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書, 找到了。”
“謝謝。”手冢接過那一大摞厚得像是磚塊般的書,抱在懷裡,沉甸甸的。他也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麼, 只得垂著目光沉默不語。
“阿羽她……”頓住。
“……嗯。”他不自然地接過話。
尷尬的氣氛, 沉悶得幾乎讓人窒息。只餘下書頁被翻開的細小聲響, 悉悉索索的, 手冢明知這麼做不符禮節, 可是……能多抓緊一秒鐘,他就不想浪費。
“這些書看完肯定要花很多時間。手冢,你……”跡部欲言又止, 最後煩躁地擡手揉了揉眉心,劈手又奪回那本他正在飛快翻閱的書, 皺眉怒道, “別看了, 本大爺可不想接著小羽你又……”
“……不可以。”手冢咬著牙,一把截住試圖把書扔開的跡部。他沒有看跡部憤怒的臉, 只是執拗地用最大力氣捏住他的手腕,兩個人各自僵持著,最後卻是跡部先卸了力道。
這就是,手冢國光。
原本清俊乾淨的臉龐染上了有些病態的蒼白,琥珀色的雙眸和茶色的頭髮顏色也變得更加深。只是無論怎麼看, 他的神情卻還是一如既往的冷靜。
然而這一個多月, 手冢國光的生活是如何度過的呢?
每個深夜, 一盞燈, 一本書, 一支筆,一杯苦得難以下嚥的咖啡。跡部幾乎想象得出手冢國光的每個表情——昏黃的燈光下, 他修長手指間的筆飛快的紙面上劃動著,發出刷刷的響聲。過了一會兒,筆尖用力的在紙上一點,而後頓住。而後他擡起頭,揉了揉酸澀的眼睛,按了按太陽穴,然後把筆放下。
原本,這個暑假對於每一個高三的人來說是最爲至關重要的。可是他卻不得不肩負起更深重的責任,學業自然不能放,還要竭力彌補著安藤羽坍塌的世界。
重重甩開手冢的手,跡部擡手按著額頭,靜默了許久,他才啞著嗓子開口:“是心理問題吧。”
“嗯。創傷後應激性障礙,一種對超乎尋常的創傷□□件的發覆回憶而引起害怕,無助,恐懼感的精神障礙,伴有迴避與創傷□□件有關的刺激的行爲。應激□□件包括本人或他人的嚴重受傷,瀕臨死亡或他人的死亡,在事件過程中,病人經歷了極度害怕,無助和恐懼。”
頓住。這段話,他每日每夜不知翻看了多少遍。可是這又有什麼用。
安藤羽的癥結比其他人都難。
她從來都不是個驕傲的人。過去那些退縮不是懦弱,而是自我否定。他曾經想過——不管安藤羽堅強還是不堅強,都沒關係。
只是當他看到安藤羽的右手彷彿是痙攣般的顫抖時,心猛然沉到谷底。
在醫學上被稱爲“震顫”的病理性手抖,常爲永久性。他仔細觀察過,安藤羽手抖的癥狀在睡覺時便會消失,但是平時,就算肌肉完全放鬆的極度安靜狀態下,她的手卻還是會不受控制,基本上頻率爲4-6次每秒。聽跡部說,她的右手曾有過橈骨遠端粉碎性骨折,或許後遺癥便是這樣的病理性手抖。
但是排除病理因素……還有一種病因許是心理因素引起的。安藤羽最近極度怕光,卻也懼黑。所以是不是憂鬱癥尚且不能判斷,但是他可以肯定的是,安藤羽心底一定有一個噩夢,是那個噩夢讓她出現了恐懼的情緒,癥狀出現加深恐懼,恐懼加劇導致癥狀惡化,從而形成惡性循環,讓她徹底封閉自己,無法自拔。
“她害怕的不過是害怕本身而已。”聽完手冢一番話,跡部閉了閉眼:“一定要照顧好自己,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在乎的人。”
所以,手冢國光你……那雙湛藍的眼眸彷彿是一片波濤洶涌的海,目光深深地望進手冢平無瀾靜的琥珀色眼底,頓了頓,他突然切了聲,眸中光彩流轉,語氣裡滿是挑釁,“手冢國光,本大爺可不希望安藤羽還沒好起來,你就先撐不下去了!”
