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理安剛醒來的那幾天一直處在半夢半醒間,有時需要旁邊的人叫醒才能辨別現實與否。而在她旁邊的人多數時間是珍妮。
“醫(yī)生說,等你情況好一點兒了,最好做一個全身檢查。”
王理安接過珍妮給她削好的蘋果。“我覺得這兒的醫(yī)生可能都認識我了,前兩天剛做的全身檢查,現在又要做。”自己都笑起來。“我覺得我應該去拜拜什麼的,或者醫(yī)院裡有什麼冤魂太喜歡我了非要拉我來和他作伴。”“呸呸呸,你這是說得什麼屁話。”珍妮連忙制止她的口無遮攔。王理安做鬼臉,和珍妮開玩笑:“我還沒聽你說過髒話呢,你說句髒話給我聽聽?”到底是在火場被薰到了,王理安說一會兒話又開始咳嗽起來。
珍妮白了她一眼,轉身又照顧王理安喝水。
一個人險象環(huán)生,一個人血本無歸。但此時都輕輕鬆鬆沒有半點兒怨恨。
“再吃一片這個含片吧。”
王理安搖搖頭:“不想吃,放那兒吧。”她啃了一口蘋果又覺得倦意十足。明明剛睡醒沒多長時間。“我可能快來事兒了,怎麼這麼困呢。”
“也許是你每天都在牀上躺得。”珍妮笑了笑,“不過看你躺得怪舒服的,我也有些累了。”
“公安局那裡都安排好了?”
珍妮輕哼一聲。“有什麼好安排的,不過就是那麼一回事兒。”她臉上突顯落寞,王理安問道:“怎麼,這次真得吵架了?”
珍妮嘆了口氣,撇撇嘴。“這麼多年我打理這家店花費了那麼多心血。哎,突然一下子燒了個精光,就像自己的孩子沒有了,再怎樣也不會好過。”但王理安卻不以爲然。“你又不靠那家餐廳掙錢,再說了如果捨不得就再開一家唄。反正以你的實力別說開一家餐廳了,就是開個連鎖都不成問題啊。”
珍妮微微一怔。王理安自從醒過來之後倒是開朗了很多。只不過她的這份開朗卻少有人看見。
甦醒過來的那一天,王家老太太下葬。親朋好友都到場做了最後的告別。聽說聲勢浩大,巷子口不窄的路都被堵塞了。來告別的車輛又排到轉彎處。一圈親友一圈同事外面還圍著一圈看熱鬧的人——果然新鮮比吉利的誘惑力更大。
沒有人在乎孫女是否到場,反正楊俊梅沒有捧罐子,她站在張穎身後,由兩個家族的姐妹攙扶著。心裡五味雜集。那時候還沒有人告訴他們王理安的情況,只說身體不太好在珍妮家休養(yǎng)。氣得王建朝又大罵起來。
他覺得丟人,又沒有碗來摔。一腔怒火全都化作對老太太的思念,起行的時候楊俊梅透過人羣看見王建朝通紅的臉抽泣著,掙扎了一下差點兒沒站起來,還好旁邊的侄子攙了一把才顫顫巍巍站起來。楊俊梅心裡給刺了一下。他也老了。
王理安把原本戴在頭上的白布拿在手裡,腦子裡有一個片段是聽人說這個要在什麼時候燒掉的。不知道她還有沒有機會。“你知道什麼時候燒掉這個嗎?”珍妮搖搖頭:“我也不清楚,就算是在濟州很多地方的習俗也都不一樣,就看理事會是按照哪裡的規(guī)矩辦了。”
“你不是在工會工作嗎,應該見過很多吧。”
珍妮笑了笑:“你也知道,像我這種身份是不好出席這樣的活動的。有什麼場合他老婆就去了。”倒是毫不避諱地大方談起。她淡淡地說,王理安淡淡地聽。病房外人來人往。卻爲她們搭建了一座桃花源,好不神奇。
楊俊梅偷偷給王理安打電話,打不通。當然想不到王理安的手機已經在那場火災中化爲灰燼了。也聽說了珍妮餐廳起火的事情。“你有沒有慰問過。”王建朝一邊翻看著記名單子一邊說道:“還沒有,聽說大哥和大老闆說起過這件事。他說這是珍妮名下的產業(yè),具體事情他也不是很清楚。”說完輕笑著哼了一聲,“誰知道搞得什麼鬼,人都是他的,還分得這麼清楚。”
楊俊梅畢竟是媽媽。回想著這次一見王理安格外清瘦的樣子,難免擔心。又不好當著王建朝的面提起——已經在人面前說過要斷絕父女關係了。雖然被王建昭怒斥。
王理安小時候,她和王建朝打架不止。王理安總是站在楊俊梅的一邊和爸爸對抗。楊俊梅說:“不管你站在哪一邊,你爸在和你生氣的時候我都會站在他的一邊。不要以爲你今天支持我,我就會護著你。”
