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一年多以前王建朝就告訴過王理安如果某一天她接到電話讓她回奶奶家,不要著急,到時候只要哭就行了。王理安喜歡幻想所有的橋段,當然也不會放過這樣一個重要的時刻。但是她長大之後並沒有經歷過,連觀摩的機會都沒有,所以也無從參考。王建朝不在家的時候她偷偷問過楊俊梅,因爲那個時候王理肇不在家,她以爲自己會承擔某種特殊的職責。但是楊俊梅冷冷地搖了搖頭:“你是一小姑娘家,讓你幹什麼就幹什麼?!贬醽碛中跣踅o她講述了很多關於那場儀式的規矩?!澳阋浀弥灰e到就跪下來哭就行了?!蓖趵戆仓罈羁∶穼咸鋵崨]什麼感情,覺得她或許還應該做一些更重要的事情,畢竟她是孫女。
但真得到了那一天才發現,原來戲和現實歸根到底還是兩碼事。
程言說過,人都沒有了,哭還有什麼用。王理安心裡給刺了一下。但也覺得有道理。自從奶奶患了病之後,其實就已經在王理安的世界裡告別了。如果她還是個孩子的話,她內心中的所謂這個人已經不是我的奶奶了或許還有人會理解。但她已經是個大人了,別人也只會把她當做正常的大人來看??薜锰撐疵饴淙丝谏唷绕涫撬?。老太太活著的時候不知道回家來看看,現在老人沒有了哭天喊地地有什麼用。她已經不是小孩兒了,沒有人會寬待她。
楊俊梅對程言的話不以爲然。但大多的時間都是程言母女在照顧老太太,尤其程言還有一個孩子更顯得孝順。所以她只在家裡對王理安唸叨唸叨。
“該哭的時候就得哭,不然讓別人看著不好?!彼泪岬氖虑槎鄶凳亲鼋o活人看得。王理安覺得楊俊梅說得也有道理。
王理安坐起來,推了推旁邊還在熟睡中的薛城北?!鞍ィ夷棠炭赡苷娴貌恍辛??!毖Τ潜睕]有動,壓根兒就沒醒。她也不知道怎麼想的,伸手探進被子裡握著使勁兒一抓。薛城北猛地睜開了眼睛,皺著眉頭滿眼怒火地看著她?!澳阋偘。瑤致锇??”王理安很想笑,但還是忍住了。
“你送我回家吧?”
薛城北還在宿醉中徘徊著。聽完王理安的話,他揉了揉眼睛,擡起胳膊攬住她臥倒?!斑@才幾點啊,睡醒了我再送你回去。”
“薛城北,我奶奶可能真得不行了。”
“嗯?”
“我說我奶奶……”話還沒說完,薛城北就清醒了。“真的假的?”王理安笑了笑:“我能拿這種事情開玩笑嗎?”
薛城北緩了緩利落地爬起身,一邊從櫃子裡面找衣服丟給王理安,一邊說道:“我先去洗個澡,你打電話給前臺要杯蜂蜜水,我開車送你過去,隨上份子錢我就先回來,你有什麼事情就給我打電話?!?
王理安很平靜,倒是越發有些戀牀?!澳悄闼闶莻€什麼身份去呢?”
“你男朋友啊。”說完,薛城北頭也沒回走進洗澡間。王理安輕笑。昨天可能已經成爲昨天了。
等到蜂蜜水之後,王理安也隨著薛城北走進洗澡間,薛城北愣了一下問道:“你還要洗澡?”王理安點點頭,蓮蓬花灑已經打開。沒想到薛城北看著赤裸溼身的她竟然沒有一點興趣,只淡淡地說道:“那你衝一下就趕緊出來吧,你洗澡太慢了,這種事情去的太晚了不好?!蓖趵戆残α诵?。她喜歡這種熟悉親密的感覺。就像兩個人已經是老夫老妻了一樣。他會替她打理所有事情。她則像LADY一樣只要漂漂亮亮地站在他的身後就可以了。
薛城北捯飭完自己,走出衛生間,電話空白一片。王理肇沒有通知他。薛城北有些失望,但失望之餘更多的是慶幸。還好沒有讓王理安太早地回家,不然就丟掉了這樣的機會——在衆目睽睽中將他與王家的關係緊緊捆綁在一起。過河拆橋不稀奇,王理肇拆一分,他便把這河拓寬一尺。他相信無論什麼事情總是會有解決的辦法的。
況且,在這種情況下讓王理安回家不著痕跡,不會引起無端的猜測。
薛城北竟然有些興奮。喝下一杯蜂蜜水,王理安吹頭髮的聲音在衛生間裡響了起來?!俺套屵€有個姐姐對吧?”他走到王理安身後環住她的腰。
王理安點了點頭?!霸觞N了?”