不等他回答,跡部轉身:“還要什麼有關心理方面的書,開書單給我就行了。”
手冢看著他背對著自己,一邊走下臺階一邊瀟灑揮揮手的模樣,心底莫名涌起一股新的力量。
“跡部。”
聞聲跡部頓住了腳步。
“……謝謝。”手冢壓低了聲音,深深低頭。
回身走進屋內,出乎意料的是,手冢竟看到從奧地利回來後便一直將自己關在房間裡的安藤羽正赤足扶著她房間的門框站著。見到自己,眼睫微微顫抖了下,似乎是想要做什麼動作,但最終卻還是垂下了眼簾,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
“地板涼,穿上鞋子。”他提著一雙拖鞋走上前,然後蹲下身子把拖鞋放在她腳前,安藤羽愣了會兒,好像這才理解了他的意思般,慢慢擡起腳,穿好一隻,又發了會兒呆,才穿上另一隻。
手冢這才站起來。只是大概是蹲下的時間太久,猛地站起來時,他只覺得眼前一黑,血液拼命往太陽穴的地方衝去,整個人都有點站不穩。幸好他反應快,一把扶住了牆壁。閤眼稍稍搖了搖頭,讓自己保持清醒,手冢睜開眼的時候卻看到安藤羽直愣愣地看著自己,淡墨色的眼瞳猛然收縮了下,總是木然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緊張的表情,擡起了手,似乎是要拉住自己的模樣。
“沒事。”他低聲說著,握住她冰涼的手指。這麼多天來積壓下的疲憊,似乎在一瞬間,被安藤羽這樣一個遲緩而僵硬的動作給撫平了些許。無論如何,只要她不是對任何事都不聞不問,對他而言都是最大的慰藉。
感覺到她的手指稍稍收縮了下,手冢鬆開手,安藤羽擡手在雪白的牆壁上寫:【剛纔那個,是小景嗎?】
“嗯。”他點點頭,然後摸了摸她的頭髮,“吃飯吧。”
飯菜是手冢彩菜每日做好了送來的,食譜是忍足侑士拿來的,據說是特地請了營養師定製的菜單。手冢舀了碗湯,盛好飯,將碗筷擺在安藤羽的面前,自己也坐下來,雙手放於胸前合十,閉了閉眼:“我開動了。”
平時總是這樣。空蕩蕩的房屋裡,只有手冢國光一個人的聲音。他不善言辭,只能儘可能的,在微小的細節上,多開口,不讓這個家顯得那麼空曠。
安藤羽微微側過了視線。這麼多天她都將自己鎖在房間裡,不曾踏出一步。手冢的臉,她也許久沒有認真看過了。只是,她沒想到他清瘦了這般多。
動了動手指,她緩緩擡起手,按住了桌上的筷子。顫顫巍巍地舉起來,然後伸向手冢喜歡吃的那碟烤鰻魚,艱難地控制著不聽話的僵硬手指,可是卻還是沒法順利的夾起一塊。反而是兩根筷子不斷地敲打著發出輕輕的聲響,在寂靜的房間內顯得如此突兀。
說不出的委屈和難受,她卻只能緊咬著嘴脣,用左手按住右腕,這才止住了那咔咔嗒嗒的聲音。嚥下讓她喉嚨發澀的眼淚,她笨拙地用雙手各拿著一根筷子,戳起其中一塊烤鰻,哆哆嗦嗦地往手冢碗裡放。
“謝謝。”看得出這個對常人而言輕而易舉的事情,於安藤羽而言有多困難。手冢強忍住內心的波瀾,慢慢一口口把那塊烤鰻混合著辛酸吃下去。
安藤羽緩緩露出一個笑容。淡墨色的眼珠變得有神起來,流出一陣溫柔。手指慢慢收緊,把筷子抓攏在掌心裡,放在胸口,只是看著他安靜吃東西的模樣。
“今晚是煙火大會。”手冢用筷子扒拉著剩下的米飯,低聲道,“一起去看看吧。不過,你要是不喜歡,我們就馬上回來。”
安藤羽遲疑了下,剛想搖頭,卻聽手冢又補充道,“今天是盂蘭盆節。”
原本想要拒絕的念頭被壓了下去。
手冢說著,站起身從角落裡翻出一捧東西來,他看著安藤羽的眼睛,俯下身,用詢問小孩般的輕哄語氣道:“今天便接你父母回來,好不好?”
安藤羽不由得一怔。
不知不覺,都已是8月中旬了。
爸爸媽媽淡出所有人的生活,已經有一個多月了。
她下意識點了點頭。
“那先吃飯。”手冢揉了揉她的頭髮,她卻猛然伸出手,按住他的手腕,直直看著他的眼睛,在他掌心寫道:【我想打扮得漂亮些,再接爸爸媽媽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