜。
現在有了。
以前沒有討厭吃的菜。
現在有了。
她想哭。
“以後不可以任性。你父母……”手冢話還沒說完,卻忽然覺得腰間一緊,懷間溫暖,他伸出去推眼鏡的左手還未收回,右手也下意識地握了握,擡起便想要推開她。
只是……
遲疑了下,本想推拒成了安撫的輕拍。
這不是他所熟悉的動作——因爲即使是當初的高川夜,他也不曾有過給她擁抱。
她的故作堅強如同一堵高高厚厚的牆,硬生生阻隔在兩人之間,那是她最後的戒備和驕傲。哪怕她再痛苦,她也不願意向他傾吐,更不願意讓他陪伴。人人都說傷心失意之時希望有安定的肩膀溫暖的懷抱,可是高川夜卻從來不需要。
對的,她從來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