“沒什麼。就是問問?!彼皖^輕咬她的耳垂,之後拍了拍她緊俏的屁股,“你快點吧,這都過去半個多小時了?!?
同在一個城市,電話掛了之後兩個小時纔到似乎說不過去。薛城北有些著急,但轉頭看看王理安好像格外輕鬆?!澳阍觞N一點都不傷心?”他心頭一沉。
“你沒看我一直在醞釀嗎?”王理安竟然打了個哈欠,“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沒感覺。倒也不是不傷心,只是……我確實已經很久沒有看見過我奶奶了,上次看見她的時候本來想給她拍個照片,但是在鏡頭裡看到的樣子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瘦骨嶙峋的,原來的照片就擺在旁邊。簡直就是兩個人?!?
薛城北沒有再說話,他是經歷過這種事情的,自然想象不到王理安的近乎於無知的不知所措。覺得她現在是不對的。但要她現在就哭嗎?可能又會覺得她假吧——他也知道祖孫兩人中感情的單薄。
遠遠地就看見老太太*同前路兩旁排滿了車。王理安突然說道:“你把車停在我奶奶家衚衕頭上,我下車,你把車停下來後再來找我?!?
奶奶家門口站著很多人,他們還有說有笑,牆上倚著花圈,姐夫慢悠悠地在她前面走著,聽到腳步聲回過頭看見她?!敖惴颉!薄鞍舶?,你回來啦,要不然我給你拿著包你先進去。”“不用。”
這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現在卻堆滿了一些不相干的人。王理安突然有種主人的捍衛感。人們的目光都注視著王理安,有人小聲竊竊:“這是誰啊?”王理安還沒聽到下一句轉身看到一個涼亭搭在小院子裡。迎面看到的是敞開的門,裡面隔著一個冰箱棺材。奶奶微笑著在看她。
王理肇頭上戴著餛飩形狀的帽子坐在東屋的臺階上臉已經曬紅了。他沒有笑容,但也沒有哭。涼亭底下走過的地方鋪著涼蓆,她不知道做什麼用的,也不敢走。平移著繞過那裡,王建朝從屋裡走出來?!鞍职??!彼躲兜睾傲艘宦暎踅ǔ瘮E起手突然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
這一下,大家都知道她是誰了。
“好了好了,先戴孝,進去吧進去吧。”“老王你就別上火了,孩子都回來了你還生什麼氣啊?!薄袄咸珷懘?,你這不好不好?!?
王理安沒看清是誰把她拽起來又是誰把她拉到房間裡面,只知道等她清醒過來的時候腦袋上已經戴了一個長長的白布帶子。
楊俊梅哭腫的眼睛,壓著嗓子喚她:“快過來,給你奶奶磕個頭吧。”
除了程讓,所有人都到了。程言哭得昏天暗地,有個家族裡的姑姑在安慰她。王理安走到供桌前,地上的火盆裡還嫋嫋冒著黑煙。她跪在堅硬的水泥地上,膝蓋冰涼,住了太久的酒店已經習慣了嬌侈的生活。手掌和額頭摩擦著沙土,硌得疼,真實又陌生。她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總覺得哪裡怪怪的。如果她一直磕的把頭磕破了會不會顯得她很孝順。奇怪的念頭一閃而過。
她擡起頭,又看見奶奶的微笑。這纔是她。
這纔是那個叫她“小丫頭子”的奶奶,是那個早上很早就睡不著坐在客廳抽菸的奶奶,是那個喜歡做西紅柿雞蛋炒飯給她的奶奶,是那個喜歡下方便麪的時候只要面一軟就撈出來的奶奶,是那個討厭過年過節討厭人多但又很會寒暄應酬的奶奶,是那個會把生日蛋糕凍在冰箱留給她吃的奶奶。
她胖胖的臉,眼睛彎成兩個新月,穿著她過年常穿的那件緞子唐裝。
這纔是她的奶奶,那個會斜著眼睛低垂下來不屑地一哼說一句髒話的王老太太。
王理安終於大哭起來,心裡喊著:“奶奶,奶奶,我回來了?!?
但很快,楊俊梅走過來把她拽起來說道:“行了行了,別哭了。夠了,可以了?!彼鼥V的眼睛不經意間和楊俊梅對視一眼。楊俊梅冰冷的神情讓王理安的動情戛然而止。
沒有人問她剛纔那一巴掌的事,好像他們都明白那是因爲什麼。沒有人安慰她甚至勸說她,好像他們已經不屑坐在她的旁邊。
這時候門外喊道:“男賓到!”
王理安看見薛城北走了進來。楊俊梅皺著眉頭瞪了她一眼,小聲問道:“他怎麼來了,你嫌丟臉丟的還不夠嗎???”