現在還能記得王理安當時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木訥訥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二嬸這兩天一下子老了許多的樣子。”程言突然說道,“王理安還是沒有信兒嗎?”這一問,楊俊梅心裡更堵得難受,又不能對這位孝順的人擺臉色。“聽說是住朋友家了。”“也是,安安朋友多,一定沒問題。”
楊俊梅聽著,怎麼都覺得很彆扭。
王建朝頭都沒有擡,繼續(xù)查看著屬於他的份子錢。楊俊梅一陣恍惚。昨天早上她一進門就看見王建朝一個人坐在院子裡低聲抽泣,水泥地板磚上面已經砸了很多淚漬。也被他突然的傷心驚到了——王建朝是個傳統(tǒng)的男人,同所有傳統(tǒng)的人一樣,他不會輕易表露自己的情感。“沒關係,你不用管我,你先進屋吧。”他拒絕了楊俊梅的安慰,趕她走。
楊俊梅當下以爲冗雜的事情讓他的大男子情節(jié)支撐不住了。後來才知道,程言早上起來推搡著王建朝哭鬧:“你把我姥姥拉走的,你再把她拉回來。你去!”聽說當時王建朝的情緒就奔潰了。前一天老太太火化的。
兩個最後一面,王理安都沒有機會見到——最初一刻,當時只有程言和王毓芬姐弟在。
楊俊梅知道這件事了之後,心裡突然想到。如果王理安在的話,她知道了這件事一定會衝出去和程言打架。
“老太太早上吃早飯的時候走的,聽說最後一口喂不太動了,你姑姑就發(fā)現好像不太對勁兒,連忙出去找醫(yī)生來看。回來的時候你爸正在給她穿衣服,說那個時候已經走了。老太太走得很安詳,沒受什麼苦。”珍妮把聽來的事情一一講給王理安聽。
老太太偏疼外孫女這件事,熟悉他們家的人多少都知道些。孫子與孫女都沒有因爲傳承了姓氏而獲得更多的疼愛。當然也有不爲人知的理由。
王理安沒有哭,她說可能大火把她身體裡的水分都烘乾了,也不知道爲什麼一下子就哭不出來了。但是據說王理安暈倒的時候胳膊上就綁著這塊白布,沒有浸溼也沒有被燒到,非常幸運。
後來知道這是王理安的孝。醫(yī)院的工作人員都避諱地沒有再提及。大科學與小忌諱並存的空間。她醒來後看到護士細心擺在她牀頭的白布,說道:“或許是因爲這個,我奶奶才能找到我的。”珍妮皺了皺眉頭,爲她不吉利的胡說八道擔憂。
“他們都沒有問我嗎?”王理安裝作不經意間輕快地問道。
珍妮知道這個問題,王理安一定忍了很久才能問出來。她心裡給刺了一下。“問了,但是我們沒有跟你爸媽說實話,畢竟這個時候你爸爸本來就不好過了,再說你也沒什麼大礙了。”
王理安笑哼了一聲。“我不去我奶奶的葬禮,我爸肯定嚷著要跟我斷絕關係了吧。”
珍妮心裡又給刺了一下。
本來是好意,爲了讓葬禮進行地更順利一些。沒想到瞞住了之後結了個更大的誤會。珍妮有些愧疚。畢竟是她的提議。“不然我去跟你爸媽解釋一下吧。”“算了,你解釋也沒有用,他們本來就不喜歡你,你說了他們也不會相信。”
王理安說得很直接,珍妮臉上掛不住轉過身把驚動的心臟藏了起來。
縱然知道別人目光的含義,真實聽到了之後一時間還是很難接受的。需要麻醉的生活也需要麻醉自己。珍妮透過窗外看著熙熙攘攘的醫(yī)院廣場,她從前一直以爲病人都像是電視劇裡的一樣穿著寬大的病號服,但現在經常進出醫(yī)院裡之後才知道。“電視劇就是電視劇,你看這兒的病人從來不穿病號服。”
她開玩笑轉移話題。再轉過身卻看見已經人去牀空。原本蓋在王理安身上的被子掀開了一個窩,潔白的牀單露在珍妮面前,像一個萬劫不復的深淵。珍妮嚇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天哪天哪!”腿都要軟了。如果這個時候她把王理安丟了,就真的百口莫辯了。洗手間裡沒有,珍妮慌忙地跑出病房。攔住經過的兩個護士問有沒有看見頭髮長長的女病人剛纔從房間裡走出來。都搖頭不知。
珍妮簡直要哭出來了。顫抖著靠在牆上喊著王理安的名字。馬上被側目。
她還記得王理安意識甦醒的時候閉著眼睛迷糊間講得第一句話。“奶奶,你等著我,我很快就來找你。”一字一句,清晰地留在珍妮的腦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